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关怀

难忘关怀

我所知道的胡耀邦

我这一生在共青团系统工作的时间最长,共二十三年,从大学、区、市、省团委到团中央,可算是科班出身。胡耀邦同志从1953年到团中央任书记(后任第一书记),我与他当然有所接触,并从他那儿获得很多教益。

第一次看见耀邦同志是在1955年春。

当时我在青年团重庆市委任少年儿童部部长,到北京去参加全国第三次少年儿童工作会议。前两次会议确定了总的目标:把少年儿童培养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但执行起来,普遍存在对少年儿童过多强调老实听话,循规蹈矩的情况;掌握入队条件既高又严,还要“长期考验”,以致引起逆反的效果。这次会议强调了要培养少年儿童勇敢活泼的性格,正确掌握加入少先队(当时叫少儿队)的条件。

耀邦同志为这次会议做了总结报告。

耀邦同志显然经过认真思考,但讲的时候又是很随意的。他没有讲话稿,像与到会的人谈心似的,声音洪亮,加之以手势,极受欢迎。

他说:

说少年儿童是祖国的花朵,表示我们对少年儿童的爱护。但他们长大了要担负建设新中国的任务,花朵经得起风吹雨打吗?光要少年儿童老实听话,当乖娃娃、小老头?当小绵羊、小兔子?不行!要把少年儿童培养成小狮子、小老虎。彭真同志、贺龙同志多次就这个问题提醒过我。

加入少先队的条件怎样掌握,听说大家讨论得热烈。有些地方,入队比入党还困难。我看这是对少先队这个组织的性质和目的是什么没有搞清楚。少先队是少年儿童的群众性组织,它的任务是把少年儿童组织起来进行教育。是组织小部分少年儿童还是组织大部分少年儿童?我看越多越好,把所有少年儿童组织起来最好。不要搞关门主义嘛!把入队条件掌握得那么严,一年发展几个人,将来要变成“零光蛋主义”。当然,入队过程就要进行教育,但更重要的是把少年儿童组织起来教育!

这次会议怎样传达?大张旗鼓,不要小手小脚。这几天气温下降,西伯利亚来了寒流,刮六级大风。我们传达,就刮它个五级、六级大风。做工作,只要看准了,就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像农村过年,杀大猪,过大年。

这次讲话距今已有四十二年,能回忆起这些要点,足见给我的印象之深。其中还有些生动的细节。例如讲到对少年儿童的要求,耀邦同志主张要搞得简单明了,让少年儿童能记住。如果太多,记不住就没有用了。他问:“《小学生守则》有多少条?”下面回答二十一条。他笑着说:“二十一条,这么多,记得住吗?不要说少年儿童记不住,恐怕教师、辅导员也记不住。这叫繁琐哲学。”他还风趣地说,“二十一条,袁世凯也有个二十一条。”可惜事后这句话引起了误会,听说有关部门的同志有意见,认为不该把《小学生守则》的二十一条与袁世凯的二十一条相提并论。其实,耀邦同志虽相提却没有“并论”。

耀邦同志如此熟悉少年儿童工作,简直是“行家里手”,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以后才知道,耀邦同志参加革命早,十六岁即担任苏区湘赣省委儿童局书记,以后还担任过苏区少共总书记。

1964年春,我调到共青团中央工作,在《辅导员》杂志社任总编辑。有一次耀邦同志邀团中央所属报刊和出版社的总编辑座谈,他在会上即席讲了很多话,至今我还记得一些。

在谈到少年儿童工作时,耀邦同志鼓励从事少年儿童工作的同志,在实践中研究理论问题。他说,马、恩主要是剖析资本主义社会,顾不上研究少年儿童工作;列宁夺取政权以后,不久即逝世;毛主席一生搞革命,推翻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也不可能有时间去研究少年儿童工作的理论。耀邦同志指着大家说,你们不要妄自菲薄,你们整天搞少年儿童工作,实践出真知,关键是你们不要只顾实际工作,要把实际工作上升为理论。

耀邦同志十分强调报纸、刊物和出版工作要抓重点。他说,每期报纸和刊物都要有一两篇重头文章。这些文章应该是青少年最关心的问题,写得要好,群众才有兴趣。不要脱离实际,不要不抓重点,不要怕花大力气。一个季度,总要丢几个“石头”引起波澜。半年或一年,一定要丢几个“大石头”,引起轩然大波,才会有影响。四平八稳,平均使用力量,隔靴搔痒,谁会注意你这张报纸、这个刊物、这家出版社?

