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February
神秘迷人的雪野绵延数英里,只是偶尔可以发现,觅食的松鼠和野兔横过小径,留下了几行直直的足印。
《普罗旺斯日报》的头版,通常刊登着坊间的“重大事件”,比如:本地足球队的获胜,小政客不着边际的言论,素有“普罗旺斯的芝加哥”之称的卡维隆小镇上号称令人惊悚的超市抢劫案。偶尔也有报道说,某人驾驶着雷诺小汽车,企图模仿一级方程式赛车手阿兰·普罗斯特,结果惨死于公路上。
二月初的一个清晨,这些杂七杂八的寻常新闻从报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头版头条与体育、罪案或政治都毫无关联:普罗旺斯银装素裹!这张扬的标题几乎难掩暗藏的兴奋,因为随后的报道中都是天气反常导致的种种事故。母婴雪夜被困车中,竟奇迹生还;孤寡老人幸有警醒的热心邻居伸手相助,躲过冻僵厄运;直升机攀上冯杜山,搭救被困登山者;邮递员克服重重冰雪阻碍,照常投递电费单;村中长者追溯往昔,回忆早年雪灾大事。这样的报道材料极其丰富,真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我们几乎可以想见,先行描写此类题材的记者是如何摩拳擦掌,满心期待地在文中布满感叹号。
欢快热闹的报道旁还附加了两张照片。其中一张拍摄于尼斯的蔚蓝海岸,人行道旁的棕榈树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仿佛一列白色羽毛织就的巨伞;另一张是马赛街景,一个包裹严实的身影用绳子拖拽着轮式暖气片,步履维艰,如同牵着一只执拗的狗在散步。不过,报上没有乡间雪景的照片,原因是大雪切断了乡下交通,而距离最近的铲雪机也在三百公里之外的里昂。惯于在灼烫的柏油马路上驾车疾驰的普罗旺斯人—即便是最勇猛无畏的记者—此种情形下也不敢冒险去跳恐怖的冰上华尔兹,而是守在家中,或去附近的酒吧消磨时间。不管怎么说,雪覆四野的景色不会持续太久。天气失常,不过是老天爷打了个嗝儿,顶着严寒外出的人又有了再喝一杯浓香咖啡的借口,或者来上两口烈酒,好在出门前提振精神。
整个寒冷的一月,山谷沉寂无声。而眼下的茫茫雪色,又增添了一份阒静,遍野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吕贝隆山因此成了我们私家独享的风景。神秘迷人的雪野绵延数英里,只是偶尔可以发现,觅食的松鼠和野兔横过小径,留下了几行直直的足印。除了我们,这里再没有人类的踪迹。天气较暖和的那会儿,还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猎人,他们带着腊肠、法式长面包、高卢烤烟及其他装备,能在野外待上一整天,而眼下他们也缩在家中了。我们有时会误以为听到了猎人的枪声,其实是树枝扛不住积雪的重压折断了。此外就是一片寂静,马索后来形容,那时连老鼠放个屁都听得到。
我们家门口的积雪已堆得厚厚的,凛冽的北风将其吹成一溜儿及膝高的雪丘,这时唯一的外出方式就是步行。去梅纳村买条面包成了一次历时几近两小时的远征,归途中不见一辆移动的汽车,倒是山旁逶迤入村的雪径上安静地泊着好多辆,积雪覆盖下的车辆有如绵羊一般温驯。这种素日只在圣诞卡上才见得到的景致感染了村民,他们兴高采烈地费力走在险滑的街道上,要么踉踉跄跄弯腰向前,要么歪歪扭扭仰面朝后,像极一群正在溜冰的笨拙醉汉。村里的除雪队,两个扫帚武装的村民,清扫了通往几个重要场所的路线,如肉店、面包店、杂货店和咖啡店。阳光下,村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庆贺彼此以坚忍不拔的精神熬过了雪灾。一个男人脚踏滑雪板从村公所的方向滑来,无可幸免地撞上了本地除他以外唯一一个拥有辅助交通工具的人。事发之时,那位老兄正安坐于老旧的雪橇上招摇过市。可惜《普罗旺斯日报》的记者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否则一篇《大雪酿成迎头一撞》就新鲜出炉了!他大可舒适地坐在热气腾腾的咖啡店里观察事态进展并撰写报道。
