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生灵的真实世界

虚假生灵的真实世界
——北野勇作《模型龟卡美丽》解说

小说《模型龟卡美丽》中有一种叫作“鼠妇仿生人”的东西,名字起得特别棒。

小时候我就非常热爱鼠妇[1]。我会在幼儿园楼房背阴处湿漉漉的地方跟鼠妇一起玩耍。啊,我曾是那样热爱鼠妇,究竟是何时起变得疏远了呢?如今的我别说是鼠妇了,对各种生物都怕得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已经把自己封闭在围城内侧了。

而阅读《模型龟卡美丽》的过程中,我能感觉到围城在微微震颤。

《模型龟卡美丽》中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生灵出现。

这个世界无比古怪,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地铁是庞大的蝌蚪,图书馆里的书就像是变大的涡虫,就连有线电视也会自己在墙上钻开洞,伸出缆线。本应是冷冰冰的物质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软绵绵,蠢蠢欲动起来。

正因为这是一个活物组成的世界,我们也能隐约看到“属于活物的残忍”。从大家一起把卡美丽的蛋做成蛋包饭吃掉的情节就能略见端倪。这种感觉与我们在生物图鉴或是纪录片中目睹自然界“食物链”时的体验惊人相似。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非人类”了。那是一群为了有朝一日人类能回归而重建了整个世界的生物。它们以自己的身体为材料,组成桥梁、高塔,甚至堤岸上的消波块。它们模糊了个体的边界,感性非常独特,因此非人类的言行给人一种“瘆人与可爱浑然一体”的感觉。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种生物图鉴般的幸福。非人类之间的对话就好像融成一团的脑浆在自问自答一样,读着读着不由得想起我与挚友们在舒适的酒馆里絮絮叨叨扯淡的情形。那一刻,我们确实品尝到了非人类一般的幸福。

正如主角卡美丽是一只“模型龟”一样,这本小说中登场的生物其实都是冒牌的。它们似乎都是由人类创造出来的。它们热爱的电视剧都是按照固有套路制作的山寨货,而卡美丽孜孜不倦制作的菜单也是用泥做的假菜单。

“它们的行动模式早已被编排过,而这件事卡美丽其实是明白的。”这个世界中的生灵所体现出的勇敢无畏、可亲可爱,全都是源于虚假的它们在拼尽全力模仿真实之物。就好像在“过家家”。

我回想起卡美丽从地底仰望截成圆形的蓝天的那个场景。卡美丽从圆形的蓝天联想到了“地球”。它们自己所居住的星球,仿佛成了遥远天空尽头才存在的地方。这一描写与卡美丽的感受也是有联系的:这个世界本身是否也是虚假的呢?产生这种感受与继续活下去是并不矛盾的。因为不懂得这种感受的人,是不会读小说或是写小说的。

《模型龟卡美丽》的世界中,虚假生灵们的共同目标是真实世界。可惜那真实的世界却是电视机中的世界,依旧是虚假的。那么真的究竟在哪里呢?其实我觉得,它们这么存活下去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真实——我们的卡美丽似乎正在缓缓向这种真实迫近。“快乐与表面的快乐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并非与真物完全一样,但只要让人感觉上与真物一样,那么不就相当于‘与真物一模一样’了吗?”

在继续阅读《模型龟卡美丽》的过程中,“乌龟爱美丽,名叫卡美丽”[2]这个平淡的开端,逐渐扩展成了一个宏大的世界。不过卡美丽它们生存的世界到底是基于何种原理形成的呢?

那是个万物皆为生灵,万物又皆为伪物的世界。

读过“卡美丽去海边度假”这章后,从散布在各处的线索就足以依稀推测出“大概如此”的结论。但我不会在这里透露。我反倒认为“绝不揭晓世界的全貌”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的卡美丽最出色的地方,在于它在逼近世界之谜核心的同时,对它的费解之处也能坦然接受。那是它作为一只活的模型龟的达观,也是作为伪物的达观。双重的达观给这本小说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情。假如卡美丽不是这样一个理想的糊涂鬼角色,《模型龟卡美丽》的世界恐怕已经被毁灭,被还原成“大海”了吧。

我们时常会忘记温厚的品性,认为“世界必须是如此这般的”。然而世界往往并非如此这般。当我们摆架子太久而疲惫不堪时,又会嘀咕一句“真没辙”,然后和朋友们去酒馆絮絮叨叨地胡扯。我们体会到的不就是非人类的那种幸福吗?在嘀咕“真没辙”时,流露出的正是卡美丽的那种达观。

虚假生灵创造出的真实世界究竟体现在哪里呢?

那就是各种生物所组成的生态系统。生物们有时互相捕食,有时化作构建世界的材料,有时又打破边界而融为一体,一不小心就会回归泥海。乍看是个荒唐的世界,实际却能感受到一个不可动摇的系统。即便如此,这个系统的全貌依旧谜团重重。

能不能说这就是小说中世界的本质呢?

我们在此讨论的是存在于北野老师脑海中的生态系统。北野老师一点点把鲜活跳动着的生灵从脑中抽了出来。想要做到这个,还是需要一些窍门的。“不对不对,不是造出来的,只是让他回想起来了而已。”将大海变作陆地的非人类说道。它们的话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呢?从脑海中抽取出的生态系统在转化为言语之后,依旧是个蠢动着的鲜活世界。《模型龟卡美丽》一书中,温情与残忍、幽默与恐怖都难舍难分地结合在一起,这种感觉里就蕴藏着鲜活的要素。

当我们摆起架子断言“世界必须是如此这般的”时,我们就躲进了围城的内侧,在“温情”与“残忍”、“幽默”与“恐怖”之间画出一条分割线。而实际上,这些要素原本就只是“活着”的不同侧面而已。它们本就是一体的。把本就是一体的存在活生生地掏出来,全然一体地取出来,听上去不是很简单吗?可惜,有些事情并非足够单纯就能轻易实现。

我在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忽地想起地下水道深处有个地铁产卵的地点。

这个场景在《模型龟卡美丽》中给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有一种不经意踏进大圣堂般的肃穆庄严。“那是死亡之地,亦是诞生之地。”这句话写得一点都没错,那里简直就是世界的深渊之底。在那生与死交织的凄美场景中,我们的卡美丽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了地铁的卵。它的理由是“因为看上去很好吃”。这是多么简洁又美妙的一句话啊。我们的卡美丽是多么鲜活的生灵啊。它是多么可爱,多么残忍啊。它必须是这样才行。

据说地铁的卵是这样一种东西——

“咬上去很有韧性,甚至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同时又很柔软。没有骨头一类的硬物。按下去会凹陷,但又有反弹回来的弹力。”

这段话描述的不就是小说本身吗?

(北野勇作《模型龟卡美丽》解说 河出文库 2016年6月)


[1]鼠妇又名西瓜虫、团子虫等。——译者注。

[2]“卡美丽”的名字是将乌龟(日语发音Kame)与电影《天使爱美丽》主角的名字组合起来。——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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