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对我而言是一种不亚于周游世界或是坠入情网的体验。
ORIGINAL
MYTHOLOGY
原始神话
采访者
理查德·伯金
摘自《博尔赫斯谈话录》
1968年
上天赐予我的一大乐趣就是和他人进行关于文学和形而上学的对话(尽管我是个无神论者)。这样说未免有装腔作势之嫌,所以我必须先澄清一点,这种对话对我而言不是辩论,不是独白,更不是傲慢的说教,而是和他人一起求索真知的过程。说到这儿我不由得想到我的父亲,想到拉斐尔·坎西诺斯-阿森斯[1],想到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斯[2],还有很多我来不及提到的人——其实任何列表上最值得关注的往往是那些被省略掉的名字。上文已经客观阐释了这种对话的概念,但(我记得)质疑我的人仍说,我试图当个传教士,以某种单调的语调向人们宣讲古英语和古斯堪的那维亚语的优点,宣讲叔本华和贝克莱[3]的思想,爱默生和弗罗斯特[4]的诗歌。这本书的读者也将意识到这一点。如果我在某些方面是个富翁的话,那就是困惑和不确定性。我的一位同事宣称,哲学就是对事物清楚严谨的认识。而我却把哲学定义为一门研究人本质的困惑的学科。
我在美国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特别是在得克萨斯和新英格兰时。在马萨诸塞州的剑桥时,我与理查德·伯金[5]有过很多次愉快的交谈。在我看来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定的意图,提问的态度很自然,甚至不强求一个答案。我的回答也没有说教的意味。我们相谈甚欢,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现在重读这本书,我认为自己完成了自我表达,事实上是自我坦白,坦白的程度更甚于那些我在孤独中怀着过度的忧虑和戒备写下的文字。思想的交流是一切爱情、友情和真正的对话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两颗志趣相投的心灵产生了碰撞,双方都能从这种碰撞中受益无穷。比起我自己独处时思考的产物,从他人那儿得到的启发往往更能让我眼前一亮。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对我充满好奇,想要更加了解我。七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不怎么费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沃尔特·惠特曼曾说:“连我自己对我真正的生活都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理查德·伯金让我重新认识自己。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还记得那天,在听说了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要来美国,来剑桥市的消息后,我一口气从一千六百米开外的哈佛广场跑回了我在中央广场的住所,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现在看来,1967年的整个夏天我都在为他的到来做准备,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说起博尔赫斯。
开学后我回到布兰迪斯大学上大四,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个来自巴西的漂亮女孩,名叫芙洛·比尔德纳,她是个比我还狂热的博尔赫斯迷。我们无论何时碰到一起,总要滔滔不绝地围绕博尔赫斯谈上三四个小时。在某一次谈话结束后,我们下决心一定要见见他本尊。
我还记得我们设计了很多大胆周密的计划,其复杂程度堪比一部俄语小说,但最后都被我们一一否决了。我们只做了一件事:芙洛有博尔赫斯的电话号码,她给博尔赫斯打了个电话,说我们想见他一面。这一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计划竟然奇迹般地成功了。
那天是11月21日,离感恩节只剩两天,天灰蒙蒙的,还下着小雨。会面时间定在晚上六点半,我和芙洛决定当天下午分头出发,给博尔赫斯买礼物。这显然并非必要之举,因为博尔赫斯似乎完全不需要他人对他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他总是能让你感到,他才是心怀感激的那个人,你陪他聊天就是给他最好的礼物。无论如何,在沿着波士顿长长的街道来回徘徊,逛遍了各家零售商店、书店和唱片行之后,我最终为他买了一张巴赫第四、第五勃兰登堡协奏曲的唱片,我父亲曾经用小提琴演奏过这两首曲子。回到剑桥,我见到了芙洛,她手上也拿着礼物——四枝长茎的黄玫瑰。
从哈佛广场到博尔赫斯在康科德大道上的公寓只要跨越三四个街区,对我们来说却算得上是一次奥德赛式的历险之旅。那个夜晚的所有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雨后空气特有的宁静;芙洛又大又亮、泛着绿宝石光芒的双眼;洲际酒店的大镜子,我们曾停在那儿整理仪容;人行道上厚厚一层被雨打湿的落叶。我记得我们一开始搞错了地址,按过门铃后,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她说自己从未听说过博尔赫斯这个人,于是我们忙不迭道歉。那之后我们赶紧调头,大笑着跑过近一个街区——一种宛如梦境般不真实的笑声,充斥着眩晕、焦虑和令人沉醉的幸福。
