前言

前言

两年前的冬天,在赭城,因为揿错了数码相机的按钮,我丢失了这次西班牙之行拍摄的六十多张照片。这些照片的失落,是这部书的写作机缘: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书,是对照片的遗失所作的补偿。

我相信最好的旅程有两种:一种存在于记忆,一种存在于想象。而记忆与想象之间的界线,原本就是很难分清的。

赭城是“阿尔罕布拉”(Alhambra)的意译,它来自阿拉伯语的“al-Qalat al-Hamra”,意即“红色的城堡”。它坐落于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纳达(Granada)。早在公元九世纪的文字记载里,就已出现赭城的名号,但是直到十四世纪,它才被当时统治格拉纳达的摩尔王朝修建到现在的规模:一座独立于格拉纳达的皇城,一系列依倚山势迤逦起伏的宫殿与花园,一处融合了自然风景的美丽和浪漫悠久历史的建筑奇观。

赭城和西班牙南部安达露西亚(Andalucía)地区的历史密不可分。从公元八世纪到十五世纪,在长达七百年的统治中,阿拉伯人在西班牙的土地上创造了辉煌的文化奇迹。充满神秘的赭城可以说是一个具体的象征,一座纪念碑。

十三世纪早期手抄本册页

在一座摩尔塔楼中,两个书手在誊写。我以为这象征了文字的赭城。

但是,对后人来说,对每年数以万计从世界各地来到赭城的游客来说,赭城的魅力,还在于它是一座用文字筑造的城池。在三百年来的欧美文学中,也许没有哪一个地方像赭城那样,激起那么多作家与艺术家的想象,得到那么多赞美与叹息,被一次又一次描写与刻画。就像作为六朝故都的金陵,已经无法脱离那些围绕着它产生的诗文和传说而存在,赭城既是一处真实的古迹,也是一座文字之城,想象之城。

这本书是一部游记,记载了我们两年前所作的一次难忘的旅行。它同时也是一部“文学的游记”,因为里面穿插着对西班牙文学,特别是阿拉伯-安达露西亚文学的翻译和介绍,也穿插着欧美作家对赭城的歌咏和描写。旅行即将结束的时候,在格拉纳达的机场,我买了一册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ton Irving,1783—1859)的《大食故宫纪闻》(Tales of the Alhambra),从此,我意识到,真正的旅程其实才刚刚开始。

在阅读赭城的历史与文学的时候,我似乎重新经历了我们所去过的地方。我逐渐了解到另一个赭城:它不是位于安达露西亚平原之上、内华达雪山脚下的皇城,也不仅仅是欧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在文学作品里歌咏过无数次的古堡废墟。它是一个古老、美丽而深邃的文化在空中架设的楼阁:一面是血腥,暴力,失败,耻辱,奴隶市场的锁链,荒芜,残缺;另一面巍峨、宏伟,丰富犹如一枚熟透的石榴,芬芳、优雅,好像一朵永远新鲜的素馨。三座深受阿拉伯文化影响的安达露西亚城市,柯尔多巴(Córdoba)、塞维拉(Sevilla)和格拉纳达,为我打开了三扇美丽的灰墁雕花的窗子,使我初次认识到阿拉伯-安达露西亚文明的灿烂、丰富与独特:它既不同于远东文明,也和基督教文明具有深刻的差别。

近年来,很多读者对“西方文化霸权”感到不平,但是,总是呼吁“西方文化霸权”,一方面简单化了本身即多元而复杂的所谓“西方”,一方面也抹杀了“我们”之间存在的差别,抹杀了每一个个体生命的独立与尊严;而另一方面,这样的呼吁把所谓的“我们”自动摆在了弱势地位,实际上是在削弱自身的主体性,是故意忽视自身所负有的责任,忽视自身的选择和决定权;是在话语层次上,把自己置于一个弱者和被动者的地位。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意识到,在当今的时代,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而这种选择的权利和自由,是人类最宝贵、最值得追求的东西。