无论报刊和书籍,都不要离开青少年的实际,这也是耀邦同志强调的。他笑眯眯地对一家报纸的总编辑说:“你们有一篇短文章,叫少年儿童不要喝生水。心是好的,注意卫生嘛!但办得到吗?绝大多数儿童在农村,有多少家庭烧开水给他们喝?农村的小孩,劳动累了,回家就用瓢从水缸盛满水,‘咕、咕、咕’几下就喝了。”耀邦同志望着在座的同志说,对青少年提要求,一定要符合实际才办得到。

耀邦同志这一次讲话(特别是讲工作方法的部分),对我的影响很大。粉碎“四人帮”以后,无论我在哪儿工作都很注意这一点。

1964年举行了共青团全国第九次代表大会。耀邦同志再次当选为共青团中央第一书记。但不久他被任命为中共中央西北局第三书记兼陕西省委第一书记,以后又因病回北京疗养。

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

北京的大中学校首先乱起来。按照党中央的意图,团中央派了大批领导和干部以工作组的名义进驻北京市的中学。可是《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一出,全国开展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许多中学生冲向团中央机关,高呼“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四处揪斗工作组成员。团中央机关干部也建立了“红卫兵”和各种战斗组织,揪斗各类“牛鬼蛇神”。我期待着上面表态,没想到上面竟下令“改组团中央书记处”。

几个月时间内,团中央机关成了北京市的批斗重点之一。机关内外,贴满揭发“三胡一王”(即胡耀邦、胡克实、胡启立和王伟)的大字报。耀邦同志本来在生病,可以不管团中央的工作,但他看到团中央的领导遇到困难,便主动站出来,表示要与书记处同舟共济。江青趁机抓住耀邦同志不放,说:“这个‘红小鬼’是自己跳出来的。”每天有数千人最多上万人(主要是“大串联”的学生)来参观,挤得大院水泄不通。只要大院站满人,就有人高呼:“把胡耀邦揪出来示众!”于是由看管“三胡一王”的人把他们从机关大楼二层会议室的窗户揪出来,让他们站在一个类似阳台的地方,向“革命群众”认罪。从胡耀邦起,自报家门和交代“罪行”。最多的一天,被揪出来示众九次之多。可贵的是,耀邦同志承认自己学习不够,工作上有许多错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但从没有承认过是“三反分子”。

我那时早被机关群众揪出。虽没有被看管,但行动已受限制。

1964年,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九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胡耀邦同志再次当选为团中央第一书记。图为团中央机关代表大会的工作人员合影

白天除劳动外,必须在办公室写检查。同在一栋大楼,对耀邦等被揪出的情景,听得见,看得到。当时,我已在共青团系统工作了十七年,耀邦同志在我心中有很高的威望。我和耀邦同志直接接触不多,但在干部中流传着的关于他的美谈,深深地印在我心里。几乎所有的团干部都说他刻苦学习马克思主义原著,博览群书,知识面广;领会中央的精神快,深入实际,联系群众,经常有独到和精辟的见解;做报告生动活泼,很少套话,极受欢迎。特别是耀邦同志平等待人讲民主,能听取不同的意见,不少干部敢于和他讨论问题,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不但不算“犯上”,还会得到他的赞扬。对某些政治运动中蒙受冤屈的同志,耀邦同志好打抱不平,他曾代表书记处向这些同志公开道歉,脱帽鞠躬。这样一个好的领导同志怎么会一下变成“三反分子”,受到这种侮辱?公道和天理到哪里去了!我想起国外的一些政变和反革命事件,既胆战心惊,又十分不平。

有一天中午我回家吃饭,刚下楼就看见耀邦同志被人从窗口揪出来,头被按得低低的。我不忍心看,匆忙走回家,坐在饭桌前。用手蒙住眼睛,眼泪一大串一大串地从指缝中流下来。

我爱人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该这样整耀邦!”