狗儿们很快适应了雪地,它们如同熊仔一样在雪堆中钻进钻出,翘着染白了的胡须在雪野喧闹不停、蹦跳不休。它们还学会了滑冰。几天前我还考虑着春泳的事,想好好清洁游泳池,此刻池面已变成蓝绿色的冰面,这似乎让狗儿们异常欢喜。它们先是将两只前爪搭上冰面,然后试探着放上第三只,最后才将余下的一只也挪上来。有那么一两次,它们停了下来,仿佛在好奇地思考:前一天还能喝的东西,怎么到了第二天却能站在上面了?但随后它们的尾巴又兴奋地打起转来,冰上滑行技术更是大大地进步。我原以为犬类的活动模式类似于汽车的四轮驱动原理,每条腿分摊等同的推动力,但实际上力量集中于后腿。尽管滑行时它们的前半身试图直线行进,但后半身却完全失控,左摇右晃,搞不好就要翻倒在地。
我们仿佛被放逐于风景如画的冰海之中,这感觉十分新奇。白天一切都美好畅快,我与妻子散散步砍砍柴,再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餐,丝毫不觉寒冷。但到了夜晚,即便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火炉边,吃得饱饱的,还是能感觉到寒气透过脚下的石板和四周的石壁慢慢侵入进来,直冻得脚趾麻木、肌肉僵硬。我们常常九点就上床休息,而在清早的餐桌上,呼出的则是团团雾气。假如曼尼古希先生的理论正确,我们生活在一个越发平坦的世界,那么这里的冬天以后就都要这么冷了。如此一来,我们就不能再假装自己住在亚热带,该向中央供暖系统的诱惑举手投降了。
我打电话给曼尼古希先生,他颇为担忧地问起我家水管的情况。我汇报说水管都还撑得住。“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现在气温是零下五度,开车出去太危险,你知道我都五十八岁了,还是待在家里的好。”稍一停顿,他又补充道,“我在家吹单簧管呢。”据他说,每天吹吹单簧管,不仅可以让手指保持灵活,还可以让他暂时忘掉装设水管工作的烦恼。接着,他开始大谈特谈那些他熟悉的巴洛克作曲家,相比之下安装暖气这个话题真是俗不可耐,我费了些劲儿才将他的思绪扯回来。我们最终说定,一待路面积雪清理干净,我就到他家拜访。他家存放着各式各样的暖气设备—用瓦斯的,用油的,用电的,还有他最近较为推崇的旋转式太阳能暖气板。他说这些我都可以看看,还有望见见他的妻子,一位才艺不凡的女高音。看来,我大有可能要在暖气片和管阀的围绕中欣赏一场音乐会了。
我们渴盼温暖,不禁对盛夏时光浮想联翩,便开始计划将屋后庭院改造成露天餐厅。庭院的一头,烧烤炉具和吧台一应俱全,所缺的就是一张宽大、结实、耐用的餐桌。站在六英寸厚的积雪中,我们憧憬着八月中旬在这里享用美妙的午餐。看来一定要是五英尺见方的石桌,才围坐得下八位古铜色肌肤的赤脚男人,才摆放得了大盘大碗的沙拉、肉馅饼夹奶酪、冷冻烤甜椒、橄榄油烤面包,以及不断拿上桌的冰镇葡萄酒。北风从院子里席卷而过,瞬间抹去了雪地里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和妻子拿定了主意:必须是一整块厚石板做桌面的大方桌。
像大多数来吕贝隆山区的人一样,我们惊叹于当地石材种类的繁多、用途的广泛。塔维勒村采石场出产的寒石,平滑细腻,色泽灰褐。拉科斯特村出产的火石,纹理粗糙,质地柔和,颜色灰白。此外还有二十余种石材,明暗不一,质地各异,可用来砌壁炉、垫游泳池、搭建楼梯、铺墙面和地面,或者用作花园石凳、凿作厨房水槽。它们有的粗糙古朴,有的光滑细腻;可以有棱有角,也可以打磨圆滑;可以保持方方正正,也可以雕刻曲线。在英国和美国凡使用木材、铁器或塑料的地方,这里都以石板替代,如果说有什么不足之处,据我们体会就是石板在冬天冰冷冰冷的。
