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堡变奏曲》:夜晚比白天更长

《哥德堡变奏曲》:夜晚比白天更长

巴赫

2011年去世的苹果公司创办人乔布斯是一个音乐迷。除了猫王、披头士与鲍勃·迪伦等歌星外,他在古典音乐里钟情巴赫,尤其痴迷格伦·古尔德1955年与1981年演绎的两个《哥德堡变奏曲》版本。马友友作为乔布斯的好友,在斯坦福大学教堂的乔布斯追悼会上,演奏了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这是两人间的约定,尽管他的巴赫版本相较其他大师有所逊色(甚至没有王健的独特,感人至深)。

乔布斯以“白天”与“夜晚”比喻前后两版《哥德堡变奏曲》给他的印象,并不回答更喜欢哪个版本。格伦·古尔德的1955年版,时长38分钟25秒,1981年版是51分18秒。当然,《哥德堡变奏曲》的演绎历来五花八门,席夫的时长72分钟,算是加长版,一般的演绎,在60分钟左右。两版的格伦·古尔德,都少于普通时长,源于他砍削了作品的重复部分,算是浓缩版的《哥德堡变奏曲》。即使这样,格伦·古尔德的版本前后差异之大,还是令人匪夷所思。但格伦·古尔德有自圆其说的能力,两版都自成一体。就听觉来说,1955年版的织体致密,音符颗粒大而饱满,1981年版,充满玄奥与冥思。

如果另换一个比喻的话,前后两版是“春天”与“秋天”的区别,甚至可以说“地界”与“星空”给人的不同感觉。格伦·古尔德的第一张唱片与最后一张唱片,都死死链接在《哥德堡变奏曲》上,本身就意味无穷。这部作品,最早由兰多夫斯卡发现与传播,其内在的复杂与奥秘,迷住了演奏者与乐迷。格伦·古尔德1955年的直觉性演奏可谓烧脑灼心,其革命性令人耳目一新,听者喜欢与不喜欢都不再重要。我在新旧两版中偏爱旧版,只为它的惊世骇俗。那是一个无所畏惧的骑士打马冲进山林,以利剑开路,马蹄几近轻微悬空,有了前所未有的速度与节奏。

格伦·古尔德的1981年版在1982年由哥伦比亚公司推出,唱片封套是晚年的格伦·古尔德带沉思表情的照片。封底有一架钢琴与少年时就不离身的琴凳——他的知名道具。说明书里面出现四张他1955年的照片,两张录制新版时的照片。尽管格伦·古尔德的新版有向传统屈服的意思,可听性却很强,里面是一种树木凋零,不再被枝叶“遮蔽”,呈现本真轮廓的“澄明”。但这种“澄明”更加神秘,难以言说。万物在春天蓬勃于力量,到了秋天,则是向神学与诗学的回归。听1981年版,也许会感到夜空的深远,那个向我们做力量魔术的使者已在回家的路上,而我们还怔怔地迷离其拖长的影子。回到新版的《哥德堡变奏曲》,某时给人恍若有亡的感觉。

很多钢琴家不敢,也不愿录制《哥德堡变奏曲》,练习者更将其视为畏途。原因之一是巴赫当年是为双排的大键琴写的,新式钢琴成了一排,弹奏起来手指交叉,难以流畅。原因之二,在于巴赫在其间复杂的赋格,尽现精密与深邃的数学与几何之美,需要大脑、心灵与手指的三合一,才能表现十指之上一座教堂的构成,稍有疏漏,建筑就会倾斜。一切,以建筑的中心看齐,找平,在严格的整体关照下,又要尽现局部的装饰之美与活泼的意趣。能够弹好《哥德堡变奏曲》的大师深知此曲的艰难与攀登的惊险,它的精妙只可去听,言说十分困难。

在巴赫的键盘作品里,我百听不厌的就是《哥德堡变奏曲》与《平均律》。那种没有文学意指的声音游戏,在魔术感中,让人从细节变化里感受宇宙无穷变化的趣味,尽现以小见大的功力。其实逃离文学性,逃离命名,逃离理性建构,在整个20世纪一直是潮流。尼采之后,再没谁搞大结构了,世界在解体中渐趋粉末化,微观化,游戏感取代了故作的森然与严肃。在讲求速度与变异的时代,每个人在轻装上阵,耳朵也一样。往往无标题的音乐更可听闻,莫扎特的奏鸣曲、肖邦的前奏曲与德彪西的小品,都有和巴赫《哥德堡变奏曲》一样的趣味与美学指向,尽管在复杂性上弱于巴赫。

听巴赫,不会让耳鼓感到沉重,却叫弹奏者的指尖深感跳芭蕾之苦。那几个基本的定式与姿势,要舞者一直保持在不可移动的轴心。巴赫的端正、朴素与高贵,在此凭借繁难才可再现。

巴赫-小步舞曲五线谱

线描亨德尔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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