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两汉文学批评史
第一章 诗的崇高与没
一 诗的崇高
两汉是功用主义的黄金时代,没有奇迹而只是优美的纯文学书,似不能逃出被淘汰的厄运,然而《诗经》却很荣耀的享受那时的朝野上下的供奉,这不能不归功于儒家送给了它一件功用主义的外套,做了他的护身符。
这件外套,不但不是一人所作,亦且不成于一个时代;我们于此喊句顾颉刚先生治古史的口号吧,是“层累而上的”。
自从有人受着功用主义的驱使,将各不相谋的三百首诗凑成一团,这功用主义的外套便有了图样;从此你添一针,他缀一线,由是诗的地位逐渐崇高了,诗的真义逐渐汩没了。
在第一篇第二章里,我们已经说过周秦诸子的诗说是染有浓厚的功用主义的色彩的。但那仅是站在功用的观点,使诗有了文学以外的价值;或者是“断章取义,予取所求”。汉代便不同了,它使《诗经》的每一首诗有了圣道王功的奇迹,使《诗经》每一句话有了裁判一切礼俗政教的职责与功能。
陆贾《新语·慎微》篇云:
故隐之则为道,布之则为文诗,在心为志,出口为辞,矫以雅(当为邪)僻,砥砺钝才,雕琢文邪(当为雅),抑定狐疑,通塞理顺,分别然否,而情得以利,而性得以治。
贾谊《新书道德说》云:
诗者,志德之理而明其指,令人缘之以自成也。故曰,诗者,此之志者也。
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篇云:
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养,《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
这自是上承了荀子的诗说,然鲜明的主张诗为道德的表现,而且为君子在位者所以服人的工具,则谓诗有圣道王功的奇迹,诗为一切的裁判者,都有了根据了。
孔孟述诗,虽有尊重诗句的意向,但究竟只是一种引证的作用,到荀子便逐渐有引作论准的倾向了。他在一段文章的末尾,喜欢引几句诗作他的结论。这种倾向到《孝经》《说苑》《新序》《列女传》《韩诗外传》(此乃离经之传,故介于著论与注疏之间)而极矣。《说苑》《新序》还不厉害;《孝经》《烈女传》《韩诗外传》,差不多每一章的结论都是《诗经》。近人尝骂古人的文章总是“《诗》云”“子曰”,以“子曰”作论准的风尚较晚,在秦汉,则“子曰”的势力,绝不敢与“《诗》云”的势力对抗。
二 诗的汩没
在汩没诗义的记功牌上,我们只得使著论家屈居第二位,因为第一位已被注疏家(就是经学家)占去了,他们不似著论家之仅仅崇高了《诗经》的地位,他们更能予《诗经》的每一首诗以圣道王功及其他的奇迹。
《汉书·儒林传》云:“汉兴……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这些人虽在训诂注释,但未必不可成功解释的批评。可惜他们一方面继承儒家的功用观念,一方面又受了阴阳家的影响,由是他们的解释,上者不出于圣道王功,下者且流于五行谶讳。如《关雎》明明是一首平淡的民间情歌,他们却要使之有“美”“刺”的大道理。据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所辑,申培《鲁诗故》云:
后夫人鸡鸣佩玉去君所,周康后不然,诗人叹而伤之。
后苍《齐诗传》云:
周室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渐,讽谕君父。孔氏大之,列冠篇首。
薛汉《韩诗章句》云:
诗人言关雎贞洁慎匹,以声相求,必于河之洲,隐蔽于无人处之。故人君退朝,入于私宫,后妃御见,去留有度,应门击柝,鼓人上堂,退反宴处,体安志明。今时大人内倾于色,贤人见其萌,故咏《关雎》,说淑女,正容仪,以刺时也。
差不多每一首都有了作者,都有了微言大义的美刺,圣道王功的奇迹。而最奇的奇迹要算《齐诗》。《汉书》卷七十五《翼奉传》云:
察其所繇,省其进退,参之六合五行,则可以见人性,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性情而已。五性不相害,六情更兴废。观性以历,观情以律。
“诗之为学,性情而已”,这是如何正确的见解;但其所谓性情因于历律,真是奇之又奇了。叙述至此,应当与千古诗人,同声一哭。
今文家如此,古文家亦何独不然。如《关雎》,《毛诗序》说是“后妃之德也”,虽异于齐鲁韩的说是刺康后,然究竟逃不出“美”“刺”的故套,仍然不给予它以诗的位置,仍然给予它以圣道王功的奇迹。
自然啦,《诗经》中是有刺诗的,如《魏风》的《葛屦》云:“维是褊心,是以为刺。”(引见一篇二章一节)所以以美刺说诗,也不是完全无根据,也不是完全错误。但每一首都替它加上美刺的作用,而加上的美刺又以圣道王功为准绳,则《诗经》中的诗,得到了“不虞之誉”,同时也背上了“不白之冤”。
读者不要说我“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吧?须知因了这种观念,不惟崇高了《诗经》的地位,汩没了《诗经》的真义,以美人香草解《楚辞》,以忠君爱国释《古诗十九首》,以至以一切礼教的道德的观念曲解古往今来的诗文词曲,都是此义的适用与演绎,在鉴赏文学上虽是障碍物,在鉴赏的历史上则有非常的地位!