但真正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是石材的价格,按面积计算居然比油毛毡更低廉。这一误导性的发现令我们欣喜若狂,竟轻易地忽视了搬运石材需要付出的代价。我们简直等不及春暖花开,决定顶着风雪前往采石场一探究竟。朋友向我们推荐拉科斯特村一个叫皮埃罗的石匠,说他手艺精巧,要价公道,极富创意和个性。我们和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八点半在采石场碰面,趁那时还没开工,环境安静。
依路标指示,我们从拉科斯特村拐上通往采石场的小径,穿过一片橡树林,眼前豁然开朗。这片空地怎么看都不像工矿区,我们正打算折身返回,却差点儿失足跌进此行的目的地—一个下陷的巨坑,里面散乱地堆满了各类石块,有些是未经雕琢的石料,有的已做成墓石、纪念碑、花瓮、眼神吓人的带翅小天使、小型的凯旋门和短粗的圆柱。巨坑一角,隐约可见一座棚屋,窗户上蒙着积年石尘,早已模糊不清。
我们敲门进去,见到了皮埃罗。他头发蓬乱,留着一嘴粗野的大胡子,眉毛浓密得令人生畏,颇有海盗的气势。他热切地招呼我们,一边扬起他那破旧的呢帽,掸掉两把椅子上的尘土。呢帽随后被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盖住了电话。
“嗯,英国人?”
我们点头称是。他表情神秘地凑过来。“我有一辆英国车,阿斯顿·马丁老爷车,棒极了。”
他指尖轻触嘴唇作思考状,胡须立刻沾上了斑斑点点的石灰粉末。然后,他转身在桌上的纸堆里一通翻找,掀起阵阵灰尘。据他说,汽车照片就在图纸下面。
这时电话铃声骤响,皮埃罗一把从帽子下面捞出电话,越听表情越凝重。
“又是定做墓碑,”他说,“都怪这鬼天气,老年人熬不过寒冷。”他四顾寻找帽子,最后在自己头上找到了,摘下,又盖住了电话,好像借此可以掩藏坏消息。
皮埃罗的思绪转回到眼下的活计。“听说你们要一张石桌。”
我之前画了一张细致的石桌设计图,大小尺寸标注得清清楚楚,随便哪个有点儿艺术天资的五岁孩子看了,都会认为是绘画杰作。但显然,皮埃罗不这么认为,他大致看了下图样,扫了眼上面的数字,然后摇了摇头。
“不行。这么大的石桌,厚度得加倍,可那样的话,不出五分钟桌腿就会噗地塌掉!因为桌面足有……”他说着在我的图样上草草做了几笔演算,“……足有三四百公斤重。”他将图样翻过去,在背面哗哗勾勒,“喏,这才是你要的。”他将图样推过来。的确比我的专业多了,堪称优雅的雕塑:简朴,方正,比例精巧。“一千法郎,包运费,怎么样?”
我们握手敲定了价钱,约好一周后我带支票来验货。如约赶来的那天,已是傍晚时分,我看到皮埃罗整个人都变了颜色。从头顶的呢帽到脚下的靴子,通体皆白,满是灰尘,就像刚在糖粉堆里打了个滚。生平第一次,我看到有人工作了一天就像老去了二十五岁。听我们的朋友说,皮埃罗的老婆总是在他进家门前先用吸尘器吸遍他全身;另外,他家里所有的家具,从扶手椅到浴盆,无一不是用石头做成。要是以前听人这么说,我还将信将疑,但这一刻眼见为实,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普罗旺斯的深冬,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虚幻气氛。沉寂混合着空旷,让人生出与世隔绝之感,好像超脱于凡俗之上。即便有人说在森林里遭遇了食人魔,或在满月的时候看见了双头羊,我们也不觉稀奇。与我们印象中夏日的普罗旺斯相比,这种生活别有一番情趣。
当地人的感受则大不相同,冬天意味着无聊、沮丧,甚至更糟。我们听说,沃克吕兹省的自杀率雄居法国之首。而当两公里外一个男子在夜里上吊自杀的消息传来,我们内心的震撼,就远非统计数字带来的感受所能相比了。