不用说,我没有任何勇气出来表示不同的意见。“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改组团中央书记处是中央决定的,革命群众运动的“大方向是完全正确的”。我入党二十年,从要求“民主、自由”到信仰马列主义,再到迷信伟大领袖,愿做“驯服工具”,已经不敢独立思考了。“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这个“指示”既搞乱了我的思想,又为自己找到某种“解脱”的借口。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只要当天不斗争我,我做完劳动(无论扫厕所或蹬三轮),就下班回家,尽量不去考虑第二天的事。

我相信有不少干部和群众尊重和同情耀邦同志,只是我处于被审查的地位,没有人和我交换意见。但有一件事能说明问题:有一天“造反派”头头突然宣布要抓“叛徒”。原来耀邦同志在他的日记中记叙了一位群众对他的关心,问他每顿吃几两饭,身体好不好,令他感动。当时,我觉得耀邦同志太天真!已经被隔离审查,竟不知世事险恶,还写什么劳什子日记。

“大串联”停止后,对耀邦等同志的示众也取消了,改为大批判。大字报铺天盖地,批判大会不计其数。我不知听到多少揭发出来的耀邦同志的“罪行”。有人揭发他反对毛主席,证据是他说过“太阳也有黑点”。有人揭发他反对“林副主席”,证据是他反对无论什么事都要突出政治,说“游泳时要突出鼻子,不然就要呛水”。有人揭发他反对“中央文革领导小组”,证据是他说过“康生这个人一贯‘左’”。有人揭发他反对“又红又专”,证据是他演讲时,讲“红”是假的,讲“专”才是真的。有人揭发他“生活特殊化”,证据是他有一次回家乡,想起小时候抓黄鳝,居然夜间打起火把去抓鳝鱼……不过,我听来听去也听不出耀邦同志有多大的“罪行”,大概我真是“修正主义的苗子”,物以类聚,嗅觉早不灵了。

在大批判的高潮中,我贴了一张大字报揭发耀邦同志“反对毛泽东思想”。依据是1964年耀邦同志给有关报刊总编辑的讲话,说毛主席既搞革命又搞建设,“不可能有时间研究少年儿童工作”。这种胡乱上纲的大字报,既是我“思想混乱”的表现,也是我人品污点的暴露。我没有顶住当时的压力,想借此划清界限,保自己。我对不起耀邦同志,尽管多次自责、忏悔,都无济于事。

“造反派”打内战的时候,两派都揪斗耀邦同志。1968年初,军代表进驻机关,美其名曰要把“牛鬼蛇神”集中起来学习,实际上是关押起来,实行所谓“群众专政”。

关押的地点是机关南院(后被称为“牛棚”)的一栋西式平房。门前有两棵大洋槐树。进门的一间系“专政小组”的办公室,里面的三四间房子一共关押大约二十多个“牛鬼”。

我有幸和耀邦同志关在一间屋子。同室还有四人,一共六人。大家睡在靠南墙的地铺上。屋子中间,有三张小桌子和六把椅子,供学习和写交代材料用。

南院有一个《专政条例》,主要是限制人身自由,不许外出(上厕所都必须得到批准),被关押的人不能互相交谈,等等。耀邦同志是团中央“最大的走资派”,几乎所有被关押的人都要和他划清界限,生怕和他沾边。

在南院的几个月里,找耀邦同志外调的人很多,似乎他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写材料。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天三顿饭,大家排队去食堂,饭后又排队回来。“专政小组”还故意找碴儿,在南院安排了两三次批斗耀邦同志的会。尽管人人都是“牛鬼”,是批斗的对象,但斗起耀邦同志来,总有些人不甘落后。可能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动机,也可能迫于压力讲的是违心之言,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剧。

耀邦同志患有痔疮,每天早晚都要用药水洗。这样,早上他得先半小时起来,而且免不了有些声音。有人心理负担重,晚上睡不好觉,被耀邦同志惊醒后,多次指责他。有一天早上我先醒来,看到耀邦同志起身,轻手轻脚,十分小心。但可能他太紧张了,一不小心把铜盆摔在地上,所有的人都被惊醒。有人破口大骂:“胡耀邦,你这个人就是自私自利!你每晚上吃了安眠药倒床就打呼噜。我们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你起来就把大家闹醒。光这一点就该斗争你!”

耀邦同志站在那儿,既委屈又尴尬。

有一次要到西郊劳动。前一天下午做语录牌,每人一个,用来挂在背包上。因为在劳动,看管松动一些。耀邦站在旁边,看人做语录牌。他忍不住评论:“你这个做得太花哨了。”

“胡耀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做语录牌是政治任务,什么花哨不花哨?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感情?你以为自己还是第一书记,仍在指手画脚?”

