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般的额济纳

苍天般的额济纳

大风之后,大地安静。这少有的时刻,不可多得的幸福。我迷恋这样的时光:风静就是心静,风停就是生命的一个再生过程。很多的大风之后,我走出帐篷,在某一棵胡杨林下,躺下来,想些心事,看着蓝得经常让我忘记自己是谁的天空。

天空——古朴、大度、沉实、空冥、高远,幽深如井,轻易没有一丝云彩,即使下雪或者雨天,它的颜色虽然苍灰,但作为一种覆盖和笼罩,提升和下沉,它总是高高在上,似乎博大的帝王。

透过花朵和胡杨,枯木熏黑的帐篷顶,我看到天空,以及天空携带的事物,在狂乱的大风和片刻的安静中,我渐渐学会了聆听。这使我的听觉尤其灵敏,可以听到一只落难蚂蚁的呻吟,可以听见一只红狐在午夜的呼吸——羊只和骆驼发出的任何声音,我都可以快速觉察,就像在我身边一样。

不知不觉,在聆听当中,我吃着母亲的奶汁,还有牛羊甚至骆驼的。我一直把羊只和骆驼当作母亲——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它们虽然不会生下我这样的生命,但它们养育了我,在长长的时光当中,我一个个送走它们,它们也将以自己的方式,将我送走——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旅程,在相互迎送的过程之中,我看到了庞大无形的宿命,看到了大风卷起的尘土,看到另一些人在若干年前的身体和内心痕迹。

如果让我仔细会回忆,数算一下这么多年来在额济纳看到的骨头,合起来要有100多根,它们是人的,又是牲畜的,是过去的,也是现在和将来的。这种发现合清算显得残忍。而奇怪的是,每次看到那些白森森的东西,我竟然没有一丝恐惧——也许我早就适应了——在巴丹吉林沙漠,在额济纳,人们或许早就见怪不怪了。这样是不是一个更大的残忍呢?

在时光当中,在日复一日的风沙当中,旷日持久的干燥和疼痛让我感到了个体生命之于沙漠的不可类比性。后来我才知道:天空的方式就是额济纳的存在方式,就是在这里死难、过往、久居乃至一切新生事物一生保持和坚守的生命姿势。这里连绵不断的风就是生命的过程,一种活着的状态。它们惊动尘土、胡杨、骆驼和羊群,惊动一切可以惊动的事物,也惊动自己。

在我的记忆中,春天的额济纳到处都是光——那种直白而坚硬的光亮,它们就在我的周围,就在存在和非存在的事物之上,甚至几千米之下的沙子和石头之上。那一年春天,我一个人在旁边的戈壁放牧骆驼和羊群,随便挖些苁蓉和锁阳卖钱。有一个中午,到处都是火焰,火焰的上面,燃烧和漂浮着一层活动的光亮,像是一群舞蹈,痛苦飞扬,又似乎弯曲的箭矢,欲发不发。它们的身上充盈着无数的亮光——是一些细碎的光粒,照耀着一个人的眼睛。继而在虚无中集结,成为一座庞大的花园,有人,有马匹和羊只,有树木和青草,花朵和楼阁。一些人唱歌,一些人舞蹈,一些人击掌而歌,一些人连续饮酒。舞蹈的女子身体柔软,像我梦想中的蛇。她们的脚踝、手腕和脖子上悬满铃铛——清脆的声音在正午仿佛天堂的音乐,连续轻盈的舞蹈似乎梦中的幽灵。那些女子,黝黑的脸颊,丰腴的身体,珍珠一样的眼波让我想到了朝霞中的山溪和人类的爱情。

