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的身份

音乐家的身份

亨德尔

作曲家与演奏家的命运,向来是冰火两重天。从经济学原理看,原创环节与流通环节相比,流通的一方终究会是获利大的一方。如是解释,作曲家生活上入不敷出的境况就容易理解了,也就有了梅克夫人赞助柴可夫斯基这样的传奇。

据说第一个有能力自由营生的欧洲作曲家是亨德尔。他不再受制于人,谁给面包为谁唱歌了。但在演奏家群体里,情况另当别论。他们花天酒地,江湖上营生,比作曲家活得光鲜百倍。今天被人津津乐道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此公长相似幽灵,魔鬼附身,拉琴时眼睛里充满奇特光亮,对听众有勾魂术。自然他挣的钱也是同时代作曲家想都不敢想的。用今天的话说,他的小提琴是一台私人印钞器。他同时还是位大商人,开赌场,做买卖,一生行踪诡异。

帕格尼尼头脑超前,来者不拒。当时的餐厅、球杆、工艺品打上他的名字充做广告,收费时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与此相比,作曲家的想法单纯多了。他们私下里谋求灵感,打磨细节,在作品里完成的是个体与上帝的对话。帕格尼尼这样的演奏家,把抽象符号变现为成品或者商品,面朝江湖兜售,对话的是大众的人性。从这里可以看到作曲家与演奏家的分别:作曲家上天,演奏家是要落地;落地,是接地气,生根开花,对大众施展魔法。作曲家们餐风饮露,享受虚无的折磨或快感,演奏家是一个个吃遍江湖的大侠。

古典音乐蒸蒸日上的年代,作曲家与演奏家身份串用是常有的事。巴赫作曲之外,演奏管风琴;莫扎特一边写曲子,一边当指挥;肖邦则是能写又能弹的全才。即使到了古典曲式行将终结的时代,马勒当指挥家挣钱以弥补自己作曲的亏空。这些身份转换对他们而言是稻粱之谋,委曲求全。但作曲、演奏、指挥,还都与音乐有关,属一体多面,让音乐家的人格分裂不到哪里去。

到了今天这个商业社会,与前辈相比,音乐家双重身份的含义大大变化了,半边脸是演奏家,另半边脸会是商人,映满金币颜色;如果整张脸是商人,音乐只是层薄薄的面壳,此人一定是大腕了。常可在电视里见到某位年轻钢琴家,手指在琴键上飞舞,扭身站起,脸色深沉地推销银行卡。他被《福布斯》追踪到财富榜单上,明星范儿绝不输大牌流行艺人。在许多庆典场合,他们还代表中国符号混合于国际元素,身跨音乐、政治、经济多个界面。当然人们已无心追究他们有过什么,做过什么,引人关注的是曝光度以及由此而来的影响力,价码,商业价值。钢琴一响,黄金万两。但写这支曲子的柴可夫斯基,当时正等梅克夫人派发赞助呢。

也有大商人烧钱玩古典音乐的。日本索尼公司老总大贺典雄,投巨资盘下哥伦比亚唱片公司,还一直想当大乐队指挥。他年轻时在德国学过音乐,与卡拉扬是好友。此后,大贺典雄在国际场合亮相当指挥,但堵不住乐评家们的如潮恶评。

当金钱成了时代的政治时,音乐家的身份与商业之间的关系会成为哲学与道德意义上的选择。一般的逻辑是帕格尼尼式的:先谋求音乐家身份,然后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运作社会力量,为其金钱的权力学服务。我们已经看到,今天社会环境的特征之一,就是弹琴的人不固守钢琴,写小说的不固守书桌,搞学问的不守课堂,周遭尽是串场,身份在社会上乾坤大挪移,双重身份乃至多重身份,是为了跟随资本跳舞,当一切终是金钱目的,身份乃至有没有身份都不重要了。商业会腐蚀掉你的任何身份。

帕斯卡尔说,世间的所有灾祸来自人不好好在自己的屋里待着。他的意思是讲,人要固守其位,固守其职,固守其名,不可漂移。帕斯卡尔太古典了,环顾四周,有什么还在其位,清晰可辨呢?除了资本的不败神话,人的一切都模糊了。但我还是相信,时间会把一切打回原形,而音乐家惟一靠谱的东西,还是他写过的曲子、录过的唱片。其他的,终究都会被风吹散。

亨德尔-哈利路亚大合唱五线谱

线描帕赫贝尔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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