耀邦同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他解释不清。

一次我上厕所,亲耳听见有人向“造反派”头头告耀邦同志的状。

有一天我在看《北京日报》,第一版上横排着一篇社论,标题是“打倒谭震林!”耀邦同志看见了,来向我借报纸。我当然不敢借给他,摆了摆手,又用手指了一指“专政小组”办公室。他显得很失望。

耀邦同志的个子比较矮,我只比他高一点儿。凡排队,我们总在最后面,吃饭也常在一桌。因为我过去和耀邦同志少有接触,无嫌疑可避。有一次分配我们两人一起劳动,是在机关浴室附近一间房屋的墙壁上端,打通一个缺口。我记不清站在什么地方,反正容不下两人同时劳动。工具是一把锤子、一根短钢钎。耀邦同志说:“我们一人打几锤,一人劳动时,另一人就喘口气。”尽管没有谈别的事,但我们靠得很近,有一种亲切感。

一天下午,“造反派”的一个头头和一位解放军到南院,叫耀邦同志跟他们走。我以为是又有人找他外调了。过去每遇这种情况,耀邦同志总是立即收拾一下桌子,拿着《毛主席语录》就往外走,一般在吃晚饭前回来。这次也一样,只是把衣服的扣子扣错了。解放军提醒他,他才把扣子扣好。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回来吃晚饭,不知为什么。晚上洗脚的时候,一位担任过耀邦秘书的同志悄悄问我:“耀邦为什么没有回来?”

当晚我已睡着了,大约近十二时,被两位解放军战士叫醒:“胡耀邦的被子在哪儿,把它卷起来。”

我听从命令,卷起耀邦同志的被子。他们抱起被子,把桌上耀邦同志的书籍和所写材料统统带走。我躺在地铺上,想不出耀邦同志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耀邦同志从此离开了南院。看得出来,其他“牛鬼”也感到奇怪。不久,报纸刊登了中央召开八届十二中全会的消息。我恍然大悟,耀邦同志大概出席了这次会议。以后果然被证实了。据说因许多中央委员都被打倒,为凑足法定人数,耀邦同志被指定出席。既然出席了会议,当然也就“解放”了。

我在1969年3月才离开南院,还没“解放”。被关在南院的人大多数是团中央的部处级以上干部。回忆这个过程,深感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不仅思想被搞乱,人性也被扭曲了。

1969年4月,团中央干部被“一锅端”到河南省潢川县黄湖“五七干校”。耀邦同志参加了党的“九大”,稍后也到干校来劳动。

许多人为耀邦同志参加“九大”感到高兴。“造反派”头头却大肆宣传,要大家不要以为参加了“九大”的人就没有问题,还指手画脚地传达“九大”的小组会上对朱德、陈毅等同志的围攻。我听了心里很难受。

“不要以为胡耀邦参加‘九大’就没有问题了。他没有被选成中央委员。”为了进一步“消毒”,这个头头广为宣传:“我们问胡耀邦看见毛主席有什么想法?他居然说过去开会离毛主席很近,这一次离毛主席很远,没有看清楚。大家看胡耀邦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是一种什么感情?”

我和耀邦同志不在一个连,基本上没有接触。按军代表的安排,耀邦同志到各连劳动和征求意见。我在二八连,曾看见耀邦同志,并向他问好。有天晚上他在我们连听取“走资派”对他的意见,我因临时被派工,没有参加。据参加了会议的“走资派”讲,耀邦同志一开始就说:“是我不好,我连累了你们,对不起你们。”我听了颇为感动。

有关耀邦同志的情况经常在干校中流传:耀邦同志在校部大会上做的检查很感人,好些同志当场就流了泪;耀邦同志劳动积极,插秧一天能插六分地,能扛很重的粮食麻袋往仓库送,还到几十里路以外去拉石头;耀邦同志的学习抓得紧,夏日高温,蚊子又多,晚上多数人在室外乘凉,他却在蚊帐里读《资本论》;耀邦同志与群众打成一片,一些小青年(印刷学校学生和干部子女)经常和他打打闹闹,叫他“老胡”,要他拿钱买糖请客;耀邦同志被评为“五好战士”;等等。这些正是耀邦同志的本色,是谁也抹不黑的。

以后,耀邦同志因健康状况不佳,回到北京。召开党的“十大”时,上面指定团中央只选一名年轻干部,没有耀邦同志。耀邦同志在北京闲居,读了大量的书。偶尔见报,也多是参加一些老同志的追悼会,而且排在最后:“还有生前友好胡耀邦。”

“文革”进行了四五年,许多人远不像初期那样狂热,不少人开始想问题。耀邦同志再次受到团中央干部的爱戴。1972年春他回北京探亲,不少人去看望他,我也是其中之一。耀邦同志的客厅很简单,一套旧沙发。客人来请喝茶,过年时有点水果糖和大花生,但很少有人动它们。倒是耀邦同志偶尔要剥花生吃。

