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不负春来二十年
相欠债
“钱都被你们四年级的赚走了!”在台北碰到的几个下一代跟我诉苦,“现在台北房子这么贵,薪水又这么低,大学毕业了还找不到工作,教我们怎么办?”
台湾说法,“四年级”指一九五一至一九六〇在台湾出生的人。根据我“毫无公信力的身边问卷调查”,上面这个说法连被抱怨对象“四年级生”都同意。只有我老哥跳出来喊冤:“那我们三年级的可没有赚到钱!我那个时候大学毕业也找不到工作,没钱出国就去做教师,薪水台币八百块。”
其实“四年级”成长的时候,在台湾有眷村叫“克难新村”,马路取名“克难街”;朋友的朋友就有大名叫“克难”的同学。光凭“菜市场姓名学”就可以遥想当年台湾生活环境之艰苦,否则怎么会处处要人“克难”,连小孩出生都命名“克难”来励志?
所以,没有当时大家的“克难”,哪有台湾后来的富裕和繁荣?(三年级生又跳出来喊:“克难”也是“难”到我们,你们四年级那时候还包着尿布,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不谈从前。留在家乡的昔日同学和朋友,走过克难岁月,现在确实都衣食无忧,哪怕没有钱的也有闲。忝为“四年级”一分子,虽然在异乡打拼了大半辈子,家乡吃香喝辣没我那份,却不免有点莫名的惭愧。侄女体谅地说:“不怪你们,姑姑这些朋友当年都是台北前三志愿高中毕业,又读了大学。你们那个时候大学毕业就算社会精英了,所以后来日子过好一点,我们能了解。”
为了找“茬”,我开始观察朋友快乐生活里的不如意,发现看起来经济宽裕,生活圆满的“四年级生”,除了很多夫妻关系紧张,真正的罩门原来在“小孩”。用台湾俗谚形容这些从“刚过而立”到“大龄青少年”年纪的儿女,和他们“四年级”父母之间的关系,那就是“相欠债”。
我不是亲子关系专家,充其量只能说是个久游归来的资浅“社会观察员”,而且我的样本池小得不值一晒。可是就这么封闭的一个社交圈,我看见和听来的,有关亲子之间的故事和桥段,却是连我写小说都不敢妄用的离奇。基本上,台湾“四年级”中产阶级父母对子女的“孝顺”,真是到了让返乡游子瞠目结舌的地步。
太离谱的事容易让人对号入座就不提了。谈点比较常见的琐事:有一位姻亲,儿子读高三,十八岁的年轻男子每天早上梳洗完毕,走到大门口站定,母亲就把书包挂到他的肩上。这位老妈不但熟悉小孩每日课程,替他把书包提早整理好,如果哪天弄错了课本,儿子回来埋怨,母亲还会自责不小心。在母亲眼里,十八岁了还让母亲整理书包的儿子没有被宠坏,是让父母欣慰的好儿子,能体谅母亲的苦心,回报以天天用功,不大出去玩,也很少上网打游戏。
我觉得在这样的亲子关系里,儿子的牺牲太大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都是在高中时候交的,运动和游戏也都是在高中时期学会的。环顾四周,男男女女的朋友莫不如此。高中的时候不交朋友,不出去闯点祸,老了哪有什么人生乐趣可以回味呢?
还有一对我不直接认识的父母:夫妻不睦,事业成功的丈夫觉得教养子女是太太的职责,很少参与。妻子鼓励孩子们发展自我,子女都花了很多时间探索自己的兴趣,几次更换学习专业,在学校系统的避风港里都躲到而立之年了,还和父母住在一起,依靠父母经济支持,没有赶快毕业或找份工作独立的打算。
在这样的亲子关系里,子女从父母那里有“受”无“施”,这未尝不是一种剥夺,父母连让他们去讨好的机会都不给。看起来父母对他们没有要求,却也吝于指导,让他们浪费了宝贵的光阴去摸索人生的方向。父母能在同侪中夸耀自己的大方和开明,却没有想过儿女一次次更换跑道的挫败感。我不知道这是谁欠了谁?