当地遇到丧事,一些店铺和人家的窗子上就会贴出小小的告示。教堂鸣钟为死者送行,送葬的人穿上少有露脸的正式礼服,排成队缓步走在前往墓地的路上。墓园通常处于村里景致最好的地方,有位老人解释说:“死者应该享受最美的风景,因为他们要在那里住上很久很久。”说罢,他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不停咳嗽。我不禁有些担忧他也会大限将至,加入长眠者的行列。我告诉他,美国加州风景优美的墓地甚至贵过一栋不错的房子。他听了丝毫不觉惊讶,说:“到处都有傻瓜,死人和活人都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却没见什么冰雪消融的迹象。不过,农民们驾驶拖拉机清除了积雪最坚硬的部分,狭长的黑色路面露了出来,车辆得以在道路两旁的雪堆中间单线行驶。我因此有幸见识了法国人开车的风范,他们表现出的耐心甚至固执,真是前所未有,与他们惯常在国际大赛中的风采大相径庭。在村外的马路上,我目睹了这样一幕:一辆车沿着路中央清晰的路面谨慎前行,迎面遭遇了另一辆车,两车停住,头对头,谁都不肯冒险让路,从而陷入雪堆。两个司机隔着挡风玻璃互相瞪视,都期待着自己身后能跟上别的车辆,形成数量上的压倒优势,迫使势单力薄的对方后退,让多数者先行。
我没再继续观看这场好戏,轻踩油门,赶往曼尼古希先生家去参观他的暖气片宝库。他在储藏室的门前迎接我,羊毛软帽拉下来盖过了耳朵,围巾一圈圈直缠至下巴,戴着棉手套,穿着棉靴,十足一副用绝缘法来抗寒保暖的架势。我们互相恭维一番,他说我家的水管不错,我则称赞他的单簧管演奏精妙。之后,他引领我观赏了排列得异常整齐的水管、阀门,以及蹲踞在角落用途不明的各式器具。曼尼古希先生简直就是一台自动讲解器,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每一种器材的功能和热能,这些超出我理解范围的知识我听得茫茫然,只能点头称是。
终于,冗长的讲解告一段落。“好,就是这样了。”曼尼古希先生说完,无比期待地看着我,就好像全世界的中央供暖器材尽在眼前供我挑选,而我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我一时难以言对,只好问他家装的是哪一种。
“哈,”他拍拍前额,装出无比钦佩的样子,说,“这可真是个聪明的问题。卖肉的自己吃什么肉呢?”他留下这个悬念,带我走进隔壁的家中。屋子里真的很暖和,甚至稍显闷热。曼尼古希先生夸张地扒掉两三层外衣,又十分戏剧性地抹了抹额头,向上掀起软帽露出耳朵。
他走过去拍了拍暖气片的顶部,说:“你摸摸看,铸铁的,可不是现在常用的那种废料。还有锅炉室,你一定要看看。不过请注意,”他忽然停下来,用他那演说家的手指戳戳我,“不是法国货。这世上只有德国人和比利时人才真正懂得怎么造锅炉。”我随他走进锅炉室。靠近墙边,一个镶有调控盘的老爷锅炉正粗声粗气地喷云吐雾。见此情景,我由衷地发出赞叹。“有了它,即使室外气温降至零下六度,室内仍可以保持二十一度。”他这样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打开房门,放进来一些零下六度的冷空气。曼尼古希先生天生是个演说家,各种实例信手拈来,以辅助说理,那样子就像是在跟一个愚笨迟钝的小孩讲话(不过谈到水管、暖气片什么的,他用这套方法对待我还真算是因材施教)。
参观过锅炉室,我们回屋去见曼尼古希太太。她身材娇小、嗓音清亮,问我要不要来点儿草药茶、杏仁点心和马沙拉白葡萄酒。其实,我急着想见识的是曼尼古希先生戴着软帽吹单簧管的模样,但这事儿看来得留待下次。我还有好多事情要琢磨呢。告辞出来,我抬头望望他家的屋顶,注意到正在使用的太阳能装置挂满了冰柱,便心中一荡:还是装铸铁暖气片为好。
我回到家,赫然发现一块貌似史前巨石的石板安置在车库后面。石桌运来了—五英尺见方,五英寸厚,巨大的基部呈十字形。现在它离我们预定的安置点虽说不过十五码远,但搬运起来遥如五十英里。院门太窄,无法让运输机械通过,高高的院墙和倾斜的瓦檐又让起重机失去了用武之地。皮埃罗说过这石桌有六百到八百磅重,但看起来远远不止。
当晚,他打来电话。
“你们还满意吗?”