一位同志重新分配工作,临行前去向耀邦同志告别,约我陪他去。耀邦同志得知他将回四川工作,显得高兴,讲了许多鼓励的话。他强调干部既然出来工作,群众就对你有期望,你就要敢于大胆工作。有的干部出来工作后,缩手缩脚,使群众失望。他问:“有些干部很消沉。消沉有什么用?沉到嘉陵江,沉到长江,再沉到太平洋?……”

当我提到耀邦同志解放初在川北行署工作时,引起了他的回忆。他眼里闪着光辉,不断用手摸着自己的头,兴奋地说:

“那时刚解放,很多人没有工作,土匪闹得很凶,老百姓拥护共产党,又害怕共产党待不长。怎么办?当时我就在行署所在地南充,大修房子,修百货大楼,修新华书店,既稳定了人心,又解决了部分失业问题。”

耀邦同志身处逆境,仍然十分关心国家的命运,我们深受鼓舞。不过当时“文化大革命”还在进行,大形势没有变,耀邦同志的期望难以完全实现。

“耀邦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耀邦的精神的确很可贵!”

这是我们跨出耀邦同志家门后的对话。

我开始考虑自己今后的工作问题。估计军代表不会让我留在北京工作,能争取回四川最好。何况调我到北京工作时,我就向省委组织部表示将来在共青团工作“毕业”后,要回四川。有一次去胡克实同志家,遇见他在晋绥工作时的老战友苗前明同志(原四川省委组织部副部长),当时他已出来工作。我一说出自己的愿望,苗前明同志立即表示支持。这样,我给军代表写了报告,较快地得到批准。1973年6月,我从干校回到北京,并到耀邦同志家里去向他告别。

“您过去说,要把在共青团工作当成‘大学’来读。我在共青团工作了十七年,的确受到了很多教育。”那天我的心情很激动,几次哽咽得说不下去。“像朝气蓬勃,努力学习,深入实际,调查研究,联系群众……都是在共青团工作中学到的。”耀邦同志说:“这都是我们党的好传统。”

这次谈话只有我们两人。耀邦同志主动对我说:“经过林彪事件,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党内的路线斗争很复杂,要独立思考,不要随风倒。没有认识清楚之前,可以思考,暂不表态。千万不要头脑发热、随风倒,更不能盲目地吹喇叭、抬轿子。”

“中央文革”曾指责团中央“修透了”,但我和许多同志并不这样看。我把耀邦同志这一次谈话当成在我共青团“大学”毕业“典礼”上校长的讲话。

我调回四川以后,没有机会和耀邦同志联系。我为他复出在中国科学院工作感到高兴,又为他再一次被打倒感到难受。担任过耀邦同志秘书的戴云同志,当时在四机部工作,多次出差成都。我与他是“牛棚”中的患难之交,从他那儿能听到一些耀邦同志的消息。我曾经希望戴云劝劝耀邦同志,有些事少管、少表态。戴云不赞成我的意见,他说:“这也不管,那也不表态,胡耀邦就不是胡耀邦了!”

我放弃了自己的建议,从心底愿意耀邦同志永远保持他的本色。

粉碎“四人帮”以后,耀邦同志先后在中共中央党校、中组部和中宣部工作。他组织和支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大力平反冤假错案,是人所皆知的事。

我当时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工作。出版社的同志解放思想,采取“立足本省,面向全国”的方针,陆续出版了一些好书。我知道耀邦同志喜欢读书,不时选寄几本给他。不久得到他的秘书梁金泉同志给我写的回信:

你两次给耀邦同志寄的书都收到了。耀邦同志让我给你写一封信,向你表示感谢。如来京办事,欢迎来家说话。

既然欢迎“来家说话”,以后我到北京总想去看望耀邦同志。017有时约戴云一起去,有时单独去。不过我的心情很矛盾,既想去又怕打扰他。好在如果他有空,他就把我当成“送货上门”的调查研究对象。问工农业生产情况,了解某个人表现,征询某些问题的意见。既接见了我,又不浪费时间。他的问题,有的我能够回答,有的无法回答(如工农业生产情况),因此我也不敢多去看他,怕“考不及格”。

有一次我去看望耀邦同志,他问到老团干部廖伯康的情况。我说:“政策没有完全落实,但他工作的干劲一直很大。”

