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出了个王阳明

第一章
万古长夜,第一缕光

明朝出了个王阳明

人世的哲理长久地隐藏在玄冥之中,宇宙不知疲倦地演绎着爆炸、膨胀的轮回,直到上天也厌烦了这周而复始的一幕,打了个哈欠,眨眨眼睛说:“让王阳明去吧!”

于是,一道天光划亮了沉寂悠远的万古长夜,坠入神州大地上一座叫余姚的县城。

几十年后,一个在地图上难以寻觅的地名——龙场(1),将被永远载入史册。因为这一天,一个仕途失意的落魄青年在这里和神做了一笔交易。他以渊博的学识、丰富的阅历以及不分昼夜的冥思苦想,为人类换来了觉醒的火种和超凡的智慧,“阳明心学”横空出世。

一百年后,他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他的粉丝成群结队,他的事功被人编成传奇顶礼膜拜,他的文集让书商笑歪了嘴。他的再传弟子徐阶隐忍十载,用心学里的智慧除掉权奸严嵩,官拜内阁首辅,荣极一时。几年后,另一个不世出的奇才张居正更是将心学艺术发挥到极致。他左右逢源,架空皇权,以力挽狂澜的政治改革为行将就木的大明朝续了整整半个世纪的命。

福建愤青李贽,早年即受心学影响,创立“童心说”,批判重农抑商,倡导功利价值,猛烈抨击官方意识形态,企图为资产阶级革命做理论准备,在解放思想、深化改革方面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江西文人汤显祖,主动向组织靠拢,拜王学传人为师,长期致力于哲学理论与艺术实践的结合,创作出中国的“莎翁剧”——《牡丹亭》。

除此之外,散文家袁宏道、畅销书作家冯梦龙以及各路草根写手纷纷亮相,在心学的影响下笔耕不辍,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文学时代。

蒋介石早年在大陆时就非常推崇王阳明,赴台伊始便将所居之草山改名为阳明山,并在草山创立了“革命实践研究院”,提倡“实践”运动,以示对阳明先生的尊崇。

于是乎,有人要问:王阳明到底是谁?心学咋就那么神奇?

其实,王阳明只是一种生活态度。

当然,也有人认为阳明心学可以浓缩为两个字——权道。权是权衡、权宜。对人心而言,权就是追求那微妙的恰到好处,像秤砣一样随被称之物的轻重而变动,找到那个不偏不倚的位置。

究竟怎样,说来话长。

乘云降生

话说1472年,明宪宗成化八年,王阳明降生在浙江余姚。

余姚在明朝属于绍兴府,大禹治水就告成于这片三苗古地。这是名扬四海的牛人制造基地,曾成功推出过虞世南(诗人)、黄宗羲(思想家)、宋汉章(银行家)和蒋梦麟(教育家)等名人。

作为相对严谨的官方史书,《明史》带头宣扬封建迷信思想,说王圣人他妈怀孕十四个月尚未分娩,父亲王华感到很奇怪。

一天,祖母岑氏上床午睡,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房上笙笛悠扬,香烟缭绕,旗幡招展中,一群仙人驾着五色云自空中而来。其中一个头戴金盔、身穿金甲的天神脚踏一片紫云,怀中抱着一个小孩,从天而降,落在王家。天神轻推房门,高声道:“贵人来也!”随即走了进来,将怀中小孩送与岑氏,回身出屋,随众仙驾云而去,仙乐和香烟也渐渐散去。

岑氏醒来后,王圣人就诞生了。

大家觉得这事非同小可,就把家里最有见识的人——娃他爷竹轩公王天叙请了出来。为啥叫竹轩公呢?因为据传此人“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夜啸咏其间”,颇有魏晋遗风。

老头拄着拐棍从里屋出来,往太师椅上一坐,环视了一下众人,说:“喀,喀。既然是云上的神仙送来的,那就叫王云吧。”于是王圣人有了第一个名字,他降生的那栋房子也被命名为瑞云楼。

有道是“彬彬三代”,精神贵族的养成绝非一世之功。翻开家谱一查,王家的祖先里面就有一个圣人——王羲之。

由于王书圣知名度太高,后世子孙都生活在他巨大的光环之下,有所建树的寥寥无几。一眨眼到了元末明初,张可久(2)有曲云:

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

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3)

如果熟悉纳兰性德的词,就能体会张可久“兴亡千古繁华梦”的感慨。这种情愫在《红楼梦》里弥漫得最充分,或称“末世感”。许多年后,当严复的《天演论》出版时,人们才慢慢接受了“时代是在不断进步”的观点。