这位父亲还自豪自己“养得起”,母亲更是一味支持儿女的作为,都对临届退休还要负担两个老学生的学费丝毫没有抱怨,可是对马英九未能在世界经济衰退时让台湾自外股灾却强烈不满。
从这个案例我领会到为什么政治话题在台湾总能引起共鸣,原来人民对政治领袖的期望比对自己的儿女还高。这两位“四年级”赚了够用的钱,子女却成了长期甚至逾期的“甜蜜负担”。他们不要求子女,却不放过自己,年过知命还努力不懈,到处兼差,积极投资理财,期望再大赚一票。他们累积的财富借由下一代的延迟自立付出去给社会,也算是另一种形态的社会财富重新分配吧。
何处是儿家
老华侨是宅女,在侨居地家中不挂在网上就坐电视前面。在家乡活动多,计算机虽然常开,电视就较少看了。我又特别不喜欢看台湾的谈话节目,避之犹恐不及,却因为本地谈话节目实在多,而且不断重播,有的新闻节目除了主播,还要坐一排评论员把说过的事情用不同的句子和语气重复一遍。强力放送,观众轻易躲不掉。
前阵子说是不怎么会唱跳演,专上谈话节目谈自己出格言行受到欢迎的小姑娘,酒醉打伤人成了热门新闻,评论员一个个变身包龙图,天天7-11公审,真是看得人心烦意乱。幸好小姑娘抗压性还不差,中文也没好到能效法影剧界前辈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让那些义正词严的名嘴们逼出人命。不过再闹下去也很难说。台湾的传媒挖新闻有点水鬼找替身的味道,没有下家就不能离开,看起来这下是美国小伙子出手救了日本小姑娘。
美国人崇尚不轻言放弃的英雄,板凳球员救了球队的故事比洛基还精彩,虽然电视和报纸上口水还是太多,可是我很高兴正面新闻代替了猎巫,只没想到高兴了才两天,本地政治狂热分子又为了林书豪他小兄是哪里人吵起来,而且个个都讲得好像就住他隔壁,知道他所有底细。一位想必跟他家里一起吃过好几次饭的亲戚被引述,挂保证说林书豪是“正港台湾人”。报上连亚洲是父系社会都拿出来佐证所言不虚,免得被母系这边的原籍浙江抢人。
还真不是等人家出了名来高攀。我真的认识这个小朋友(当然他不会记得我)。杰里米林是小犬大威哥中文学校的同学,我当年做陪读妈妈的时候每星期五晚上都要陪着那群萝卜头在教室里从晚上七点坐到九点,想想从幼儿园那么丁点儿高陪读到高中,长期抗战的我都算不出有多少年。这么长的时间每周一会,对杰里米有点印象。
他小时候跟大威哥差不多高,没注意什么时候就长到了一米九以上。即使是课后的中文学校,杰里米也是一下课就去打篮球,他们全家对篮球都很热衷。他的妈妈还跟我说过几次:你儿子也很高,为什么不来打篮球?
幸好没去打,因为大威哥后来就不长了,停在一米八三。而且我也不像人家妈妈那么伟大,对儿子的兴趣无怨无悔地支持。几年前大威哥回家的时候问我:你记得杰里米林吗?中文学校我班上的?我在脸书上看到他签进了NBA成为第一个美籍华裔球员。酷!他妈妈了不起,我要是想做职业运动员你一定不会支持我。
“I love you!”我嬉皮笑脸跟他说,“你要是那块料我一定支持你。”
大威哥喜欢的运动是散打和摔跤,现在还是拳击俱乐部的会员。我去看过一次他的摔跤比赛,手长脚长的他一上场就被个圆墩墩的对手给压制在地,脸上马上磨出血印子。我的心脏不够强到卒睹,中场就出去了。后来他问我观后感,我建议他改打高尔夫球,被他赏了个大白眼。我还告诉他根据我这个摔跤门外汉,可是看过很多武侠小说的观察,这个运动合适长得像张麻将牌一样的选手,他细细长长竹竿样的一个人,动作破绽太多,很难制伏对手。果然他从初二参加摔跤队到高三离开,一面锦旗也没拿回来过。
他还组织过摇滚乐团。吉他、键盘、鼓和贝斯,哪个行当缺人他就自己顶上,他还作曲、混音,忙得不亦乐乎,幻想一天能成为巨星(想想这些设备和器材的投资,他还敢说父母不支持他的兴趣)。
有次他的乐团在家练唱,对面山上的一位富贵邻居被吵到了,满山开着超级跑车寻找噪音来源,终于找到祸源,敲门警告,他们唱得正欢就充耳不闻,邻居正打算报警,还好我及时赶到,害得素来看到白人还故意要把下巴抬高点的老妈跟人猛赔不是,说好话,这才了结。
他问我唱得好不好?我跟他说:儿呀,你知道你妈我最不喜欢扫兴,可是更不喜欢说谎。而且我是你妈,完全没有公正立场。你知道那个猎人和乌鸦的故事吗?