桌子倒是称心如意,可问题是……
“已经摆好了吗?”
他终于问到点子上了。不知他会不会有什么好建议。
“多请几个人手来帮忙,”他说,“想想金字塔是怎么建成的。”
那还用说,我们如果有一万五千名埃及奴隶,搬桌子还不是瞬间的小事儿?
“嗯,如果你们着急,我倒是认识卡尔卡松的橄榄球队员。”
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挂断了电话。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又去审视一番那庞然大物,估算要请多少人才能将它挪进院子。六个?八个?通过院门时还要将它侧立,并尽量保持平衡。一时脑海里翻腾起种种可怕的情景:有人被砸断脚趾,有人累得虚脱。我们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原来的房主在我们想放“纪念碑”的位置只放了一张可折叠的轻便桌子!此时此刻已无计可施,我们只得回到屋里,倒上一杯酒,坐在壁炉前慢慢寻找良策。至于石桌,料想夜里没人偷得走。
僵局终将被打破,援助人员不久就会出现。几周前,我们决定改造厨房,费时多日与建筑师沟通,还顺便掌握了许多法语建筑术语,如“橱柜、垫片、天花板、垃圾管道、石膏、石板、工字小梁和旮旯”。事实上,我们最初的那股兴奋劲儿,随着改造计划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已逐渐消沉。厨房始终原封未动,个中原因种种:天气突变;泥水匠要去滑雪;石匠骑着摩托车踢足球摔断了胳膊;材料供应商躲起来一心过冬。建筑师是移居此地的巴黎人,早前就提醒过我们:在普罗旺斯盖房子就像打防御战,躲在战壕里持久地等待,偶尔才会有枪炮声打破沉闷。眼下,西线无战事的阶段持续已久,我们正眼巴巴地期待着枪声响起。
突击队终于到来了,带来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械声。此时天将亮未亮,我们睡眼惺忪地跑出门去,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倒塌了,但只能辨出一辆卡车影影绰绰的轮廓,车上支棱出脚手架等工具。驾驶座上吼出一声欢快的问话:“是梅尔先生吗?”
我赶紧回应说他找对了地方。
“哦,那好极了,我们是来修厨房的。动手吧!”
车门一开,一只长耳猎犬率先跃出来,随后跳下三个男人。工头走上前,未料一股须后水的清爽味道扑面而来。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自我介绍并逐一引见同伴:他是狄第埃,这位是助手埃里克,还有年轻的大块头学徒工克劳德。那只母狗,佩内洛普,在屋前痛快地撒了一泡尿,宣告工程正式开始。
我们从未见过建筑工人干活如此卖力,一切都在高效进行。太阳还没完全露脸,脚手架已搭好,厚木板斜坡已铺成。一不留神,厨房的窗户和水槽也不见了踪影。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站在铺好碎石的地面上,听狄第埃讲解他的厨房改造计划。他行事果决利落,留着小平头,脊背挺得像军人。我暗暗揣度,他若去当教官操练外籍军团中的那些懒散小子,不累得他们跪地求饶才怪。他说话掷地有声,言语中夹杂大量用来形容撞击或断裂的法语拟声词,如咚、咔、等。此刻他大声下达指示:天花板要拆下来,地面要垫高,厨房里所有厨具都要搬出去。乍听起来,这真是一项不破不立的大工程。不一会儿,整个厨房的用具经由那个刚才还是窗子的大洞,转移到了后院。随即竖起的是一面塑料墙板,将施工区和房子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看来我们这几日的三餐,就只好在后院的烧烤台将就了。
三位工匠大锤所及之处皆为齑粉,我们看得心惊肉跳。这三人却自得其乐,一边抡锤猛砸,随即碎石迸溅梁柱松垂,一边吹着口哨,哼着小曲,或说些粗俗的乡俚,直到午餐时分才肯停下(在我看来还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他们吃饭时也激情四溢,表现出的气势像砸墙一样—我们给他们准备的午餐可不是寒碜的三明治,而是大篮的鸡肉和香肠,佐以法式泡菜,外加沙拉和面包,并且盘碗刀叉齐备。让我们颇感宽慰的是,三人都不喝酒。可以想见,一个醉醺醺、摇晃晃的石匠抡起四十磅重的大锤,这场面该多令人心惊胆战,何况他们清醒的时候就够危险了。