现在看来很可笑,这么浅显的道理小学生都明白。但可惜,中国是一个崇古的国度,自从孔子不遗余力地描绘了一幅天下大同的上古画卷,并倾情打造了尧、舜、禹三大人类偶像后,后世之人就常常生活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纠结之中。

崖山之后,蒙古人入主中原,汉人沦为三等公民,满目神州尽胡服,当真是千古未遇之奇灾剧变。而以往的士大夫阶层也没官做了,站在元朝汉族文人的立场上,不难想象他们的心态:末世来临。用曹雪芹的话形容就是“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

王云的六世祖王纲就是这些落魄文人中的一员。当是之时(元末明初),天下大乱,山头林立,而王纲同志文武全才,颇有声名,是块建功立业的料。但王纲不这么想,经过末世的消磨,他没有太多的民族大义、壮志雄心,只愿“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于是,王纲坚持不懈地穿梭于山水之间,哪儿没人往哪儿钻,谁让他下山他跟谁急,比陶渊明还陶渊明。

然而,世事多不遂人意,王才子常年甘居林壑、淡泊名利的感人事迹不胫而走,愈传愈神。

据说,王才子早年曾跟终南山隐士学习卜筮法和相面术,学成下山,遇到的第一个算命对象就惊天动地——明朝的开国宰相刘伯温。刘伯温见王纲谈吐不俗,气质非凡,认定他是个奇才,当即与之结交。王纲则现学现用,端详了刘伯温半天。自信满满的刘伯温只道他要赞美自己一番,再来一句“苟富贵,无相忘”,然后像小说里面写的,杀猪宰牛,歃血结拜。

结果恰恰相反。

王才子神秘地告诉刘伯温:“你将来肯定会飞黄腾达,但是我呢,性本爱丘山,不愿意落入尘网中,所以到时候你就别来烦我了!”

刘伯温顿时无语。

人生弹指芳菲暮。王纲在古稀之年被举荐到兵部担任正五品的郎中。这可怪了,按照王才子的牛脾气,打死他都不会去做官,难道临老脑袋开窍了?史书中没有记载原因,但仔细推敲,不难得出答案。

如果你有幸生在明朝洪武年间,如果你有幸成为一方大员,最幸运的是你已经躲过了李善长、胡惟庸、蓝玉等大案要案的牵连,好了,恭喜你可以上任了。首先,你会受到朱元璋的亲切接见,当你离开时,他的谆谆教诲会在你的耳边时时回响:朕行先教后诛,不是不教而诛。尔等若是不听话,硬是要贪,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到任以后,会有专人安排“皮场庙”一日游。此处悬挂的都是贪污了六十两银子的前任地方官,他们先是被挑筋断指,折磨至死,然后将皮剥下后填上稻草、石灰做成“皮统”供后任瞻仰。

即使如此,朱元璋仍不放心,设立了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处处布防,纠察百官。

于是乎,有人怒了:“老子不当官总行了吧!”

确实也有人直接挂印而去。但是不要忘了,朱元璋的行事风格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时,马上匠心独具地颁布了“诽谤朝廷罪”和“戴死罪办事”。前者用朱元璋的话说就是:“奸贪无福小人,故行诽谤,皆说朝廷命官难做。”后者更是明朝的一道奇观:很多罪犯过堂,发现当官的也戴着镣铐,和自己一模一样,后面还有人监视。被判死罪的官员先给下面跪着的犯人判刑,自己再到朱元璋那去领死。

现在可以想象王纲的境遇了。站在朝廷的立场:世有遗贤,肉食者之耻。王才子名气那么大,不去做官,你老朱同意,那些正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文官也不会同意。于是,王纲连《陈情表》都没来得及写,就被人带到了京城。据当地百姓回忆,王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王纲。直到多年以后传来消息:王纲在广东增城征讨苗人的战役中光荣殉职。

耕读世家

王纲死的时候,儿子王彦达只有十六岁。命苦不能怨政府,他咬咬牙,用羊皮裹着父亲的尸体,将其背回了家。

烈士家属王彦达寻思着父亲为国捐躯,朝廷怎么着也得褒奖一番吧。然而,现实很黑暗很残酷,由于朝中无人,王彦达没得到任何国家补偿,再加上王纲生前为官清廉,家无余财,深感“死个人都死不起”的王彦达差点准备卖身葬父。

备受打击的王彦达开始相信宿命论,本着我命由天的心态得过且过,躬耕养母,读书自娱,临死的时候还不忘告诫儿子王与准:“不要中断我们书香世家的传统就行了,不指望你当官!”