三 卫宏《毛诗序》
握有诗学权威的《毛诗序》便是在这种空气之下产生的。《毛诗序》的作者,后世虽是言人人殊,然《后汉书·儒林传》已云:“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卫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于今传于世。”
前一节引的“《关雎》,后妃之德也”是《关雎》诗的序,全文很长,总论《诗经》一书,人称之为《大序》;其余每篇都有数言以至数十言的短序,人称之为《小序》。《小序》仅是美刺与作者的附会;《大序》说诗可分此下三点:
(一)诗言志——《毛诗序》云: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这自然是《虞书》说诗的演绎。不过此种演绎,不始于《毛诗序》,而始于《礼记》中的《乐记》。《乐记》云:
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
又云:
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不过《乐记》的侧重点在乐,《毛诗序》的侧重点在诗,所以略有不同。有的人以为《乐记》本之《毛诗序》,实则《毛诗序》出于东汉,《乐记》既编入《礼记》,不能晚于西汉,所以是《毛诗序》本之《乐记》。至后世的研究诗产生的论文,则本之《毛诗序》者很多,俟后分叙,兹不预述。班固的《白虎通义·礼乐》篇云:“乐所以必歌者何?夫歌者,口言之也。中心有乐,口欲言之,手欲舞之,足欲蹈之。”也是在讨论乐舞与诗之不能分离的关系。
麦更西(A.S.Mackezie)在《文学的进化》一书中,说跳舞、音乐、诗歌,是原始艺术的三位一体。《毛诗序》所谓“永歌之”的歌词是诗歌,“永歌之”的声调是音乐,手舞足蹈便是跳舞。不过依麦更西的意见,这种三位一体的艺术,产生于人类的走进团体生活,遂因为不能安静,由是自然歌舞。依《毛诗序》的意见,则不必等待团体生活,个人的情动于中,也自然要口歌、手舞、足蹈。当然啦,团体的歌舞更来得热烈,但在没有走进团体生活以前的个人生活中,也可有独奏的歌舞。所以麦更西之说,自然是论证详明,但《毛诗序》之说,恐更合原始的实际情形。
(二)诗与政教的关系——《毛诗序》云:
情发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是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异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这种说法,亦本于《乐记》。《乐记》云:
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与此如出一口;不过彼以论乐,此则由乐渡之于诗而已。此种社会的历史的批解,自是上本于孟子所谓“论世”。但孟子所谓“世”如何,未加申说,其范围极广漠而游移,此则鲜明的指出世教王化。既然诗与世教王化有关,当然先王要“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而诗便纯为圣道王功而作了。
(三)诗的六义四始——《毛诗序》云: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六义之说,也并不始于《毛诗序》,《周礼·春官》已云:
大师掌……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
虽然《周礼》不是“周公致太平之书”,但决不会在《毛诗序》之后。“风”“雅”“颂”是诗的分类,“赋”“比”“兴”是诗的作法。“风”“雅”“颂”的区分是很古的;不过古代好像不止“风”“雅”“颂”三种,还有一种叫“南”的。所以《小雅·鼓钟》云,“以雅以南”;孔子也尝说:“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但到荀子时代似乎便已经将“南”忘掉了,已经将“南”附在“风”里了,所以他提到诗时,只说“风”“雅”“颂”,没有说“南”。
“南”“风”“雅”“颂”之先后次序,有没有意义在内,我们无从知道;释诗者总以为是有很大的道理吧?汉代有所谓“四始”之说,论理应当是“南”“风”“雅”“颂”四诗的各类首篇。但是不然,他们已经不知道有“南”了,所以他们的“四始”没有“南”,而分大小“雅”为二。由此知古代似乎亦有“四始”之说,以故汉代虽因忘了“南”而只剩了“风”“雅”“颂”三种,仍要凑成四种。《史记·孔子世家》云:
《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
《毛诗序》所谓“四始”,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至于赋比兴的说法,大概起于汉初的经师。汉初有三家诗,《齐诗》亡于魏,《鲁诗》亡于晋,只有《韩诗》尚存其半。《韩诗》是采用赋比兴的说法的。解为兴者,如《芣苜》,《韩诗序》云:
伤夫有恶疾也。
薛君《韩诗章句》云:
芣苜,泽舄也。芣苜,恶臭之草。诗人伤其君子有恶疾,人道不通,求已不得,发愤而作。以是兴芣苜虽臭恶乎,我犹采采而不已者,以兴君子虽有恶疾,我犹守而不离去也。
解为比者,如《鸡鸣》,《韩诗序》云:
谗人也。
薛君《章句》云:
鸡远鸣,蝇声相似也。
解为赋者,如《伐木》,《韩诗序》云:
伐木废,明友之道缺,劳者歌其事。诗人伐木自苦,故以为文。
以《韩诗》推《齐》《鲁》二家,大概也有此种解说。不过各家的解说不见得一致,尤其《毛诗》与《韩诗》更显然不同。如《芣苜》,《韩》认为是兴;《毛》认为是赋;《鸡鸣》,《韩》认为是比,《毛》也认为是赋;《伐檀》,《韩》认为是赋,《毛》却认为是兴。但赋比兴的说法,总是各家所同的。可见不始于卫宏,也不始于毛公。至再早的渊源,我们不大知道。孔子曾说,“诗可以兴”。但那只是泛论诗对读者感发兴起的力量,与赋比兴之就方法而分者,实大相径庭。
《毛诗序》只解释“风”“雅”“颂”,未解释赋、比、兴,齐、鲁、韩有无解释不可考。郑玄注《周礼》云:“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劝喻之。”又引郑司农云:“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这是否合《毛诗》的意思不可知,是否合齐、鲁、韩三家更不可知,可知者这是汉人的说法而已。依郑司农的说法,比是比方,兴是托事;依郑玄的说法,则比用于刺恶,兴用于劝善,二郑已经不同。至后世的解说,无价值的不必谈,有价值的大抵都是一种“以述为作”,换言之,就是一种文学新说,都当各还作主,所以俟后分述,兹不征论。
四 郑玄《诗谱序》
郑玄的《诗谱》,也是这种空气下的产物。《诗谱》的本书只见谱“南”“风”“雅”“颂”的古地理。如《周南召南谱》云:“‘周’‘召’者,《禹贡》雍州岐山之阳地名。”《鲁颂谱》云:“鲁者,少昊挚之墟也。国中有大庭氏之库,则大庭氏亦居兹乎。”至对于诗的意见,都表现于序:
(一)诗的起源——《诗谱序》云: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
这自是错的,但注意到这个问题的,要算郑玄为最早,则他的功绩亦不可磨灭了。
(二)诗的功能——《诗谱序》云:
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
郑玄的这种论调,又见于他的《六艺论》: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稀,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恶。(引见孔颖达《毛诗谱序正义》)。
汉初的美刺说,已经使诗有了文学以外的美刺作用,郑玄更进而说:“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共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则美刺的作用,不仅在美刺过去的事实,而要顺匡未来的行动,诗之功用的价值更崇高,诗之文学的旨趣更汩没了。
(三)诗的正变——《毛诗序》已说到诗的正变,《诗谱序》说的更为详明:
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有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太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繇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勿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知吉凶之所繇,忧娱之渐萌,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这也是说的诗与政教的关系。不过《毛诗序》侧重诗的产生,谓政有治乱及亡国之别,由是诗亦有安乐怨怒及哀思之分。此侧重诗的作用,谓为上者“勤民恤政,昭事上帝”,则有正风、正雅及颂声的赞美;“若违而勿用”,则有变风、变雅的讥刺。所以仍是美刺的另一说法。这是文学鉴赏上的一个强有力的障碍物,但这个障碍物便遮住了数千年来的一部分的创作家与批评家,由此你不能不颂扬它在文学批评史上的伟力了!