猎人打到了乌鸦妈妈,乌鸦妈妈临终求猎人放过她的孩子。猎人心软答应了,问:日后遇上我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呢?乌鸦妈妈说:他们是森林里歌声最美的小鸟。
大威哥说:哼,以后我做了天王巨星,我就盖间大房子请你来玩,你一进门就看见地板上几个大字:“我妈错了!她以前说我唱歌像乌鸦。”
所以大威哥直到现在还在抱怨我没有能像杰里米林的妈妈一样支持他的兴趣。否则他可能是美国第一个亚裔摔跤选手,也可能是美国第一个亚裔摇滚巨星。可老妈一点不后悔,还是那句话:是块料就支持!而且现在我知道了,没有支持儿子成为美国第一个亚裔的什么人物,能避掉一个他们那中文班上没哪个孩子心里没答案,问了只会伤爸妈家乡父老感情的蠢问题。
认输
曾是贤惠人妻的女友决定离婚的时候说得深刻:就当那个人死了,所有恩怨一了百了。其实当年小夫妻不是没有情分的,可是婆婆太厉害,母子之间深情无敌,容不下另一个“女人”。丈夫为了明志效忠,证明自己不是有了老婆忘了娘,竟然休妻给妈看。两人分开了二十年,女的一手带大孩子,男的也未吝支持,互信互敬,男未婚女未嫁。朋友是女强人,孩子成年后埋首事业,可是有时候也会怨叹寂寞。我就几次问朋友为什么不考虑复婚?朋友说:我没本事做他家的媳妇,输了就得认。
女友麻将打得好,却不是次次都能赢。如果拿了一手烂牌,无力回天,就小心“陪打”,但求不要放铳。如果连着一阵子手气特别背,就韬光养晦,暂时远离牌桌,避免冤枉送钱。打牌的人都有讲究,一个朋友曾经谢绝我的赠书,因为不让“送输”;最好笑的是他还不准侄子叫他“叔叔”,要叫“赢赢”。
人家都奇怪,我的几个死党是麻将高手,怎么从不跟我玩牌?问的人还不知道呢,为了侮辱我的牌技,自认国手级的这几位一听有人要菜鸟跟她们同桌,不但坚拒,还揶揄老友:拜托,不打我给她二十块,算我输行不行?
我高中还跟她们打麻将玩,那个时候她们恐怕比我高明得有限。不过我始终没有进步,和当年的小牌友拉开了段数,被远远甩在了后头,虚掷了数十年缺乏练习,到现在拍马也赶不上了。当年小牌友也好奇,问我:大家玩麻将启蒙的时间差不多,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进?
其实我不喜欢打麻将以及任何赌戏的主要原因是“怕输”。我学没看过本尊,只看过二手模仿的台湾本土剧歹角台词回答她们的提问:“阮莫尬意输A感尬(我不喜欢输的感觉)!”说起来好像因噎废食,可是我自知输不起,不想事后追悔,所以素来避免没把握的事。这个态度正面的结果是成年后,认识的人包括长官在内都觉得此人牢靠,不信口开河,言出必践。反面结果则是如好友瑞琦常讥笑的,说我凡事“预为后日张本”。
儿子大威哥就屡屡抱怨我把他教得太保守,削弱了他冒险犯难,敢为天下先的精神。我不承认,说:没有呀,你什么时候那么听我的话?你长大的过程中闯的祸还不够多吗?你要再更勇敢激进,你老妈的心脏也受不了。
母子谈到两件生活琐事,他控诉做妈的就是这样在无意间把儿子的大志给扼杀了:
他中学时候迷上表演,宣称高中毕业以后就要去好莱坞勇闯星途。老妈的反应是:很好!从今以后,我们家吃饭前你就摆碗筷,吃饭后就收桌子。他问为什么?我说:所有好莱坞的大明星都干过餐厅服务生。因为一部电影里只有一个男主角,却有许多的龙套。在好莱坞闯荡,成功的少,失败的多。人的运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得替雨天打算,中文叫“未雨绸缪”。让你在家先练习擦桌子也算帮将来做准备。
还有一次小学校演戏。剧目是《三只小猪》。结束的时候老师说小朋友可以把道具屋搬回家。人人都抢着要那个道具砖屋,他想想决定独自登记要草屋。讨砖屋者众,老师只好抽签决定谁得。得主出现后大家又转头来抢本来不屑一顾的草屋。
老师说大威哥早在众人之前就定下草屋,不用抽签,直接给他。小孩回来一说,老妈盛赞策略运用得当;做事本该预先评估,设定目标,然后一击中的。他老爸不以为然,难得拽文扯子曰:“法取乎上,适得其中;法取乎中,斯得其下矣。”说是做人要眼光远大,反对我教小孩瞄准结果有把握的“低成就”。
大威哥的爸不无得意地加注道:“我要不是把目标订得高,怎么会娶到你妈?”