午餐之后,继续开工。他们就这样一刻不休地忙活到傍晚七点左右。我问狄第埃,他们是否每天都要干上十到十一个小时。他回答说只有冬天才这样,夏季工时更长,每天工作十二到十三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我告诉他,英国的建筑施工队开工晚收工早,中间还要喝喝茶吃吃点心。他一听就乐了:“这日子可真好打发。”随后又问我是否有英国工匠愿意和他们一起干活,不为别的,就是让他们体验体验。我想象不出会有英国志愿者来这里上门请教。
工匠们忙活完一天,收工而去。我和妻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副要去北极野餐的样子,在院子里的临时厨房开始准备第一顿晚餐。烤肉炉和冰箱,再加上吧台后的一个水槽和两个瓦斯炉,基本器具倒也齐全,只是没有墙壁。此刻,气温还在零度以下,一面墙壁的存在该是多大的安慰啊。不过还好,炉里的葡萄藤烧得很旺,空气中弥漫着迷迭香烧制羊排的味道,葡萄酒替代中央供暖系统制造的热流缓缓在体内涌动。我们甚至有些飘飘然,觉得自己既耐严寒又爱冒险。直到吃完晚餐要出去清洗盘碟,我们才被冷风骤然吹醒,放下错觉。
春天到来的第一个信号,并非枝头初绽的花蕾,亦非马索屋梁上老鼠的躁动,而是来自英国。阴郁的一月份过去了,伦敦的人们开始安排度假计划。你若是知道有多少人将普罗旺斯纳入旅行线路,定会吃惊不小。电话越来越频繁地响起,我们往往刚坐下来吃晚餐又得起身—来电者漫不经心地忽视了英法两国的时差—有时会听到某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轻快地询问我们是否已经开始游泳了。我们的回答总是含糊其辞。如果告诉对方,我们仍身处极地般的天寒地冻中,凛冽的寒风正从厨房的墙洞呼啸而入,唯一能遮风挡雨的是塑料墙板,且随时都有被撕裂的危险,则无疑会破坏他们的幻想,这实在有些残忍。
电话内容基本大同小异,不等对方开口你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首先,对方会问,复活节或劳动节(或其他适合度假的日子)我们是否在家。这一点确定后,接下来就是我们听得心生恐惧的话,“我们正打算那时上那儿……”欲言又止又满怀憧憬,等待着哪怕一丁点儿热切的回应。
我们待在英国那么久,从不见这些人上门来访,此时他们一反常情变得格外热乎,还很难让我们有受宠若惊之感,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这些既想享受阳光,又想白吃白住的家伙,算得上是世上脸皮最厚的人了,用一般的社交托辞根本应付不了。“你们那个星期恰好约了其他客人?没关系,我们延后一周来。”“你们家在施工?不要紧,反正我们白天都泡在游泳池里。”“你们家的游泳池里养了食人鱼?车道坑坑洼洼连坦克都能困住?你们家吃全素,荤腥不沾?你担心家里的狗携带狂犬病菌?”不管我们说什么,人家都无所谓,根本不予理会。在他们的泰然自若和坚定不移面前,我们制造出的种种障碍都不堪一击。
我们和较早迁来普罗旺斯的人说起即将遭遇的侵扰,谁料他们都是过来人,熟谙个中情形。据他们说,定居普罗旺斯的第一个夏天,对哪家而言都是灾难。那之后,你就学会拒绝了。否则,从三月的复活节到九月末,你就得准备好经营一家小旅馆,可惜绝对无利可图。
话是不错,听起来却令人无比沮丧。我们依旧神经紧张,每天恭候着电话铃一次次响起。
生活起了变化,而变化源于工匠们的到来。我们必须赶在六点半前早起,才能清静地吃上一顿早餐。稍有迟延,厨房里的叮叮咣咣声就会将谈话淹没。一天早上,电锯和铁锤开足了调门,我只看见妻子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一个字。不得已,她写了张小纸条给我:趁灰尘还没落下,快把咖啡喝了吧。
