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破晓

黎明破晓

我的引路人
——怀念贾唯英

贾唯英同志病重七十天,在成都的朋友极为关注。我每周打一两次电话到重庆,向王宇光同志询问病情。7月1日中午,老王打电话给我说:“贾唯英在上午九时逝世!”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我还是很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与贾唯英同志相识,已经四十九年了。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国民党反动派不尊重民意,拒不成立联合政府,一心想消灭解放区和民主势力。许多青年学生从高兴到失望,苦闷彷徨;同时上下求索,追求真理。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贾唯英同志的。

当时,我和好友陈先泽在成都华西协和高中读书。经先泽在华西大学的四姐先华介绍,我参加了以燕京大学、华西大学两校学生为主的“未名团契”。团契本是基督教的群众组织,系团结契合友爱之意。贾唯英同志是“未名”的主要成员,她广交朋友,以火样的热情、博大的胸怀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在她的影响下,“未名”广泛地开展谈心、讨论时事、读进步书籍、唱歌、游戏、郊游等许多为青年人喜爱的活动。很自然,一旦大家提高觉悟,便更加关心政治,积极投入反对内战、争取民主的学生运动。

贾唯英同志比我们大,对我和先泽十分爱护。我们从认识她那一天起,就叫她贾姐姐。“未名团契”只有先泽和我是中学生,在会上我们还不大发言,更不敢参与争论。但散会以后,特别是在从陕西街(燕大所在地)回华西坝的途中,我和先泽总是走在贾姐姐身边,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听她阐述热情洋溢的尖锐深刻的观点。当时没有人民南路,回华西坝得从南大街经过南门大桥。夜深人静,河水撞击着石桥,发出巨大的响声。贾姐姐的谈话在我心中引起的震动,也像大桥下的流水,有力地叩打着我的心扉。

我无法一一列举贾姐姐所给予我们的帮助。“未名”组织阅读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我们小组在华大图书馆外的草坪展开讨论,贾姐姐耐心回答各种问题。每当学生运动爆发,贾姐姐总是找我和先泽谈心,共商如何团结同学,开展斗争。1945年冬天,贾姐姐带我和先泽到成都市女中与寒假留校的学生联欢,先泽唱了优美动听的歌曲,我朗诵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歌。贾姐姐鼓励我们在中学生中成立“破晓社”,帮助我们创办《破晓半月刊》,还要我们打破小圈子,吸收更多的朋友加入。

贾唯英(右二)、王宇光(左一)、洪德铭记(右一)和李致(左二)上世纪80年代初在成都合影

一个星期天,“未名”组织看美国影片《魂断蓝桥》。贾姐姐一人买了两张票。先华四姐悄悄地告诉我们:“贾唯英的‘光’要来。”“光”是指王宇光同志,金陵大学学生,贾姐姐的男朋友。我们看见“光”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都为贾姐姐高兴。他们在1946年春天结婚。为了必要的掩护,两个无神论者,在北打金街教堂按基督教仪式举行了婚礼。然后“未名”的成员和他们的亲友又到四道街王宇光同志家里去向他们祝贺。在充满喜悦的气氛中,加拿大友好人士文幼章提着茶壶,用地道的四川话喊:“洋茶房来了!”

1946年12月,我刚过了十七岁生日,贾姐姐约我到她家里。自从贾姐姐结了婚,他们“新房”便是我们常来的地方。这一次贾姐姐先祝贺我的生日,送了我一把红色的“玻璃梳子”(即塑料梳子)。然后直截了当地对我说,她准备介绍我入党,问我是否愿意。我学过《新民主主义论》,在学校推销过赵超构的《延安1月》,参加过两年的学生运动,我早就憧憬有这么一天,就是不知道党组织在哪儿。原来我们尊敬和热爱的贾姐姐就是共产党员。我激动不已,立即表示愿意,不到两天就把申请书交给了贾姐姐。

不久,因为参加反对美军暴行发动罢考,我被学校暗中开除。1947年初,我考上重庆的西南学院。经贾姐姐同意,我去了重庆。稍后,贾姐姐因白色恐怖离开成都。以后三年,我虽然没有见到贾姐姐,但她的身影无时不在我心中,鼓励我不断前进。

1949年底,我才在成都再次见到贾姐姐。

贾姐姐和马识途、王宇光、彭塞同志一起,在解放军举行入城仪式前,会见了地下党一些同志。贾姐姐穿一身军装,显得特别精神。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热情的握手,爽朗的笑声,表达了我们相互能理解的感情。