第二章 “文”与“文章”及其批评
一 文学文的兴起
文学批评——狭义的文学批评——的“下层建筑”是文学,以故必先有某种文学,然后才有某种文学的批评。在孔墨孟荀的时代,只有文献之文和学术之文,所以他们的批评也便只限于文献与学术。到晚周秦汉才有了文章之文(现在可以叫做文学之文),所以汉代的文学批评便不只限于文献和学问,而渐及于文章。当时的文章有两种,一是散文,一是辞赋。文献和学术的散文虽起源很早,而文学的散文(所谓文献、学术、文学,乃比较言之),则产于战国的晚年。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云:
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
除谓“纵横本于行人之官”以外,其论文学散文的兴起,是很合实在情形的。至于辞赋的兴起,无疑的源于屈宋,而盛于西汉的辞赋家如司马相如、扬雄之流。
二 所谓“文”
著作界既于学术文外有了文学文,批评界不能不为之“作新名”。其所作新名,一为用周秦旧名之“文”,以名当时的文学文,而以“学”名周秦所谓“文”。一为袭周秦之旧,以“文学”名学术文,而另以“文章”名文学文。
“学”字之在先秦,大率用作动词。《论语·学而》篇所说“学而时习之”,是不用说的了。即同篇所说“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也是动词。此外若荀子,是很重学的了,其书发端首篇就是“劝学”。但其所谓“学”,亦泰半为“学习”之意,也是动词。《儒效》篇谓:“纵性惰而不足问学,则为小人矣。”“问学”似为名词,但其上文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则为君子矣”。两者正相对为文,知仍为动词。《韩非子》所谓“显学”之“学”,当然是名词了;但是指的“学者”,不是指的“学术”或“学问”。至《中庸》说“尊德性而道问学”,自然是名词,但此段并非先秦之书(冯友兰先生说,见《中国哲学史》页四四六—四四八及拙编《古史辨》第四册页一八三、一八四)。
至两汉,以用“文”括示文学文的缘故,由是“学”遂用作名词,以名周秦所谓“文”,就是现在所谓“学术”或“学问”。如扬雄《法言·学行》篇云:“有学术业。”《史记·儒林传》云:“劝学修礼。”其所谓“学”与“学术”,自然就略同于现在所谓“学”与“学术”,也就相当先秦所谓“文”与“文学”了。
至于所谓“文”之不同于先秦所谓“文”,而指文学之文,刘天惠已经说过了:
《汉书·贾生传》云:“以能诵诗书属文闻于郡中。”《终军传》云:“以博辨能属文闻于郡中。”《司马相如叙传》云:“文艳用寡,‘子虚’‘乌有’。”《扬雄叙传》云:“渊哉若人,实好斯文,初拟相如,献赋黄门。”至若董子工于对策,而《叙传》但称其属书;马迁长于叙事,而《传赞》但称其史才:皆不得掍能文之誉焉。盖汉尚辞赋,所称能文,必工于赋颂者也。《艺文志》先六经,次诸子,次诗赋,次兵书,次术数,次方技。六经谓之六艺,兵书术数方技亦子也。班氏序诸子曰:“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支与流裔。”据此则西京以经与子为艺,诗赋为文矣。(诗赋家有《隐书》十八篇,盖隐其名而赋其状,为射覆之类。至于设问,亦赋之流:故皆谓之文。《东方朔传》载《答客难》《非有先生论》二篇,结之云“朔文辞此二篇最善”,是其证。)
然非独西京为然也,《后汉书》创立《文苑传》,所列凡二十二人,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盖文至东京而弥盛,有毕力为文章而他无可表见者,故特立此传。必载诗赋者,于以见一时之习尚,而文苑非虚名也。其《传赞》曰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辞费。”章怀注:“扬雄曰:‘诗人之赋丽以则。’”是《文苑》所由称文,以其工诗赋可知矣。然又不特《文苑》为然也,《班固传》称能属文,而但载其《两都赋》;《崔驷传》称善属文,而但载其《达旨》(拟《解嘲》)及《慰志赋》。班之赞曰:“二班怀文。”崔之赞曰:“崔氏文宗。”由是言之,东京亦以诗赋为文矣。(《文笔考》,见《学海堂初集》卷七)
刘氏谓汉代不以经子为文,这是很对的;但谓文专指赋颂,则不尽然。汉代所谓文,自然包括赋颂,但赋颂不是所谓文的全体。谓《汉书·贾生传》所说的文专指颂赋,还有根据,就是《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载有贾谊赋七篇;谓《终军传》所说的文也专指赋颂,则苦于无法证明,因为《汉志》没有著录终军的赋颂。至《后汉书·文苑传》所列二十二人,固然“类皆载其诗赋于传中”,但也载其诗赋以外之文。如《杜笃传》称:“所著赋诔吊书赞七言女诫及杂文,凡十八篇,又著《明世论》十五篇。”《王隆传》称:“所著诗赋铭书,凡二十六篇。”又称:“沛国史岑子孝亦以文章显……著颂诔《复神说疾》,凡四篇。”《黄香传》称:“所著赋笺奏书令,凡五篇。”《李尤传》称:“尤同郡李胜亦有文才……著诗诔颂论数十篇。”《苏顺传》称:“所著赋论诔哀辞杂文,凡十六篇。”《葛龚传》称:“著文赋诔碑书记十二篇。”《王逸传》称:“其赋诔书论及杂文,凡二十一篇。”《崔琦传》称:“所著赋颂录诔仪吊论九咨七言,凡十五篇。”《边韶传》称:“著诗颂碑铭书策,凡十五篇。”(以上《文苑传》上)《张升传》称:“著赋诔颂碑书,凡六十篇。”《赵壹传》称:“著赋颂箴诔书论及杂文,十六篇。”《张超传》称:“著赋颂碑文荐檄笺书谒文嘲,凡十九篇。”所谓书论笺策杂文,都不能纳于赋颂之内。至《侯瑾传》称:“覃思著述,以莫知于世,故作《应宾难》以自寄。又案《汉记》,撰中兴以后行事,为《皇德传》三十篇,行于世。余所作杂文数十篇,多亡。”(以上《文苑传》下)固然以其文久佚,无由证明是否为赋颂,但《皇德传》,决非赋颂:所以汉代所谓文固包括赋颂,而亦包括赋颂以外的文学作品。
括示辞赋及文学的散文之“文”,当然含有美的意味。所以《说文·文部》云:“文,错画也,象交文。”《释名·释言》篇云:“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义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周秦没有传下来的文字学书,所以无从比较,但由孔子释“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为“文”看来,也可以知周秦所谓“文”重实质,两汉所谓“文”重形式了。
三 所谓“文章”