然后我们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他,拄着一根手杖,正在另一个拄着双拐的男人帮助下进电梯。我们急忙跑进那幢大楼,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把他俩都扶进了电梯。和博尔赫斯在一起的男士大约三十岁出头,是一位来自麻省理工学院的物理学家,正协助博尔赫斯进行波斯文学研究。博尔赫斯穿着一套式样保守但十分优雅的灰色西装,系一条淡蓝色领带。他和他妻子一起居住的小公寓看上去特别空,书架上放着十来本书,客厅里摆了一台十二寸电视机,桌上搁着一沓杂志。一开始他似乎有点紧张,显得不那么自在,特别是在我们呈上礼物的时候。他妻子和朋友们一起出门了,因此芙洛很高兴地承担起家中女主人的角色,去厨房给花瓶装了水,把玫瑰养了起来。
“请随便坐,”他对我说,“反正我看不见。”我刚在沙发上坐下,博尔赫斯又站起身来:“你们想喝点什么吗?红酒、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水?”我婉拒了,但芙洛给我们每人都弄了一杯喝的。博尔赫斯回到我面前问道:“你们是想跟我随意聊聊天呢,还是有问题要问我?”如果我提前一天或是一周知道他会这样问,我可能反而会答不上来。不过现在我未加思索就脱口而出:“我想为您写一本书,所以可能会问您几个问题。”
我们开始谈话。短短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们就聊到了福克纳、惠特曼、梅尔维尔[6]、卡夫卡、亨利·詹姆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叔本华。每隔五分钟博尔赫斯就会停下来问我们:“不会无聊吧?不会失望吧?”他还说了一番深深打动我的话:“我快七十岁了,虽然我也能假装成年轻人,但那样我就不再是我了,而你们也会很快看出来。”
博尔赫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点是他很诚实,我一开始都不相信他会如此坦诚。但很快我就发现,他说的就是他心里所想的。他要是开玩笑,也会让你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不会当真。谈话快结束时,他还提到了他对时间的看法:“看了卡夫卡《审判》的前两三章,你就知道主人公永远都不会得到审判,你能看出来作家在玩什么把戏。他的另一部作品《城堡》也一样,主人公永远进入不了城堡,尽管这本书可能比前者还要难读。我曾一度模仿过卡夫卡,但下一次我想换一位更好的作家模仿。有时候伟大的作家也会不被世人认可。没准此刻就有人在创作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他也许还年轻,也许年事已高,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一位作家最好能多活一辈子,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被世人承认。”随后他又说:“……我曾许过愿,如果我能重活一次,我不想保留任何我此生的记忆。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做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了,我要把关于他的一切都忘了。”
最后,博尔赫斯以孩童般的真挚说:“你也许能实现你内心的渴望,但最后它还是会被死神从你手上骗走。”然后他告诉我们他在别处还有事,把我和芙洛还有那位教授送到门口,说欢迎我为写书的事打电话给他或是拜访他。他甚至提出由他打电话给我。“我可不觉得见一次面就够了。”他说。
三天后我又去了那间公寓,这次还带了一个录音机。博尔赫斯开始追忆已故的阿根廷诗人卢内贡斯[7]。“卢内贡斯是个不错的匠人,他也是阿根廷文坛最重要的一号人物。他曾吹嘘自己是南美最忠诚的丈夫,但不久后他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又爱上了他的朋友。”我还提到了博尔赫斯的《诗人》[8]就是向卢内贡斯致敬的一部作品。
“我认为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棒的构思,不是吗?我指的是先写我和卢内贡斯对话,然后突然之间让读者意识到他已经死了,图书馆不是我的图书馆,而是卢内贡斯的图书馆。在我创造了又推翻了这一设定之后,我最后又说我的时代很快就会到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我俩同属于一个时代,因而又重建了这一设定。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构思,它还好在能让读者感受到文字背后的情感,至少我希望是如此。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只把它当成是一次创作上的尝试吧?”