而夏天是酷烈的,到处都是它击毙和打击的委顿与死难。就连那些藏在沙窝里的马兰花也不肯放过。很多时候,剧烈的阳光直射下来,它要连我一同烤干或蒸发。我自然不会妥协,那些时候,我在骆驼的肚子或者它们的阴影里躲避,在众多的倒嚼声中,像那些深居地下的土拨鼠、蜥蜴和蚂蚁一样,大汗淋漓,苟延残喘。而如果放牧一样在西夏的黑城附近,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轻松——破损的城墙、城垣、清真寺,只要有突起的地方,就一定有容纳我的阴影。有时候,在住宿的夜晚,很多的声音从地上和地上泛起,有些是欢笑,有些是呻吟,有些是刀枪的嘶鸣,有些是缠绵的琐碎。我知道,这里住过一些人,活过也死过一些人:将军或士兵,男人或女人,英雄或土匪。有一年夏天,我带了妻子来,在黑城,在这些声音当中,我们用肉体沉醉其间——唯独那一次,我们的声音覆盖了它们的声音,尽管只是一个瞬间。

总是在日暮雪山的傍晚,太阳慢慢地,再一次失去它对巴丹吉林——额济纳的垄断和照耀。庞大的黑夜爬上来,我时常看到它的笨拙姿势,看到羊群和骆驼在这一时候进入的安静状态。我点燃篝火,干枯的胡杨树枝在焦白的骆驼刺和沙蓬的引领下,迅速燃起,哔哔剥剥的声音响起来——黑夜更黑,这时候的戈壁,就只有我拥有光亮了。也只有我,在黑夜的内心独坐,睡眠,仿佛一只树叶一样的船只,在静止的汪洋之上,在无意识或者梦境之中,完成一夜的生命旅行。

又一棵胡杨树死了,在达来库布镇东南3华里,濒临戈壁的地方。它的身边还有许多胡杨——再多的依护也不能够挽救个体的生命。那又是春天,我从它身边路过多次,直到其他胡杨叶子满身的时候,我才发现,它死了,这种司空见惯的死亡在某一时刻让我心惊。我站在它的跟前,仰望着它曾经绿叶蓬勃的树冠,突然间感到了时光和生命的某些不可思议。我再看看它周边的那些同类——风继续摇动并拍打着它们的叶子。厚厚的黄沙依旧堆在脚下。没有一棵的表情是悲伤的,尽管它们皲裂的皱纹里爬满了蚂蚁、乘凉的蜥蜴和灰雀。

第二天,我把羊只和骆驼送到牧场,返回来,骑着一匹黑色的儿马,沿着达来库布镇走了一圈,我数尽了生长在这里的胡杨,最后的数字令我吃惊,原先以为庞大的胡杨林,竟然只有1206棵。我突然感到悲哀,笼统的经验和想象让我感到羞耻。这些胡杨,1206棵,如果放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站的稍微远一些,也只是一个黑点。

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这简直是对人的一种嘲笑。这一根植久远的树种,在苍茫时光中,竟然也如此脆弱、像人一样,生死只是瞬间。更令我无奈的是:它们当中某一棵死了,其他的却没有一丝的悲悯表情,尽管表情在死亡面前显得多余和虚假。我始终觉得:如果我们还可以悲伤,还可以在同类的死亡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并且在内心掀起同情的波澜,那么,所有的事物都应当是高贵的,都是对自己的一种真实救赎。

而就在这一年的十月,突然有许多人来到了额济纳,他们的车辆、身体和随手丢下的垃圾,陡然使额济纳肥胖起来。那些天,我赶着羊群,除了空无一物的戈壁深处,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有一天上午,他们在二道桥附近,胡杨最茂盛的地方聚会,一些人坐在主席台上,一些人围观,一些人跳舞,一些人对着麦克风嘶喊。更多的人在胡杨树林里深处:照相,拍摄,在枯了的胡杨树上高声说话,发笑。一些人在柔软的沙丘上骑着马匹和骆驼,孩子们大声喊着,追逐玩乐。直到傍晚,胡杨叶子更为灿烂的时候,他们才相继离开,我站在旁边的戈壁上,看见通往阿拉善盟的马路上流动着好多人和好多车——一阵喧闹之后,胡杨林安静得只有风,整个额济纳旗,都在风中,每一棵胡杨,孤独、安静,和我一样心疼。

