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自序

余少好子集之学,长有述作之志。诸子百家,则作“探源”以辨正伪,作“集注”以明训诂,作“传论”以考行实,作“学案”以阐义理。历代文学,则先录“文学家传记集”,再作“文学家列传”,以述文人生平;先作各类“文学史”,再作“文学史类编”,以疏文学源流;先辑“文学批评论集”,再作“文学批评史”,以探批评奥蕴。资赋驽钝,人事俶扰,年至不惑,学无一成。“探源”“传论”,成书不全(“传论”止成《孟子》一种,商务印书馆出版;“探源”较多,单印者有中华书局出版之《管子探源》,余则收入开明书店出版之《古史辨》第四、六两册);“集注”“学案”,汗青无期;“文学家传记集”则旧录已佚,新录未终;各类“文学史”,则《乐府》悔其少作(北平文化学社出版),他亦不欲问世;“批评论集”则充溢箧笥,徒自赏玩;“批评史”亦止此五代以上五篇,差敢写付梓人耳。

盖庄周论道,蕲察“古人之全”;荀卿劝学,必解“一曲”之蔽,况乎史之为书,职司载述,不该不遍,不足语于实录;予取予夺,何得称为直笔?至《春秋》立褒贬之义,《史记》成一家之言,斯则以孔子悯道不行,笔削以垂训,马迁受辱发愤,纂著以自明。后人无孔子之圣,马迁之贤,而妄以支离卑痹之说,谬附笔削一家之言,未有不如王通《续经》,见诋通人者也。故今兹所作,不敢以一家言自诡;搜览务全,铨叙务公,祛阴阳偏私之见,存历史事实之真,庶不致厚蔑古人,贻误来者。

一九二七年秋,负笈清华大学研究院。越明年,至开封,任河南大学教授。又明年,移保定河北大学。一九三一年春,即返故都。从此迄一九三七年卢沟事变,惟一九三四年秋,至一九三五年夏,赴安庆,任教安徽大学,余皆寄居北京,前后七年有半。故都多公私藏书,余亦量力购求,止诗话一类,已积得四五百种,手稿秘笈,络绎缥缃,闲窗籀读,以为快乐。最珍贵者,有明刊本宋人蔡传《吟窗杂录》,明人胡文焕《诗法统宗》。二书皆诗学丛书,收有晚唐、五代以至宋初诗格诗句图甚多,得以分述于五篇二、三、四各章,由是五代前后之文学批评,顿然炳蔚。其有公私珍藏,不能割让,或割让而索价太昂,则佣人缮写,亦积得数十册。闻傅沅叔先生藏有《永乐大典》本诗话数种,未及借钞,变起仓皇,至今犹于邑于怀也。又以诗话盛于宋,而宋人诗话,泰半亡佚,与内子曼漪,从《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诗林广记》及诸家笔记中,辑出数十种,颜曰《两宋诗话辑校》。事变后,浮海南来,道出徐、济,南至京师,北返开封,然后西走长安,又随西北联合大学,播迁汉上,虽续有所得,而博考无从。闻中央大学自京移渝,载书颇富,遂于一九四〇年一月,由陕入川,重理丛残,际千载复兴之运,述先哲不朽之言,曾曾小子,诚不胜欢忭鼓舞矣!

窃尝以谓古昔贤俊,学贵博综,运思含毫,吐纳万象,举凡天地之大,虫鱼之微,幽明之情状,古今之嬗变,以至六府三事,众技百家,莫不随意陈辞,即事为篇。摛金振玉者,最为文集;布实达旨者,汇为笔记;文集笔记者,儒先绩业之总萃,而文学批评亦寓藏其中。此外则群经子史,总集诗集,品藻之言,亦往往间出。余性鲁悫,不敢自信记诵,不得不一一绎。清顾炎武谓著书譬犹铸币,宜开采山铜,不宜充铸旧钱。文学批评史之山铜为诗话文论,而文集笔记则为沙金;因彼开卷已得,此必排简始见也。

日月遄迈,呆拙濡滞,肇造迄今,忽将十稔。始以讲授清华大学,策蹇疾书,草成一至三篇;秋间增删复讲,翌年笔削付印(北平人文书店出版,事变后书店停业,印出之书,付之一炬)。而四、五两篇,又在师范大学,讲习编著,亦陆续脱稿。六篇以下,属写未竟,抗战军兴,故都沦为异域,已梓三篇,亦全数焚毁,故裒集董理,重托剞劂。陈钟凡、郭绍虞两先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方宗岳先生《中国文学批评》,日人铃木虎雄《中国古代文艺论史》,皆曾参阅;朱自清、朱东润、伍叔傥、汪辟疆、李翊灼、李长之、胡小石、吴世昌、楼光来、黎锦熙、刘盼遂、刘汝霖、储皖峰诸先生,皆曾商正;匡启之谊,所不敢忘。汉班彪论司马迁《史记》,“采获今古,贯穿经传,一人之力,文重思烦,故刊落不尽,多不齐一”。矧余不材,宁免疵累?世有君子,可览教焉。一九四二年双十节自序于中央大学。

付印时,以篇辞繁重,分为《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隋唐文学批评史》《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四册,宋以后亦陆续刊布焉。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六日,根泽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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