先秦所谓“文章”是最广义的,盖指一切表现于外的文彩而言。如孔子称尧:“焕乎其有文章。”(详一篇三章三节)《韩非子·解老》篇云:“礼者所以貌情也,群义之文章也。”然也有含义较狭的。如子贡称孔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云:“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人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其所谓“文章”,皆有指现于语言文字者之意。但先秦无文学之文,故其狭义的“文章”,与其所谓“文学”无大异,不涡较重形式而已。
基于这种原因,汉代遂用“文章”称文学之文。如扬雄的《法言·渊骞》篇云:“七十子之于仲尼也,日闻所不闻,见所不见,文章亦不足为矣。”《史记·儒林传》载“博士等议曰:‘……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云:“汉之得人,于兹为胜;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兒宽……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孝宣承统,纂修洪业,亦讲论六艺,招选茂异,萧望之、梁丘贺、夏侯胜、韦玄成、严彭祖、尹更始以儒术进;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后汉书·班彪传》载彪上言选置东宫及诸王国官属云:“及至中宗,亦令刘向、王褒、萧望之、周堪之徒,以文章儒术,保训东宫。”班固《两都赋序》亦云:“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礼官,考文章。”又云:“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宽、太常孔臧、大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刘德、太子太傅萧望之等,时时间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崔瑗《河间相张平子碑》亦云:“道德漫流,文章云浮。”至《后汉书·文苑传》里,“文章”一字,更举不胜举。固然作者范晔为刘宋时人,而所称论者则皆是东汉之文人与其作品。总观上述所谓“文章”,形式方面是“训辞深厚”,内容方面是“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已略同于后世所谓“文章式”的“文学”了。
至于广义的文章,就是指一切表现于外的文彩而言的文章,在汉人的著作中也时常见到。如陆贾《新语·资质》篇云:“夫梗楠豫章……在高柔软,入地坚强,无膏泽而光润生,不克画而文章成。”《淮南子·原道训》云:“是故圣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白虎通义·天地》篇云“道德生文章”之类,皆是。但以与文学无关,与文学批评更无关,故兹从略。惟《周礼·考工记》“画缋”:“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采备谓之绣。”文章与黼黻绣并言,当然指文彩的文章,但后世论文学的文章者,每喜引用。《周礼》传出周公,但依近人考订,知作于汉人,故叙述于此。
先秦所谓“文学”本不同于我们所谓文学,而是指广义的学术,但以其为后世文学所从出,故不能不论;两汉既已有了文学文,又有了“文章”一名以括示文学文,则其括示学术的所谓“文学”,在文学批评史上似乎没有它的地位了,故亦从略。
四 扬雄的意见
汉代虽有了文学之文,也有了括示文学之文的“文”与“文章”的名词,但以于时尚用的关系,所以那时的批评家,对文学之文的“文”与“文章”是反对的。关于这,在西汉可以扬雄为代表,在东汉可以王符与荀悦为代表。(至于王充,则另有专章论述。)
扬雄在《法言》卷二《吾子》篇设或曰:“君子尚辞乎?”他的答复是:
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容,德之藻矣。
所谓“事之为尚”,就是因为事是有用的。在这几句话里虽似不极端排弃文辞,但同篇或曰:“女有色,书亦有色乎?”扬雄的答复则毫不客气的说是:
女恶华丹之乱窈窕也,书恶淫辞之淈法度也。
又或曰:“有人焉,自姓孔而字仲尼,入其门,升其堂,伏其几,袭其裳,则可谓仲尼乎?”扬雄云:
其文是也,其质非也。……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也。
此外于卷十二《君子》篇批评淮南、太史公、司马相如云:
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尔。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
又卷六《问明》篇“或曰:‘亦有疾乎?’曰:‘摭我华而不食我实。’”
卷七《寡见》篇痛斥“今之学也,非独为之华藻也,又从而绣其鞶帨”,则其反对重形式之“文”可知。所以于《太玄》卷四云:
大文弥朴,质有余也。
又云:
雕韱之文,徒费日也。
既反对重形式之“文”,当然即提倡重内容之“学”,而且是儒家之“学”。所以主宗经、征圣、尊孔:
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弃常珍而嗜乎异馔者,恶睹其识味也?委大圣而好乎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法言》卷二《吾子》篇)
好书而不好要诸仲尼,书肆也;好说而不见诸仲尼,说铃也。(同上)
万物纷错则县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同上)
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卷五《问神》篇)
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浩浩乎其莫之御也。(同上)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圣人之辞,浑浑若川,顺则便,逆则否,其惟川乎!(同上)
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欤?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书不经,非书也;言不经,非言也;言书不经,多多赘矣。”(同上)
而他所提倡之经,虽然“浑浑如川”,虽然“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问神》篇),但不是华文的,而是简易的。所以《法言》卷八《五百》篇或问“天地简易,而圣人法之,何五经之支离?”扬雄云:“支离?盖其所以为简易也。已简已易,焉支焉离?”