在这样的文化语境里,介绍格拉纳达的赭城,介绍在中世纪西班牙开花结果、独秀一枝的阿拉伯文化,首先是为了让我们的读者多看到世界文化的一个方面,多打开一片辉煌灿烂的文化视野,多一种选择。我也更希望,我们不只是为了破除“欧美中心主义”才去了解基督教文明之外的其他文化,而能够为了它们本身的魅力而热爱它们。最终,我希望我们能够认识到,欧洲不同国家的文化不能以“西方文化”进行简单的概括,因为它们充满了鲜明的个性。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们复杂而独特的文化历史:几乎所有的现代国家文化,都是由各种曾经敌对的力量构成的混合物。正是在这次旅程中,我看到西班牙不仅仅是巴塞罗那和马德里,不仅仅是高耸的哥特式教堂,银色的十字架,暴烈的公牛,斗牛士的绣花外套,少妇头上的玳瑁梳与黑色蕾丝面纱;它也是安达露西亚的平原与山脉,是映出塔楼倒影的方池,是悬垂着上千片“穆卡那”(muquanas)的流星四射的穹窿,是白垩墙壁,是雕花拱门与壁龛,是注满清水的瓦罐,是光明晶莹的摩尔喷泉。

在早期阿拉伯颂诗“盖绥达”(qasida)里,诗人常常歌咏爱人的遗迹:由于游牧民族的特性,诗人所爱的姑娘随着她的部落迁徙到他方,剩下诗人一个,在他们旧日宿营地的废墟盘桓。所爱的人已经去远了:篝火残烬正在渐渐冷却,帐篷支柱在地上留下的痕迹也渐渐被风沙掩盖起来。赭城便正是这样的一处遗迹。最后一个摩尔王国最后的城堡,它的伟岸的美丽,因为这个王国几乎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的覆灭,而带上了一层悲剧色彩。

文字,图像,也不过只是遗迹而已吧。“遗迹”是一个悖论:它是所爱的人曾经在场的见证,然而却又指向永远的缺席。在这些支离破碎的遗迹中,我们追寻某种东西:所爱的人,一个缥缈的影子,神明。我们用想象重新构筑那曾经圆满的存在;我们最后发现的,却常常是自己的面容。

在阅读关于赭城的记载时,我是如此沉迷于面前娓娓的图像与文字,有时,当我从散摊在周围的书本上抬起眼睛,在逐渐笼罩了一切的暮色中,我甚至怀疑,我们从未离开过波士顿,从未离开过这间书房。

窗外是秋天的树。不知不觉地,从我开始动笔写这本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长长的、新英格兰的夏天。昨天下午一场狂暴的雷阵雨,使小花园变得安静下来。虽然今天早晨的明媚阳光对它多方抚慰,还是不能改变时间的行程。我从窗内旁观,永远地旁观,却没有意识到时间之水也在损伤着映在窗玻璃上的容颜。

谁又说大自然是重复的呢?这些波浪一样摇曳的向日葵,明年还会在这里,但那将是不同的向日葵了。想到这些,就觉得心目中赭城的存在,是令人安慰的。因为,无论一千年来,在历经战乱与炮火之后,它改变了多少,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都是那天夜晚,我们刚刚走出阿尔白馨(Albayzín)狭窄弯曲的小巷,迎面便看到高高的山顶上,因为夜色和山色的浓黑,而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金红色的、静静燃烧着的城池。那是属于我的赭城:时间的手触摸不到它,岁月不能加以改变;只有到我死去的时候,它才会随之消失。

赭城夜景

“我们刚刚走出阿尔白馨狭窄弯曲的小巷,迎面便看到高高的山顶上,因为夜色和山色的浓黑,而好像是悬浮在半空中的、金红色的、静静燃烧着的城池。那是属于我的赭城。”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