解放军入城以后,立即着手分配工作。老王和贾姐姐征求我的意见,我表示愿意去演戏,做演员。老王说:“现在很差干部,当什么演员,你到青年团去。”这样,我就到了青年团成都市工委,在共青团系统工作十七年,“文革”时作为胡耀邦的“修正主义的苗子”,被“扫地出门”。

贾姐姐在川西妇联工作的时间很短,不久即和老王一起调到重庆青年团西南工委。1950年5月我去重庆,先在团市工委,后到团沙磁区工委工作。当时工作很忙,但在一个系统工作,我们毕竟有见面的时候。

贾姐姐在共青团西南工委任宣传部部长,十分重视对青年进行政治思想教育。她分管共青团西南工委的机关刊物《西南青年》。刊物办得生动活泼,为广大青年所喜爱。大约在1950年底,刊物集中宣传在剿匪斗争中壮烈牺牲的青年团员丁佑君,在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我就是被丁佑君的英雄事迹所感动的读者之一。当时,树人中学的初中学生要求我给他们讲故事,我把有关丁佑君的材料集中起来,并倾注了自己的感情,讲给他们听。他们被英雄的事迹深深打动,在听的过程中,有的放声痛哭,有的高呼口号。这个消息很快传开,许多大、中学的团组织来请我讲《党的好女儿丁佑君》。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有的同志却批评我“出风头”,弄得我左右为难。贾姐姐知道这件事后,亲自去李子坝一个学校,听我给学生做报告。我在讲台上看见贾姐姐坐在学生当中,联想起1945年她带我和先泽到成都市女中联欢,一点不感到拘束。我讲完之后,贾姐姐加以肯定,并提了改进意见,使我受到鼓舞,更加积极热情地宣传丁佑君的英雄事迹,先后向大、中学生做了一百多次报告。

贾姐姐在1953年任团西南工委副书记,大区撤销后到《重庆日报》工作。我在1955年调团重庆市委工作。因为都住在市中区,我和贾姐姐、老王接触增多。1956年春,为祝贺他们结婚十周年,我和我爱人丁秀涓到贾姐姐家吃晚饭,畅叙友情。1956年我作为中国学生代表团成员,到捷克的首都布拉格参加第四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途经苏联并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参观,回国后我向贾姐姐讲了国外见闻,她听得很有兴致,并问了我很多问题。

1957年夏,风云突变,使许多人蒙受冤屈。贾姐姐在这场灾难中未能幸免,被错划为右派。我和贾姐姐相识十多年,这位十七岁入党,到过延安、上过陕北公学,长期经历白色恐怖的共产党员,怎么会反党呢?以后才知道,无非是因为她热爱党的事业,敢讲真话罢了。这真是时代的悲剧!

对贾姐姐的遭遇,我不敢公开讲什么,但却在心里写下几句话:

像太阳从东方升起

像北极星指引方向

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任何尘埃

也掩盖不住她朴实的光芒

1957年我调离重庆,将近二十年没有和贾姐姐见过面。好在老王在重庆钢铁厂工作,无论在成都或北京,老王总要来看我们,我们也会千方百计找到老王。从老王那儿,我们能知道贾姐姐的近况。老王因贾姐姐的事受到牵连,但他善良、公正、重情。正如贾姐姐逝世前写老王的散文中所写的那样:“不管是白色恐怖的狂风暴雨,闪电雷鸣;还是极‘左’路线的高度压力,你始终顶着来自外界的压力,永远和我站在一起。”有这样一位好丈夫,这样纯真的爱情,是贾姐姐的幸福。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贾姐姐的错案得到彻底改正。贾姐姐和她全家欢天喜地。我们“破晓社”的成员都感到由衷的高兴。

近十五年,贾姐姐和老王多次到成都来。贾姐姐长胖了,还是过去那样热情和开朗,不失赤子之心。她对什么事都关心,上街买菜,要对市场物价做社会调查。到香港去旅游,她也要对比(1949年她在香港住过二十一天),研究香港怎样成为“四小龙”之一。她绝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坚持讲真话。只是听力减退,交谈得靠助听器,后来完全听不见了,她就随身带一个小黑板。她用口说,我在黑板上写,写了又擦,擦了又写。像过去一样,我们的话总是谈不完。我们还一直互相通信。

贾姐姐曾在信上对我说:“我过去之所以没疯没死,是因为难舍五个年幼的子女,是因为心里还想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现在子女已经成人,唯有为祖国美好前景奋斗的支柱未垮。”

正因为有这样的精神支柱,尽管贾姐姐离休了,她仍想做一些有益于人民的事。她重新拿起笔,写游记、写随想,写周总理和革命先烈,写自己的经历和《西南团史》。特别是近三年,她用了很多时间收集和查证史料,写了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英雄李林的事迹《侨女之光》(已由重庆出版社出版)。当我知道贾姐姐近年来共写了一百多万字时,实在大吃一惊!特别是她双耳全聋,全靠小黑板与采访对象笔谈,这是多么困难的事,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啊!