五 王符荀悦的意见
就著作界的情形而论,东汉较西汉尚文,所以《史记》《汉书》都只有《儒林传》,《后汉书》始于《儒林传》外,别立《文苑传》。但评论者却仍走着西汉尚用的故道。王符《潜夫论·务本》篇云:
教训者以道义为本,以巧辨为末;辞语者以信顺为本,以诡丽为末。……今学问之士,好语虚无之事,争著雕丽之文,以求见异于世,品人(汪继培云“品人犹言众人”)鲜识,从而高之,此伤道德之实,而或(通惑)矇夫之大者也。诗赋者,所以颂善丑之德,泄哀乐之情,故温雅以广文,兴喻以尽意。今赋颂之徒,苟为饶辨屈蹇之辞,竞陈诬罔无然之事,以索见怪于世,愚夫戆士,从而奇之,此悖孩童之思,而长不诚之言者也。
《释难》篇亦云:
夫譬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质也。
《交际》篇亦云:
情实薄而辞厚,念实忽而文想忧(汪继培谓想忧当作相爱)……此俗士可厌之甚者也。……士贵有辞,亦憎多口。故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与其不忠,刚毅木纳(《论语》作讷),尚近于仁。
《释难》篇与《交际》篇所言,自非对表现于文字的文章而言,但反对巧言,当然亦反对巧文。谓“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质也”,重质轻文,其意甚显。至《务本》篇所言,更是彰明较著的反“雕丽之文”,倡道义之教了。
荀悦《申鉴杂言》下云:
辩为美矣,其理不若绌;文为显矣,其中不若朴;博为盛矣,其正不若约。
又云:
或曰:辞达而已矣,圣人以文其隩也有五,曰玄、曰妙、曰包、曰要、曰文。幽深谓之玄,理微谓之妙,数博谓之包,辞约谓之要,章成谓之文。圣人之文成此五者,故曰不得已。
虽要文,却须“辞约”,“文为显矣,其中不若朴”,也是尚用不尚文了。
第三章 对于辞赋及辞赋作家的评论
一 辞人的意见
诗人自言作诗的动机与目的,一是言志,一是美刺的功用(详言一篇二章一节)。辞人自言作辞的动机与目的,则在发愤抒情。就以屈原作例吧。他的《离骚》云:
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
又《抽思》云:
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
道思作颂,聊以自求兮;忧心不遂,斯言谁告兮?