“这就好嘛!”耀邦同志赞许地说,“干部就是要干,不好好干算什么干部?”接着又问我,“你认为现在干部中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仅按自己平常的感觉回答:“前一段主要在落实干部政策,使大批蒙受冤屈的干部出来工作,这是完全必要的。但有些干部出来工作以后,想自己的问题(如职务、住房、子女安排等)过多,缺少干劲和奉献精神。”

“你说得对,有这个问题!”耀邦同志说。

另一次,我和戴云、丁磐石(原《中国青年》杂志社副总编)一起去看耀邦同志。那时他已到中组部工作,很忙。我们按时(大约在晚上八时半)到耀邦同志家,耀邦同志正在审批文件。稍等了一会儿,耀邦同志放下笔,兴致勃勃地和我们握手,并问:“今天谈点什么?”

谁也没有回答,耀邦同志自己讲起来。主要是说我们党成立以后面临两大任务:一是推翻三座大山,实行新民主主义革命;二是抓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建设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国家。第一个任务完成得很好,第二个任务却受到许多的干扰,特别是“十年浩劫”。这是很大的教训。现在思想明确了,得好好地干几十年。

“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耀邦同志说,不无遗憾。他望了望我们三人,对戴云和磐石说,“你们两人也可能看不见了。”然后对着我说,“李致,你年轻一点,有可能看得见。”其实我们三人的年纪差不多,不知哪一点使他产生了错觉。

“现在要抓紧时间好好干。”耀邦同志说,“我到中组部以后,连桥牌都没有打过了。”我们都知道耀邦同志过去爱打桥牌。

直到耀邦同志的秘书来提醒,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去。写到这里,我不禁怀念起戴云,他不幸在1980年逝世,年仅五十三岁。

全国第四次“文代会”时,耀邦同志已到中宣部工作。闭幕式结束那天晚上,耀邦同志在中宣部、文化部联合举行的茶话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代表们纷纷去向他敬酒,我也是其中之一。当他发现我的时候,对我讲了一句话:“你们不要搞‘宫廷文学’。”

我完全不知道耀邦同志所说的意思,但当时人多,不便交谈。茶话会结束后,立即赶到耀邦同志家里。他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说没有理解他刚才说的话。

“有关四川的古诗词,你们自己出版好了,”耀邦同志说,“何必一定要出毛主席圈阅的?”

原来是我们出版了《诗词若干首》,内容系1958年成都会议时毛主席所选出的咏四川的诗词,印发给参加会议同志阅读的。我向耀邦同志说明:“出版这本书的时候,还不许出版古诗词。我们是打着毛主席的旗号冲破这个禁区的。”

“总理的诗是他年轻时写的,用得着出那么多吗?”耀邦同志又问。

我回答说:“群众太尊敬和热爱总理了。有关总理的书都畅销,这是人心所向。”

耀邦同志没有坚持他的意见。经过交谈,互相理解。我免去了思想负担,但也受到提醒,更感激他对我们出版社的关怀。

四川出版了《在彭总身边》。这是彭总的警卫参谋景希珍口述,作家丁隆炎执笔的。这本书记叙了彭德怀在庐山会议前后的一些感人事迹,在国内引起很大反响。1979年9月,北京的几位朋友写信告诉我,耀邦同志最近在中宣部的一次会上说:“昨晚我躺在床上,一口气读完《在彭总身边》,写得很好,很感人。”可能与耀邦同志的讲话有关,许多报纸转载、许多电台广播了《在彭总身边》。

丁隆炎接着写了《最后的年月》。这本书忠实地记叙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对彭德怀的残酷迫害,展现了彭总的高贵品质,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的铁证。编辑流着眼泪审稿,工人流着眼泪排字,九天印出了四十万册。刚一发行,即在北京、上海、成都等地引起轰动。可是却有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作者,以致暂停发行。出版社一再向上申诉,均无效果。没有办法,我只得去找耀邦同志。

耀邦同志听了我的陈述,显得有些犹豫。这是因为有不同意见,他感到难处。但我知道耀邦同志的为人,便据理力争。我说:“您叫我们出好书。现在好书出来了,又不许发行,而不准发行的理由又站不住脚。”

我望着耀邦同志。他终于表态了:“你们可以——”同时两只手各向左右摆动。但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发嘛!”他说。

一股暖流传遍我的全身。我说不出任何感谢的话,尽管眼睛已经湿润。带着耀邦同志的意见回到成都,经过一年多的奋斗,主管部门最终准予内部发行。

不久,耀邦同志担任党中央总书记,从此我再没有去打扰他。

1997年8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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