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紫藤

屋檐上的紫藤

暮色时分,远山已成一抹青黛暗痕。屋檐红瓦上的紫藤花多有开放,累累垂垂,清甜迷人。淡淡的蓝紫色,颇有波斯鸢尾花之姿,只是更清素恬淡些。打开阁楼天窗,紫藤花香盈盈侵室,潜潜入屋,一层一层,暗香娟娟。花叶深处,隐有鸟儿低喃应和,婉转如歌。

明崇祯进士刘同人在其所著《帝京景物略》之《吏部古藤》篇内有云:“吴文定公手所植藤,在吏部右堂。质本蔓生,而出土便已干直,其引蔓也,无亸委之意,纵送千尺,折旋一区,方严好古,如植者之所为人。方夏而花,贯珠络缨,每一鬣一串,下垂碧叶荫中,端端向人。蕊则豆花,色则茄花,紫光一庭中,穆穆闲闲,藤不追琢而体裁,花若简淡而隽永,又如王文恪之称公文也。公植藤时,维弘治六年,距今几二百年矣。望公逾高而遐,而藤逾深芜。”篇中文字自然端凝,情致冷隽秀逸,细述着旧日京城衙司文牍劳案外的另一番雅思幽怀。

院墙外,春光一抹。天青,野草翠碧,绿意盎然若雾,遥映远远一片水光。想起唐朝诗人李德裕的那首《潭上紫藤》:“故乡春欲尽,一岁芳难再。岩树已青葱,吾庐日堪爱。幽溪人未去,芳草行应碍。遥忆紫藤垂,繁英照潭黛。”幽情暗生,神向往之。

仲夏时节,前往英格兰乡间。车行缓缓向上,一直去到英格兰南部内陆科茨沃尔兹(Cotswolds)地区最高点——斯托昂泽沃尔德(Stow-on-Wold)小镇。满目青葱的山野、轻柔的阳光、恬静清幽的田园景致,与当日莎士比亚在《理查三世》中曾指此地乃是“苍凉的高岗和崎岖不平的山路”的荒芜丘陵已迥然不同。古镇中散布着些灰色、淡黄色石灰岩砖石小楼,质朴宁静,温馨可爱。时间在此仿佛凝滞不动,千百年光阴自空气中流曳而去。

走在狭窄的卵石小街上,足音空寂,几无人声。拐进小巷里一家不起眼的小小挂毯店。铺子里光线幽暗,散发着绒布般朴质温暖的气息。壁上柜中所置花纹典雅祥和的织毯均为当地人手工编织而成,厚实精美。选中一方窄短的小桌旗,砖红布纹底色上散落的娟娟花草间织绣着白色温婉的小山羊与形如白马般俊美的独角兽,放在家中那张花梨木小书桌台面上,恰恰好,暖和美丽,冬天里也不致冰着腕肘。那位40多岁的女店主温和地笑着说:“独角兽代表祥瑞之意,高贵纯洁,可佑平安幸福。”“那真是好运气呵!”微笑应道,心中甚觉欢喜。出得门来,抬眼见斜对面一家灰砖屋檐和墙体上的紫藤花开如云如雾,清丽芬芳,令人心醉诧然。可在夏日时分重见此等佳景,实出意料之外。

转到小镇市场附近教堂街上的Red Rag画廊。此画廊素以展示英伦三岛现代知名雕塑家及画家的作品而著称。这座风格别致的屋子原本为英国当代著名艺术家John Blockley与Moira Huntly共享的画室。Blockley的绘画用色大胆强烈,热情如火,一如其人。1967年,45岁的John成为英国皇家水彩画家会员,2002年离世。John的女儿Ann也是一名艺术家。

看中一幅科茨沃尔兹当地画家所绘油画:青翠嫩绿的山谷里,轻风几不可觉。嶙峋的山石间,一弯小溪泠泠流过。溪旁,淡紫色轻柔的鸢尾花正嫣然盛开。薄薄的雾霭下,远远可见一对青年男女的背影,正面对青葱山影,絮絮低语。一缕温煦的阳光,自山峰尖俯掠而下,瞬间照亮他们微笑的脸庞。愿将此画作留在手边,可供回思旧日点滴情致。

在异地停留些许时分后,总还得再次启程。不知那方蓝紫色的天穹下,清凉的空气里是否会留下一丝他乡人曾经走过的痕迹与气息?

不知不觉间,春夏亦已杳远,寒风渐起。午夜,梦中惊觉北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声,叶落触心。渐趋枯萎的紫藤,劲风过处,窸窸窣窣,自屋顶一路翻滚跌下,沙沙落地。突然有些不放心,不知书房天窗是否已然关闭。起身披衣,扶梯上到阁楼,讶见室内清明宁澈。站在东窗下,抬头遥望中天明月,圆而远,可爱晶莹,天地静寂寥廓。打开西窗,见屋檐上的紫藤叶几已落尽,绰约可见西天尽处群山黛黑的暗影。

晨起,风止,天空蔚蓝宁静,阳光澄澈安详,是个美丽的北方冬日。园中静寂,紫藤架上只空留攀缠粗壮的藤枝,青郁了一春一夏的紫藤叶终究是暗黄凋零。坐在暖暖的阳光下随性读书,大狗狗巴顿躺在地上,安心伴我,日光绵长迁延。

“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挠,绿荫清昼,熏风徐来,而山林阒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明儒吴康斋先生如此载道。望着窗外青蓝蓝淡紫色的天空,心中瞬间亦觉洞悉了然,静静澹然微笑。

(发表于《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 2012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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