《惜诵》云: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恐情质之不信兮,故垂著以自明。
《思美人》云:
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沈菀而莫达。
类此的话,在屈原的作品里举不胜举,与诗人的自述比而观之,主志主情的区别,便益发显然。《诗经》中的诗并不是没有文学之美,但我们不能名之为唯美的文学。辞赋则的确是唯美的文学。屈原云: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同上)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怀沙》)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承兮,满内而溢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思美人》)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可任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橘颂》)
这本来不是指文学而言,我们似不应据此谓其文学为唯美的文学;但事实是这样:唯美的文学,大半产生于唯美论的作家。屈原既如此的提倡唯美,对文学亦自然主张唯美,其作品亦自然走入唯美的路上了。
我们知道了辞赋作家有抒情与唯美的倾向,则后来的辞赋评论容易了解了。
二 刘安司马迁的批评
在汉文帝时候已有贾谊作《吊屈原赋》,不过仅是伤悼他的身世,并没有批评他的作品。对屈原的作品加以批评者,以今所知,莫早于刘安。班固《离骚序》云:
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以《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蝉蜕浊秽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楚辞》——原始的《楚辞》——是楚越民族的创作文学,与《诗经》的渊源关系,并没有后人所想象的深切具体。屈原是爱好文学的,他的《离骚》和《天问》,征引了很多的古代神话故事,但见不到《诗经》的踪迹。《惜往日》云:“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诗。”《悲回风》云:“介眇志之所感兮,窃赋诗之为明。”不知是否指《诗经》而言。宋玉的《九辨》云:“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当然是引用的《诗经·魏风》所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但较北方学者,如孔、墨、孟、荀的服膺《诗经》,相差远甚。但汉代的评论家,偏要说《楚辞》完全源出《诗经》。刘安以《国风》的“好色而不淫”,和《小雅》的“怨诽而不乱”,解赞《离骚》,虽是就性质而言,不是就渊源而言,但总是将对于《诗经》的观点,移用于《楚辞》,而后来的《楚辞》源于《诗经》之说,当然受其影响。
司马迁的《史记》有《屈原贾生列传》,将刘安此言,完全载入,并且说: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旨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以《国风》《小雅》释《离骚》,仍是继承刘安之说;至于这种称赞其芳洁的批评,一方面固然是读了《离骚》所得到的印象,一方面也是受了屈原的唯美论的提示。这虽然是几句抽象的赞语,而后来的批评《楚辞》者,差不多皆未能越此范围,不过更加邃密或具体而已。
在屈原的自述里,除有唯美的倾向以外,便是发愤抒情。关于这一层,到了司马迁的评赞,特别的偏重发愤一点。他说楚怀王因了上官大夫的谗毁而疏远屈原,由是屈原:
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论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病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此种论调,固是受了屈原所说“发愤以抒情”的影响,而所以特别的偏重“发愤”一点者,大概缘于司马迁的发愤著书,“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所以不惟以“离忧”释《离骚》,对于古今的一切著作,皆释以“抒其愤思”。《报任安书》云:“西伯拘而演《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明;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太史公自序》亦云)其实,屈原的赋《离骚》,固确在放逐之后;其他诸人的著书,则与司马迁所言未必尽合。《周易》是否文王所演,《春秋》是否孔子所作,姑置不论。有人说《国语》与《左氏春秋》原为一书。司马迁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云:“惧弟子(孔子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则左丘明之作《春秋》《国语》,并不是“抒其愤思”。《吕览》的编著,司马迁于《吕不韦传》云:“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孤愤》的著作,司马迁于《老庄申韩列传》系于入秦之前,说“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云云。凡此皆司马迁自己之说,而《报任安书》全与相反。实因他的著作《史记》,确是在“抒其愤思”,思所以张大其军,由是对古人的著作,亦遂予以“抒其愤思”的解释。至屈原,其自述已谓在“发愤以抒情”,则对其所作之《离骚》,更可以说是“抒其愤思”了。“离骚”的意义是不是“犹离忧也”,苦于没有屈原自己的话作证。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六云:“伍举所谓‘骚离’,屈平所谓‘离骚’,皆楚言也。”(案《国语·楚语》:“伍举曰:德义不行,则迩者骚离,而远者距违。”)虽亦无确证,而据此知解为“离忧”,不无司马迁的主观成分在内。其《太史公序自序》云:“作辞以风谏,连类以争义,《离骚》有之。”则屈原作《离骚》的动机,似乎又不全在“忧愁幽思”。盖“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和“‘离骚’者,犹离忧也”,固未必不对,但司马迁所以必要如此说者,其自己之发愤著书,实为主因;恰好屈原又有“发愤以抒情”的话,更触动了他的内心的悲哀,故益发引为同调了。
但这种的文学产生说,便演为桓谭的“贾谊不左迁失志,则文彩不发”(详下章二节)及韩愈的“不平则鸣”(详四篇七章四节)的学说。就是现在的一部分人所说的“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其详略的程度,自然相差远甚,但究其极至的结核的意义,也实是“小异”而“大同”了。
三 司马相如的“赋心”与扬雄的“赋神”
《西京杂记》卷二载盛览向司马相如问作赋的方法,相如云:
合纂组以成文,列锦锈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
由此知道司马相如之赋的方法论,是特别注重“赋心”。固然《西京杂记》乃小说家者流,未必可信,但司马相如之提倡“赋心”,并非不可能。司马迁谓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已有一点略迹重心的倾向。西汉本来是道家有相当势力的时代,道家的文论本来有神秘的味道,而“赋心”更是极鲜明的神秘主义的文论。
我们相信司马相如可能有“赋心”的提倡,还有一个证据,就是司马相如以后的扬雄有“赋神”的方法论。《西京杂记》卷三云:
司马长卿赋,时人皆称其典而丽,虽诗人之作不能加也。扬子云曰:“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邪!”子云学相如为赋而弗逮,故雅服焉。