王与准果然有乃父之风,闭门谢客(其实也没几个客),很快读完了家里所有的书,并且鄙视科举,拒绝引荐,专心致志当隐士。

如果王与准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倒也罢了,但可惜他犯了和他爷爷同样的错误——迷上了算卦。从此,人们经常看到乐于助人的王与准给乡里乡亲免费算卦的身影,而且由于他天赋极高,一算一个准,结果麻烦来了。

当地知县听说了王与准,想让他帮自己算算前程,便派人登门邀请。可王与准平生最厌恶的就是那些目无王法、鱼肉乡里的微官末吏,于是,他深感考验自己气节的时刻来临了!大义凛然的王与准当着来者的面把卦书烧了,恶狠狠地说:“我王与准不是那种趋炎附势、妄谈祸福的算命先生!”

可叹王与准聪明一世,却不明白一个最浅显的道理:事可以做绝,但话不能说绝。

还好他虽然直,却不傻,清楚惹恼了县太爷肯定没好日子过,搞不好哪天种完地回家的路上就被人黑了,便带足干粮,跑到附近四明山的山洞里躲了起来。

知县抓不着人,气得直骂娘。正巧朝廷的钦差到浙江“督有司访求遗逸”,招揽贤才。知县大人的政治敏锐性还是挺高的,立刻跑到钦差面前告黑状,说:“王与准认为朝廷亏待他爷爷,长期仇视政府,并和他几个儿子共同发誓一辈子不考公务员。”钦差一听怒了:“公务员咋了?公务员也是人,都是爹生妈养的!”

于是钦差大人一声令下,扣押了王与准的三个儿子,再本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指导方针,对四明山展开地毯式搜索。

许多年后,大洋彼岸的林肯说了句名言:“宁可给一条狗让路,也比与它冲突让它咬一口好。如果被咬伤了,即使把它杀掉也无济于事,得不偿失。”翻译成中文就是“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

得罪了小人的王与准此刻别无他法,只好上演新一轮的《亡命天涯》。可惜饶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追兵。就在王与准向深山里钻的时候,一失足掉到了山沟里。

有的人一失足成千古恨,有的人一失足传为千古佳话。王与准属于后者。

机会像条狗,追不上,赶不走。当追兵找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王与准时,大家一致认定他完了。

没有人知道,王与准的机会来了,改写历史的契机也到了。

遍体鳞伤的王与准被带到钦差面前。钦差虽然冲动,却不是昏官。他见王与准“言貌坦直”,不像是破坏分子,便向他了解了来龙去脉,又着人四处走访。调查结果表明:王与准是个助人为乐、刻苦钻研的好同志。于是钦差便放了他们全家。又见王与准的二儿子王世杰很有出息,便道:“你们一家子都当隐士,太不给朝廷面子了,不如让你的儿子代你出仕?”

王与准经此一难,思想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不仅欣然应允,还给自己取了个“遁石翁”的名号,感谢伤了他脚的石头。

王世杰作为特招生,从此有了秀才的身份。

正好这年大考,王世杰前去参加。按规定,考生必须散发脱衣接受检查,以免夹带作弊的东西。世杰同学觉得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连考场都没进就走了,把他妈给气的。由此观之,到了这一代,王家人的思想已经逐步趋向入世。

王世杰他妈的临终遗言是:“尔贫日益甚,吾死,尔必仕。勿忘吾言!”但终其一生,王世杰都没实现这个理想,历史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儿子王天叙。

佛不度人,唯人自度

王天叙就是那个喜欢竹子的竹轩公,王云他爷爷。史载此人细目美髯,风度翩翩,与人交往亲切和蔼而又不可侵犯。再加上博学多才,与人为乐,不久便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儒。

王大儒教子有方,培养了一个三好学生。

王华继承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小时候在河边捡到一袋金子,留了个心眼将它藏在一旁的草丛里,守了一天等候失主。太阳快落山时,一人匆忙赶来,面带焦虑之色,说丢了钱袋。王华问他数目,与袋中金额相符,故交还给他。

失主大喜,取出一锭作为报酬,孰料王华正色道:“如果我贪图钱财,这一整袋都是我的了,又何必在这里等你!”言毕,翩然而去。

王天叙的确是个教育家,给许多豪门望族当过家教,也给很多勋贵子弟取过名字,但在给王云取名这件事上,他犯了一个错误。

康德曾经提出,小孩如果一定要表示主语的话,他会用别人称呼他的那个称呼来称呼自己。比如他不会说“我要什么”,而是说“宝宝要什么”“贝贝要什么”。大人在旁边说“给他,给他”,他也会说“给他,给他”,而不会说“给我”。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