贾姐姐始终把自己的感情和国家的前途联系在一起。她拥护改革开放的政策,为经济建设所取得的成就感到高兴。同时她又为新时期出现的一些问题感到担忧。前年她在信上说:“现在转型期中,的确出现许多问题,特别是腐败问题、拜金主义问题,令人忧虑。在许多人心中,共产主义理想早已不存在了。”另一封信,她在结尾时说:“我和宇光身体均好,宇光尤佳,无病无虑。我则对目前滋长的拜金主义忧心忡忡。”

贾姐姐十分注重友情。她写信说:“现在能谈心的人不多了。我还是留恋、追求40年代的友情。也许我也落后了。”前年她和老王去贵阳,原团西南工委的十多位同志热情相迎,既全体团聚,又分别叙旧。特别是当他们“秘密”离开贵阳时,那些老同志主动到车站送行,使贾姐姐极为感动。她说:“这些感人的场面,是那些拜金主义者以及拜权主义者永远不能理解的。”正是这样,她积极支持“民协”成立五十周年的聚会,也积极倡导“未名”的朋友在成立五十周年时相聚。

贾姐姐像过去一样关心我们。1981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最后的年月》一书遭到挫折,她设法托她的老朋友向中央负责同志反映情况。1982年底调我到省委宣传部工作,我不愿离开出版社,她来信说服我。我从美国回来,她看见我写的访美杂记,来信鼓励我“多写一点好”,并希望我“多写国人想知而又未写的方面,如美国人的守法、务实,不讲排场,还有志愿者的活动等”。我爱人生病住院,老王几次打电话来,贾姐姐则不断写信询问。她的友情温暖了我的心。

今年年初,收到贾姐姐来信,说她摔了一跤,不能走路。我忙打电话给老王询问情况。1月6日贾姐姐来信,说初步查清,腰椎移位,全身软组织受伤,右腿有麻木之感,生活不能完全自理。2月十一日来信说:“我现在处于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有人扶着都很难走了。……实际上是残废了。”3月17日老王打电话来,说已查出贾姐姐脑内有肿瘤,要动手术。一听这个消息,我就后悔。我本来知道腿的问题往往与大脑有关,提醒过别的同志,为什么竟忘了提醒贾姐姐呢?22日,老王来电话,说会诊结果,系恶性肿瘤,医生不主张开刀,拟采取保守疗法。我知道,这实际上是宣布没有办法了,心里很难受。第二天,“破晓社”成员聚会,推举先泽代表大家给贾姐姐写了一封充满激情的慰问信,可惜贾姐姐已经昏迷不能读信了。老王想尽办法用中药治疗,但并无效果。他说:“估计5月份可以拖过,6月份就难说了。”这两个月,我总觉得,贾姐姐在年轻的时候与白色恐怖做斗争,50年代又遭受不白之冤,好不容易过几年幸福生活却又病魔缠身,这实在太不公平!6月下旬,“破晓社”成员庄焕仪(贾姐姐和老王1947年避难时在她家住过一段时间)满怀深情去重庆看望贾姐姐,带回来的也是不好的消息。7月1日,老王打电话来通知,贾姐姐不幸逝世。

贾姐姐离开我们去了。四十九年来的许多情景,在我脑海里转来转去。我有一张照片,是贾姐姐和老王在我们家照的。她和老王坐在我的书柜前,慈祥地微笑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显得很健康。我记不起这次见面的准确时间,分析起来应是1991年春天。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亲爱的贾姐姐,今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和秀涓给老王发去唁电:

贾姐姐逝去,我们非常悲痛。早在四十年代,贾姐姐就帮助我们走上革命的道路,并一贯像长姐似的爱护我们。她历经坎坷,却保持为祖国美好未来奋斗的信念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们将永远感激和怀念她。

前不久,我读到贾姐姐写给老王的《献……》。这篇遗作是很好的散文,它歌颂了美好的理想和纯真的爱情。我把它复印了若干份,寄给“破晓社”的成员。我相信大家都会从中吸取力量。

写于1994年盛夏酷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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