不过,改造工程确有进展。工匠们先前声势浩大地将厨房剥成了空壳,现在则热热闹闹地展开了重建工作。所有材料都经由一个木板斜坡,从高达十英尺的窗洞运进来。他们力气惊人,工头狄第埃简直能顶得上半台起重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装满水泥的独轮车推上斜坡,嘴角叼着的烟卷丝毫不妨碍他气定神闲地吹口哨。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憋在这么局促的空间里,耐着严寒和艰苦,居然还能如此快活。
渐渐地,厨房架构像模像样了,随后跟进的队伍也来了,他们前前后后审视一番,便开始各司其职。这些人中有带着满是水泥点的收音机、足蹬篮球鞋的泥水匠雷蒙,油漆工马斯托,瓷砖工特菲力,木工詹奇,当然也少不了那位身后跟有学徒工的水管大师曼尼古希先生。这六七个人常常在瓦砾碎石间碰头,为哪一天谁来当班争执不休,这时建筑师克里斯蒂安就会出面调停,平息吵闹。
我们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几个男人身强体壮、膂力过人,如果肯腾出点儿精力,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将那张石桌搬至后院安置妥当。我一提出请求,立刻就得到了响应。何不现在就动手?他们说。是啊,为什么不呢?我们从厨房窗口爬出,围聚在覆着冰层的石桌旁。十二只手紧紧攥住桌面,十二条胳膊铆足了劲儿同时发力,石桌竟纹丝未动。大家绕着石桌打转,狐疑地咂着嘴。最后,还是曼尼古希先生点破了问题所在。这石桌是有孔的,他说,像海绵一样吸了水,水又结成了冰,自然就冻住了,与冰冻的地面连在一起。瞧!他说,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只能等着它自然解冻。这时也有人提出用焊枪烧、用铁锹铲,曼尼古希先生叽里呱啦一通止住了争论,说他们尽胡扯。大家只好散去。
从周一至周六,家里日日充斥着噪音和灰尘,因此清静的星期天就显得弥足珍贵、备受期待。我们可以奢侈地酣睡至七点半,直到狗儿来挠门要外出散步才爬起来;我们也不必走到屋外才可以安静地聊上几句;我们还能自我安慰,离彻底告别混乱和骚扰的日子又近了一周。唯一的遗憾是,我们本应像法国人那样花很长时间细心烹制一顿盛宴来庆祝周末,却由于临时厨房过于简陋只得作罢。以此为借口,我们几乎是欢欢喜喜地养成了周日外出就餐的习惯。
身为美食爱好者,我们时常会参考各类美食评鉴,并且越来越看重《戈米氏指南》。当然,《米其林美食指南》也很有参考价值,游览法国不可不随身携带。美中不足的是,《米其林美食指南》只列举了食物价位、餐厅级别和特色美食,显得有骨无肉。《戈米氏指南》则丰富许多,会提供厨师的各种信息—多大年龄,师出何门,是否已功成名就,眼下是故步自封还是不断进取—甚至还会介绍厨师的妻子,告诉你她是暖融融满脸笑意还是冷冰冰一脸严霜。指南也会提到餐厅的设计风格,周边风景如何,是否有观景花园阳台。除此之外,服务水平、顾客品位、食物价位和就餐氛围也在评论之列,尤其详尽的是菜谱和酒单的介绍。当然,书中所述并非绝对正确,编者自然也无法完全不带个人偏好,但内容确实风趣十足、引人入胜,而且行文口语化,对我们这样的法语初学者而言算是难得的课外读物。
一九八七年版的《戈米氏指南》列举了五千五百家餐厅和酒店,信息详尽,语言华美。我们居然从中查阅到一家本地餐厅,那描述令人难以抗拒,看来一定要去体验一下。餐厅坐落在朗贝斯克村,开车过去只要半小时。主厨是个女人,被誉为“普罗旺斯最著名的烹饪大师”,烹调技艺“富有阳光的热度”,而她的餐厅是由磨坊改建而成。这样的评价已足够诱人,但真正激起我们强烈兴趣的是女主厨的年龄,据说她如今已是八十高龄。
到达朗贝斯克村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还起了风。假如阳光明媚的日子待在家里,我们都会深感愧疚。这个星期天阴郁而凄冷,街道上的残雪被踩得狼狈不堪,人们从面包店买了面包,抱在胸前匆匆往家赶,冻得双肩瑟缩。这样的天气,恰恰适合外出吃午餐。
我们到得早了些,巨大的圆顶餐厅还空空荡荡。里面陈设着漂亮的普罗旺斯古董家具,厚重、黝黑、优雅。餐桌宽大,摆放得恰到好处,毫无局促之感,有着某种奢华的大酒店才见得到的大气。厨房里传来说话声和厨具的碰撞声,诱人的香气飘溢四周。显然,营业时间还没到。我们踮起脚尖,正打算退出去,找家咖啡馆小坐片刻,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是谁啊?”