咦?这算是奉承还是拐着弯儿骂人呢?
咳!此生愧对的师友以前错认某将立言,未料不材几十年花心思讲笑话只逗到一个人开心。我又还以为自己早慧,懂得趋吉避凶,年纪轻轻就知道既然输不起,不玩可以吧?偏没想过人生就是一场赌局,不但手气顺背不由人,而且既进场就得熬到终场。英语有谚:Somebody's lose is an other's gain,(有人得就有人失),反之何尝不然!一弹指六刹那,一甲子六十年,是非成败转头空;哪怕参透人生海海,追求一己欢喜的狂狷之徒,在时间大神前面也要谦虚匍匐,低头认输。
雪鸟实习生
天气是怎么了?江南的清明时节不再“雨纷纷”,日本当街就刮起强如铁扇公主祭出的妖风,四季如春的北加州到了四月还这么冷?我在湾区的家中一面开启往年此时早关了的暖气一面和先生开玩笑,说以后当“老火鸡”要搬到更暖和的地带去才行了。先生听见退休以后履次宣称要找老人宜居城市搬家的太太又信口开河,笑请我改名“蒋(讲)容易”。
“老火鸡”好听点叫“雪鸟”,指雪季来临就朝温暖地方移居的老人。两个名词都象形:老火鸡强调脖子下的赘肉,雪鸟除了突显随季节迁徙的习性,另一个亮点是白头。
佛罗里达州是美国著名的“雪鸟”集散地,地方政府还用免州税一类的公共政策吸引退休族群去定居。年轻时候因为工作缘故我在那里住过几年,每年到了冬天,美国东北部和加拿大的老人纷纷南下避寒,彼时居住的城里就拥挤起来,到处堵车。
“受不了这些老火鸡!”同事去上班的时候骂声连连,“是怎样?他们专挑人家上下班的时间出门,平常开二十分钟的路,现在四十分钟都到不了。”
北方的老人南下避寒并不看天气,而是依据日历,照表操课。如果我没有记错,九十月到翌年三四月都算是“雪鸟季”。那段时间我所住有出名软件工业园区的“高科技城”就变成了雪鸟的世界,到处举办银发族活动;常住居民要替雪鸟让路,看电影、下馆子,所有娱乐场所都要排长队。老先生、老太太时间多,排队也是消耗时间的好办法,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点都不会不耐烦。雪鸟们总在上班族赶去上班的时间开车出去吃早饭,下班又是吃“早鸟特价套餐”的时间段,所以尖峰时间交通挤成一团。地区性报纸上也常有和雪鸟相关的新闻,比如老人误把油门当刹车踩,冲进店里造成死伤。最夸张的一次,是有人在后院晒太阳,被暴冲过围墙的老人和车撞进自家游泳池里淹死。所以一到“雪鸟季”,我们这种常住居民就会半开玩笑地相互提醒:在餐厅别坐靠马路的位子,开车的时候也要注意旁边的驾驶会不会心脏病突发撞过来。还有同事声称她为了雪鸟进城得去看心理医生。这位本来就有点神经质的女同事说自己一天去看电影,进去电影院的时候感觉走进了“灰色海洋”,然后那个海浪都是银发的噩梦就一直回来纠缠她。
那时我觉得满头白发的一天距离如此遥远,也从众随俗抱怨雪鸟,笑叹恨不得自己赶快变老,退休了就天天是周末,可以到处玩。我的一个老德同事跟我要好,又比我大了二十岁,就一本正经地规劝我:“Never wish your life away!”