我26岁的时候,有位朋友从远处来,我去接他。我骑着一匹马,又牵了一匹。那是我第一次单身横穿戈壁——路过羊群和骆驼之后,沙漠出现了,戈壁在身后成为一块黑色的化石。从早晨到日落,一个人的沙漠简直就是地狱。一个人的行走就是自己对自己的放逐和拯救。我遇见了黄羊、沙鸡、短蛇、藏黑色的兔子,偶尔在白昼出现的白狐,还有少量的沙蓬和马兰,风化的石山横披流沙,碎了的石子不断自行滑下。夜里,我在挡金山露营,两匹马在夜里吃着我携带的草料,我坐在逐渐变凉的沙子上吃着羊肉,我手中的刀子不断刮着羊骨,嚓嚓的声音在无风的夜晚传得很远。

沙子逐渐失去了温度,冰凉的后半夜大风骤起。众多的兽蹄轰踏着荒凉的世界。它们搬运沙子,甩动沙丘,我在其中,也像沙丘一样。随意的处置让我恼怒,丰厚的沙子布匹一样一层接着一层。我知道,它们想把我埋葬,就像那些在风暴中死难的人们一样,不留一点痕迹。更为残酷的是,它们的埋葬是不动声色的,连伤口都不肯留下。

我和马匹在风中挣扎和行进,黎明到了,风停了。我看看自己,再看看马匹,我哑然失笑:尘土的单调颜色将一个人和两个畜生混淆了。而更重要的是,我还活着,和两匹马一起,经历了一场风暴——虽然在额济纳,风暴就是命运,但直接置身风暴我还是第一次。有物和无物的完全是两个境界。

第二天下午,张掖车站到了,而我的朋友却不见踪影。我举着一张写着他名字的白纸,在人流的车站四处招摇。我多想他即刻出现呀,而一天过去了,那么多人,仍旧没有他。晚上的候车室里,蚊子和汗臭,小偷和妓女,我睡不着,站在进站口,看着远去又复来的火车,进来或者远去的人们,直到第二天上午,仍旧不见朋友的踪影。我只好原路返回,回到额济纳,妻子告诉我,朋友来了,带了一些东西,吃了一顿饭,说要去阿拉善盟,就起身告辞了。

这使我感到伤悲——朋友来了,就不该走的,更不要在还没见面的情况下离开。我在额济纳孤独惯了,渴望朋友,已经成为了心病。虽然有妻子,有父母和兄弟。但血缘和礼仪让我无法把他们当成纯粹意义上的朋友,事实上,我们也不会成为纯粹的朋友。需要说起的是:朋友走后,我没有去放牧,那些羊只和骆驼交由弟弟代放。我整天把自己泡在青稞酒中,在羊肉和大蒜,油炸的果子和似睡似醒的状态中,泪流满面,甚至哭出声音,或者无由大笑,无法自制。这样持续了将近半个月时间。

在巴丹吉林,在额济纳,我只是也只能在它的身体上转悠,和羊群和相好的牧人一起。除此之外,我不会走得太远,最远的好像就是甘肃的张掖了,还有附近的对外口岸。我知道,不管我走多远,我总有一天要回来的。这是一个宿命,也是一个必然。对外口岸每年4月份开关,那边的蒙古族众会带些他们的特产来卖,我们也会拿自己的货物去卖。我十分喜欢外蒙的刀子,锋利、寒冷,有一种特别的光泽,锃亮的刀刃像雪。用来吃羊肉,宰杀羊只和骆驼,甚至做一些其他的事情,都是极其称手并且别具意味的。还有他们的羊皮大氅,纯种的羊毛再热的夏天也不会生虫子,更不会脱毛,冬天时候,在朔风呼啸,零下40多摄氏度戈壁上,穿上它,就像围着一只火炉。