读者或许要说这是以《西京杂记》证《西京杂记》,根本不能成立。还有桓谭《新论》云:
扬子云工于赋……余欲从……学,子云曰,“能读千赋则善赋”。(《指海》本页十、十一)
这固然有所谓“熟”的理由在内,但也是神秘主义的方法论了。他的《法言》里特辟《问神》一篇,发端便混合“神”与“心”云:
神心惚恍,经纬万方。
又云:
或问神,曰“心”。……昔仲尼潜心于文王矣,达之;颜渊亦潜心于仲尼矣,未达一间耳。神在所潜而已矣。天神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万物作类;人心其神矣乎!(《法言》卷五)
这虽不是对赋而言,然若以适用于赋,亦当然是“赋神”了。
“神”的方法论之视“心”的方法论,从一方面讲更神秘一些,从另一方面讲却又较具体一些,就是“心”是不传之秘,“神”则“潜心”可得,能“潜心”“读千赋则善赋”了。
四 《汉书·艺文志》的辞赋分类
扬雄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引见下节),已隐分辞赋为诗人之赋与辞人之赋两类。至班固取刘歆《七略》为《汉书·艺文志》,其《诗赋》一略,分为五类;诗一类,辞赋四类。诗一类今可不论;辞赋四类是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和杂赋。章学诚云:
《汉志》分艺文为六略。……每略各有总叙,论辨流别,义至善也。惟《诗赋》一略,区为五种,而每种之后,更无叙论,不知刘班之所遗耶?抑流传之脱简耶?今观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一家为一种;孙卿赋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为一种;各类相同,而区种有别,当日必有其义例。今诸家之赋,十逸八九,而叙论之说,阙焉无闻,非著录之遗憾欤!(《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第十三之十)
又云:
诗赋前三种之分家,不可考矣;其与后二种之别类,则晓然也。三种之赋,人自为篇,后世别集之体也;杂赋一种,不列专名,而类叙为篇,后世总集之体也。歌诗一种,则诗之与赋,固当分体者也。(同上第十五之四)
杂赋为赋总集,余三种为赋别集,自无疑义。至三种的区别如何,章氏谓无法考索。刘师培《论文杂记》谓屈原赋为述怀之赋,陆贾赋为骋词之赋,孙卿赋为阐理之赋,似乎合理,而并无根据,所以只可算为刘氏的意见,不能认作刘班的义例。刘班的义例,现已无法知道;所可知道的,他们分辞赋为三类,为辞赋分类之祖而已。
五 “爱美”“尚用”的冲突与融合
《楚辞》和《诗经》的关系较浅,赋则是“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的文学。《楚辞》的作者,意欲以美好的形式,表达内心的情愤。《诗经》的作者,则对形式不十分考究,只是很质实的“言志”,或者还有“美刺”的企图。由战国至汉代,“言志”已成了“志德之理而明其指”,“美刺”更涂上了浓厚的道德色彩。赋秉承了这两种不同的遗志,造成“美美”与“尚用”的内在矛盾。加上汉代所演唱的本来就是一幕“南北合”的滑稽剧,而滑稽剧的急须演唱,就是在调解南北不合。因此批评辞赋者,有的站在北方的“尚用”的立场,有的站在南方的“爱美”的立场。这种矛盾现象,竟会显现于西汉殿军之扬雄的一人意识。他的《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
或曰:“雾縠之组丽。”曰:“女工之蠹矣。”
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
或曰:“君子尚辞乎?”曰:“君子事之为尚。事胜辞则伉,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足言足经,德之藻矣。”(《法言》卷二)
很显然的在以“尚用”的观点,非斥辞赋。“尚辞”之“辞”当然指“辞藻”,非指“辞赋”,然谓“辞胜事则赋,事辞称则经”,显见是重“经”,轻“赋”。又谓“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则就赋而言,又显见是更轻视“辞人之赋”。但《汉书·扬雄传》云:
尝好辞赋。先是时,蜀有司马相如作赋,甚弘丽温雅,雄心壮之,每作赋尝拟之以为式。又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
《法言·吾子》篇亦云:
或曰:“屈原智乎?”曰:“如玉如莹,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
则又以“爱美”的观点,赞羡辞赋。他斥赋为“童子雕虫篆刻”,说是“壮夫不为也”,似童年好赋,壮年卑赋。但他所作的赋姑不一一详考,最有名的《甘泉》《羽猎》《长扬》三赋,宋祁谓前二赋奏于元延元年(引见《汉书》本传注);刘歆谓《羽猎》奏于永始三年,《长扬》奏于绥和元年(引见《文选·羽猎赋注》及《长扬赋注》);班固谓校猎长扬在元始二年(《汉书·成帝纪》)。扬雄生于甘露元年,至永始三年四十岁,元延元年四十二岁,元延二年四十三岁,绥和元年四十六岁,已经是壮年,不是童年了。就算他的好赋卑赋由于年岁关系,而好卑的矛盾心理,也不能不说是由于当时的“爱美”与“尚用”的冲突使然。
根据辩证法则,矛盾的对立,可以产生统一的融合。“爱美”与“尚用”的冲突,既交战于扬雄意识,则扬雄不能不设法调解。调解的方法就是使赋同于诗;诗有“美刺”之用,赋亦有“讽谏”之功。
《法言·吾子》篇云:
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
这样,则辞赋不止是美丽,且有功用,“爱美”与“尚用”的矛盾,可以得到融合了。
六 讽谏说
不过理论上虽得到融合,事实上仍是失败。《汉书·扬雄传》云:
雄以赋者将以风(同讽)之,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止,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徘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
观此,知扬雄自己也认为是一败涂地。王充《论衡·谴告》篇云:“孝武皇帝好仙,司马长卿献《大人赋》,上乃仙仙有凌云之气;孝成皇帝好广宫室,扬子云上《甘泉颂》,妙称神怪,若曰非人力所能为,鬼神力乃可成,皇帝不觉,为之不止。”由此知不但司马相如的赋欲讽反谀,扬雄的赋也一样的欲讽反谀。本来辞赋是一种唯美的文艺,无奈汉人虽赏识它的优美,而又薄弃它的无用,所以不得不承受“美刺”的领导,装上“讽谏”的作用。但唯美文艺装上“讽谏”,很容易使人“览其文而忘其用”,所以“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扬雄“上《甘泉颂》”,“若曰非人力所能为”,“皇帝不觉,为之不止”。既“览其文而忘其用”,则一班人的观感,仍然是美而无用。汉宣帝云:“辞赋,大者与诗同义,小者辞辩丽可喜。譬如女工有绮縠,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皆以此虞娱耳目;辞赋比之,为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倡优博弈多矣。”(《汉书·王褒传》)以之与绮縠郑卫倡优博弈相比,其爱玩而轻贱的态度,可以代表一代的辞赋观念。无怪汉武帝对东方朔、枚皋,都“俳优畜之”(《汉书·严助传》),东方朔、枚皋也便止有“诙啁而已”(同上《东方朔传》),而枚乘更很悲愤的“自悔类倡”(同上《枚乘传》)了。
不过失败尽管失败,“讽谏”政策却仍然为后人承用,这是因为除了使有“讽谏”作用以外,则辞赋更无法满足时人的“尚用”的要求。所以班固《离骚赞序》云:
《离骚》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已遭忧作辞也。是时周室已灭,七国竞争,屈原痛君不明,信用群小,国将危亡,忠诚之情怀不能已,故作《离骚》,上陈尧舜禹汤文王之法,下言羿浇桀纣之失,以风(同讽)襄王。终不觉寤,信反间之说,西朝于秦,秦人拘之,客死不还。至于襄王,复用谗言,逐屈原在野,又作《九章赋》以风谏;卒不见纳,不忍浊世,自投汨罗。
又于《汉书·司马相如传赞》云:
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典终而奏雅,不已戏乎?