言犹在耳,转眼我也成了退休一族。在美国我算退休得早,朋友都还在职场上,周末聚聚还行,天天玩就没伴了。幸好我喜欢写作,这可是个寂寞的活动,不但不能呼朋引伴,还最好独居,到吃饭的点都没人问“今天吃什么”才不受打扰。写作有一个好的副作用是减肥。心里惦记着没写完的小说像害相思病,让人牵肠挂肚,食欲不振,难怪我以前做小姑娘的时候吃不胖。不过听人说年纪大了,逐渐会吃不下,睡不着,所以八九十岁的老人仙风道骨的多,珠圆玉润的少。看来以后也无需费力减重,如果寿长,说不定哪天就会自动干瘪,回到少女时候的体重。
其实人至初老以降,面临人生许多大事,父母仙去、儿女离巢、工作交棒等等,总之社会责任渐了,手上的时间愈多。对退休的人而言,恐怕培养杀时间的嗜好比减肥还重要。
在台湾好像一些老人有看病的嗜好。我在台北时有次眼睛过敏,散步到荣总想看医生,走到门诊却被挂号人潮吓退,无功而返。好友瑞琦听说就讲了个笑话:
荣总门诊这天没看见老张来排队,天天一起挂号的病友就问:“老张呢?”知情的人告诉他:“老张今天生病不来了。”
我没听说过美国老人有上医院看病的嗜好,倒是在新闻上看到即使享有公家提供的老年健保,却因为很多药钱不给付,有老人因为吃不起药捱病忍痛,甚至挪用买食物的钱买药造成营养不良,没病死反而逐渐饿死的悲剧。所以懂得理财对美国老人很重要,否则就会被万万税,或者保险不支付的医疗费用给拖垮,弄得一生辛劳却晚景凄凉。无怪乎我认识的美国人都花很多时间培养“理财”当成退休嗜好。
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惦记着怎么多搞点“阿堵物”傍身跟君子三戒对老人的忠告不符。然而戒“得”的前提是要住在老有所养的社会里,像美国儿女没有孝养父母的义务和文化,社会制度设计也对老人不友善,如果老来只能指望公家发的那点福利金,在美国做穷苦老人的日子可不好过得很。
退休得早,我算朋友中的先行者;虽对银钱进出素不耐烦,幸好还有时间打鸭子上架,开始学习和计划。可是退休年余,整天风花雪月占据精神,看见投资理财就哈欠连天。积习难改,只好别出心裁:反正年纪未至耄耋,身体健康,活蹦乱跳,就到处旅行,顺便替“老了的时候”找个“经济适用”的退休桃源。朋友闻之,无不鼓励,让我负责探路,届时一群“老火鸡”齐齐移居养老。没想到这件“正事”我没尽力,反而因为写作太勤,用脑过度,新发俱是华发,触目惊心,怕是老之“已”至而不自觉?
瑞琦叫我闭嘴,因为虽然跟台湾年过六旬还满头黑发的无良或无能领导没得比,同龄人中我已算头发白得晚的,还穷嚷嚷,不值得同情!今晨我对镜把发线分来分去,良久才把增生的花白头发小心藏妥;做为雪鸟,我还是实习生,可不能在还没搞懂老去门道之前就贸然加入“灰色海洋”,把神经质的后生吓到去找心理医生。勉之,勉之!
洋恳亲
虽然我印象中有过快乐童年,可是记忆模糊,没有具体事件可供回味。老哥是大学生的时候我是小学生,依稀记得曾和父母去成功岭恳亲以及我老哥当年甲等体位穿着军装的“英姿”。不过一切都是太久以前,已经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
朋友感慨身为外省第二代,父母是匆促出亡孑然离乡的难民,我辈一生不知道祖父母长相的多了去了,日久他乡是故乡,我们既然晋身未来家族“元祖”,他说有机会就应该带儿女到处走走多留下些“记录”以传后世。友人深谋远虑,想法周全。可是不比在地生根的朋友,即便没有祖产,也有家族可以依傍,我们异乡人后代在孩子还小的时候穷忙,等到缓过气来,孩子也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恋家。像我儿搬出以后,难得有空回家探亲,父母只好“移樽就教”,算是“洋恳亲”。
我对大、小威哥从来不是粘糊糊的妈,他们长大以后母子相处更像朋友。我从二十五岁结婚起就家庭、事业,蜡烛两头烧,好不容易等到空巢,才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小孩还开我玩笑,说是知道老妈过得充实,儿子们虽然欣慰,可是希望有时候也想着他们一些。我退休以后天天读书、写作、旅游,好不自在,真的少有闲情向已经不住在一起的儿子请安问好。可是心血来潮,也会安排家庭活动,保持亲子联系,例行“恳亲”就是证明。
月前大威哥报告近况,说是在上诉法庭实习愉快。老妈就做出热心状,跟儿子约了去参观他工作的地方。威爸说:上班的地方有什么好看?还举出岳父大人生前金句强化立场。你爸爸不是说他生平最讨厌三个地方——法院、医院、殡仪馆?
嗟!这是哪和哪?父母造访孩子工作实习的单位是精神奖励,意义非凡。如果小孩在礼仪公司实习,那也得去支持,不能忌讳。大威哥现在刚刚离巢,还在乎父母观感,想着原生家庭一二,以后自己成了家,就算当选联邦大法官,在亲属关系往下算的美国,只轮得到他妻小披红挂彩,哪有我们做父母的什么事?趁着现在还你情我愿,就该“有花堪折直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