厨房里走出一位老先生,他迎着门口的光线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们。我们告诉他已预约这里的午餐桌位。
“那就坐下吧,你们总不能站着吃啊。”说着他朝那些空桌子轻快地挥了挥手。我们顺从地坐下。他拿起两份菜单缓步走过来,也在我们旁边坐下。
“美国人?德国人?”
“英国人。”
“好啊,”他应道,“战争时期,我曾和英国人并肩作战。”
我们感觉自己像是通过了第一关。估计再答对一道题,就能有幸一睹他老人家一直抓着不放的菜单了。我问他可否推荐一下菜式。
“样样都好,”他说,“我太太的手艺很棒。”
一对新来的客人走进来,他起身迎上去招呼,我们这才拿到菜单。香草烧羔羊肉、松露焖牛肉,还有看不出究竟的“厨师妙想”,我兴奋地看着菜名,有些难以抉择。老先生回来了,坐到我们旁边,边听我们点菜边点头。
“总是这样,”他说,“男人都喜欢点‘厨师妙想’。”
我请他拿半瓶白葡萄酒来配第一道菜,随后再来些红葡萄酒。
“不不不,”他说,“你们这样点酒水就错了。”接下来他告诉我们,应该喝维桑产的隆河谷红葡萄酒,“维桑的红酒和维桑的女人一样出色。”说着他站起身,从一个黝黑的大橱柜里取出一瓶酒来。
“看看,你们一定喜欢。”(后来我们发现,每一桌的客人都在品味这款红酒。)
这位堪称世上最高龄的领班回到了厨房,将我们的菜单传给或许是法国最高龄的现役厨师。我们隐隐听到厨房里有第三个人的声音,却不见其他服务员进出,不由好奇起来:这对年龄加起来有一百六十多岁的老夫妇,是怎么应付这长时间的辛苦工作的?而且,生意虽越来越忙,却不见上菜有耽搁、客人受怠慢。老先生不慌不忙,沉稳地周旋于桌子之间,时不时还会坐下来和客人聊几句。主厨每做好一道菜,就会摇响铃铛,她丈夫则佯装恼怒地扬起眉毛。假如他还逗留着说个不休,铃声会再次响起,透着执拗劲儿,这时他才不得不站起身来,嘴里还一边嘟哝着“来了,来了”。
《戈米氏指南》果然所言不虚,每一道菜肴都美味可口,老先生推荐的红葡萄酒也搭配得恰到好处。这顿午餐确实吃得很舒心。当老先生将一小份用草药和橄榄油浸泡过的羊奶酪切片端上桌时,酒已经喝得一滴不剩,我想再点半瓶,他显然觉得这很不妥。
“等一会儿谁开车啊?”
“我太太。”
听了这话,他才走向酒柜。“没有半瓶的了,你只能喝到这儿。”说着,他在新拿出来的酒瓶中段比画了一下。
厨房的铃声停歇了,主厨终于走了出来,问我们吃得好不好。她的脸被炉火熏得红彤彤的,看上去不过六十岁。夫妇俩此时站在一起,他将手臂搭在她的肩头,她则谈起满屋子的古董家具,说这可是她的嫁妆,他又不时插嘴打趣。他们的幸福一眼可见,他们也热爱现在的工作。我们离开的时候,不禁感叹:迟暮岁月也许并不是那么糟糕。
泥水匠雷蒙仰面躺在一个岌岌可危的平台上忙活着,距离厨房的天花板仅一臂之遥。我递上一瓶啤酒,他侧过身,用一只臂肘支撑着身体,仰起脖子开始往肚里灌。他这姿势无论是喝酒还是干活儿都很不舒服,但他说自己早就习惯了。
“怎么说呢,你总不能站在地上把东西往上抛吧。给西斯廷教堂绘制屋顶的那家伙,那个意大利工匠,说不定这样仰着干了好几个星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