同书《艺文志·诗赋略》亦云: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也。”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周道寝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意。其后宋玉、唐勒、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雄,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
东汉初年的班固持此论调,东汉末年的王逸仍然持此论调。他的《楚辞章句叙》,首先抬出孔子的“定经术,删《诗》《书》,正《礼》《乐》,制作《春秋》,以为后王法”。又慨叹“战国并争,道德陵迟,谲诈萌生”。然后才说到“屈原履忠被谗,忧悲愁思,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风谏,下以自慰”。又云:
夫《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帝高扬之苗裔”,则“厥初生民,时惟姜嫄”也;“纫兰以为佩”,则“将翱将翔,佩玉琼琚”也;“夕揽洲之宿莽”,则《易》“龙潜勿用”也;“驷玉虬而乘鹥”,则“时乘六龙以御天”也;“就重华而陈词”,则《尚书·咎繇》之谋谟也;“登昆仑而涉流沙”,则《禹贡》之敷士也。
又谓《离骚》“独依道德,以讽谏君也”(《离骚经序》);《九歌》“上陈事神之敬,见己之冤结,托之以风谏”(《九歌序》);《九章》“风谏怀王,明己所言与天地合度,可履而行也”(《九章序》);《招魂》“外崇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以风谏怀王,冀其觉悟而还之也”(《招魂序》)。总之是合乎经义的风谏。
七 讽谏说的作用及价值
扬雄的调解方法,只是取法诗之美刺,使辞赋从讽谏着笔。班固却说“讽谏”是诗已有的,辞赋的未可厚非,就在“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王逸也说屈原“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风谏,下以自慰”。我们知道《楚辞》是楚越民族的创作,赋是诗辞的混合体。班固却说辞赋的产生是:“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在《两都赋序》更干脆说,“赋者,古诗之流也”。春秋时,各国士大夫聘问诸侯,往往赋诗以见意(详一篇二章三节)。但“赋诗”之“赋”,是动词,不是名词,是赋诵之赋,不是辞赋之赋。班固却用来解赞辞赋。以今视之,全出附会。但我们应知一时有一时的学艺权威。学艺权威就是学艺天秤,其他学艺的有无价值,都以此为权衡。因此其他学艺如欲在当时的学艺界占一位置,必由自己的招认或他人的缘附使其做了学艺权威者的产儿。汉初的学艺界,初以南北合一,哲学方面,儒道并重,文学方面,诗辞兼收。但不久便遭了汉武帝与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是儒学成了当时的学艺权威,而其他学艺遂不能不设法托庇于儒学之下。《诗》三百篇是一部古代诗歌总集,和儒学的性质并不相近,但竟能列为经典,成了儒学的中坚,自然不能不感激晚周学者,特别是儒家,送给它的功用主义的外套,但汉代经生之在这件外套上绣上道德的花纹,确是使它得居儒学首席的最大原因(详一章各节)。
文学的《诗》三百篇既列为儒学经典,蔚为学艺权威,文学的辞赋自然也要设法与之接近。所从渊源上言,则说辞赋是古诗之流;从性质上言,则说辞赋的归于节俭,同于诗的讽谏;从作用上言,则说赋就是古代赋诗;无非是以诗的观点批评辞赋,使辞赋不殊于诗而已。以今观之,辞赋的独特价值就是在不同于诗;但他们的称赞辞赋,却要说与诗相同。这犹之中国学艺的独特价值本在不同于西洋学艺,但论述中国学艺者,非比附西洋学艺不可。因为诗是那时的学艺权威,西洋学艺是现在的学艺权威。
这样一来,辞赋的本身品性,当然被他们埋没不少,辞赋的当时地位,却赖他们提高好多。——自然它不能高于《诗经》,因为《诗经》是那时的学艺权威,辞赋不过是依赖《诗经》的提拔而在学艺界站一位置而已。
辞赋的本身品性由他们埋没,可也由他们开拓。《诗》三百篇是有刺诗的,但美刺之成为诗的一种作风,——如白乐天作《新乐府》五十篇,自序说其中的《七德舞》是“美拨乱,陈王业也”;《太行路》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西凉使》是“刺封疆之臣也”——则不能不归功于汉儒以降的以美刺说诗。屈原和司马相如的辞赋是否意在“讽谏”不可知,扬雄和班固的辞赋则确寓“讽谏”之意;而讽谏之成为辞赋的一种作风,自然要归功于他们的以“讽谏”解说辞赋了。
八 讽谏说下的作家批评
既注重“讽谏”之义,则对屈原之浪漫式的作风,自然不甚赞同。班固《离骚序》云: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沈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一方面斥其“非法度之政,经义所在”;一方面又称其“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前者由于“尚用”,后者基于“爱美”,两者的冲突,究竟未能十分融合。
班固谓司马迁对于屈原的颂扬过高,王逸又谓班固的贬抑过甚。《楚辞章句叙》云: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谓之“露才扬己,竞于群小之间,怨恨怀王,讥刺椒兰,苟欲求进,强非其人,不见容纳,忿恚自沈,是亏其高明,而损其清洁者也”。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谓复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携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人”,殆失厥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