我还去过三百公里之外的阿拉善盟,那是一个不怎么繁华的城市。那一次,我不知道为什么去,去做什么。我就是要去,不要理由。前些天,心里总有一个愿望,它在我内心里像刀刃那样折磨我,切割和惊扰我。直到上车之后,那种感觉才有所缓和。到了之后,我又茫然和沮丧,在行人众多的街道上,我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做些什么。一个人在更多的人当中,孤独更为隆重。傍晚,我在一个酒馆里独自喝酒、叹息、看着夜色中的灯光,偶尔的车辆和行人。

那一夜,我在街边的树沟里醉倒,伏在泥土和青草上睡了一夜。早上的车鸣把我惊醒。我站起来,弹掉灰土。我又茫然起来,想回去,又心有不甘。不回去,我又没有目的。中午时候,我再次喝酒,直到翌日。回来的路上,我是醉着的,因此,我没有悲伤。

尽管悲伤还会袭来,但躲过一次就是一次。远在呼和浩特的妹妹给我寄来一副羊毛挂毯:青草上面,是一只扭头怅望的绵羊,我看到它眼睛的时候,猛然停住,好像有一个什么东西击中了我。我把它挂在墙上,每次喝酒,我都面对着它,从那时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喝醉过。

我时常感觉到:在沙漠,在胡杨的额济纳旗,一个人一生的路程中不可以没有水泊,也不可以没有一只可以在内心划动的船只。所有不经意的变迁都是徒劳的。它不可能带走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如习惯这里的人、牲畜、草木和持续暴躁的干燥和风暴。

前些天,我醒来,在一棵胡杨树下。睁开眼睛,静静躺着,粗糙的手掌在脑后,狮子一样的长发里钻满了草芥和沙子。我懒得清理——即使清理了,它们还会回来。就像风暴,一次一次,在巴丹吉林沙漠,在胡杨、苁蓉、西夏和刀锋的额济纳,不舍昼夜,重复行进。我的羊只们经常出没在不远的戈壁滩上,在荒凉中移动,它们干瘦的蹄子不断溅起白色的尘土,牙齿咬断草茎,眼睛看不到更远的地方。多少年来,在放牧与被放牧,在羊只和骆驼的吃和走之间,我渐渐变老,季节一层一层的,像是我的皮肤。身边的胡杨叶子落了又长,长了又落,其间的颜色变换年年如此,但年年令我感觉新鲜。

秋天开始的几天,上游的人打开他们的水库,雪水再一次汹涌而来,沿着旧年的阔大河道,曲折向前。我总是感觉,沙漠当中的河流就是一把刀刃,它切开并不缝合,它一意孤行,全神贯注。到达乌蒙其格的时候,这条原名为弱水的河流,就被胡杨和黄沙,石头和一触即成齑粉的马骨,强行更名为额济纳河。我时常看到这条河流:浑浊的大水裹着沙子、携带枯草、上游的垃圾和它们在路上发掘的轻浮事物——断了的胡杨枯枝、死难的沙鸡和羊羔的尸体漂浮其上。

这是来自远处的水——救命的水,刹那间的雷霆和命运,在额济纳,在胡杨林里,它们在奔走中下沉,前进中消失。这不仅使我我兴奋,干裂已久的心头充满水渍,我的羊只们也再次感到振奋——干旱过去了,这又是一个滋润的季节,对于生存在沙漠当中的生命、泥土和植物来说,没有什么比这种方式的安慰更能深入心灵了。这些羊们,就暂时忘记了好吃而又可以使它们膘肥体壮的胡杨枝叶,醉心于一年一度的大水。这时候,它们咩咩的叫声都吐着响亮的水声,就连被骆驼刺刮开的伤口,痊愈得也比往常快了许多。

昨天下午突然落雨了,在额济纳,一年之间,落在额济纳的雨滴比上帝更为决绝和隐秘。偶尔的下落,也只是一个形式。但不要紧,它落下,我就站在它们中间,这样一来,肯定有一些雨珠不会落在地上——落在我身上的那些,令我欣慰——这么多年来,抑或上天注定,我已经成为了沙漠的一部分,就像一个移动的,用风作为呼吸的沙丘,在旷古荒凉的巴丹吉林沙漠,在苍天般的额济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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