我回答说我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很欣赏这一构思,但我想在书中呈现一个完整的博尔赫斯,不想把他和任何人混为一谈。我又补充道,他曾在《阿莱夫》中说,“无孔不入的遗忘渗透了我们的思想”,而我已经预感到我的记忆可能会篡改他说过的话。接着我问他能不能在谈话的同时录音。“你想录就录吧,只是别让我意识到这一点,好吗?”
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我一直都在为这本书做准备,尽可能地录下我们每一次的谈话。到后面书的雏形渐渐浮出水面,某些主题在谈话中也不断重现。除了当面采访博尔赫斯外,我还重读了他的所有作品,同时只要有空我都会去听他在哈佛开的阿根廷文学课,以及他在桑德斯剧院办的六场诺顿讲座[9]。讲座座无虚席,反响十分热烈。博尔赫斯着实在剑桥市的知识分子群体中激起了一阵热议,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观众如雷的欢呼声,还有欢呼背后的激情,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全新的体验;我在欧洲和南美也演讲过,但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在你七十岁时还能有新的体验真的是一件很棒的事。”
十二月中旬,芙洛(她此前也单独见过博尔赫斯几面)决定在她生日前后为博尔赫斯和他妻子办一场宴会,地点设在我姐姐在剑桥市的公寓。博尔赫斯和他的妻子一起过来,还带上了他的私人秘书——约翰·默奇森,一位哈佛大学的毕业生。除了我们尊贵的客人外,到场的都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这对博尔赫斯来说没什么区别,他和年轻人一贯相处得特别融洽。之后还有一位不速之客——一名嬉皮士突然加入,但没人为此不开心,博尔赫斯就更不在意了。他问我们,“不知道‘嬉皮’的词根是什么?”他妻子还觉得这位年轻嬉皮士很帅。芙洛精心烹制了一桌美味的正宗巴西菜,晚餐最后在美妙的维拉-罗伯斯[10]吉他曲中结束,而博尔赫斯看上去也一直十分享受。他还在回自己公寓的路上告诉我们,他认为剑桥市是“一座非常可爱的城市”。
博尔赫斯在哈佛开设的诗歌阅读讲座大获成功之后(当时主持人罗伯特·洛威尔[11]是这样介绍他的,“由我来引荐博尔赫斯简直是辱没了他,很多年前我就觉得他是要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我决定在布兰迪斯大学也举办一场类似的活动。在西班牙语系的丽达教授(她是我的朋友,也是一位博尔赫斯的忠诚书迷)帮助下,我们把讲座日期定在了四月一日。我把这件事告诉博尔赫斯时,他说:“好吧,希望别闹出什么大笑话。”随后他问我是不是只有二十到三十人能来。没想到当天一共去了五百多人(约占全校总人数的四分之一)。演讲开始前二十分钟,学校最大的礼堂的所有座位都已经坐满了。
大礼堂台阶下,博尔赫斯正紧张地温习他待会儿所讲的每一首诗,这让我也有点儿紧张起来。但他一察觉到我的紧张情绪,就跟我很自然地开起了玩笑,直到我俩都镇定下来。我非常荣幸地向大家介绍了博尔赫斯、他的秘书默奇森先生,以及一位从事博尔赫斯作品英译的诺曼·托马斯·迪·乔瓦尼先生。先由乔瓦尼朗读翻译成英文的诗歌,再由博尔赫斯在每首诗读完后做两三分钟的评论。我扶着他上台时就在想,一个看不见的人要面对这么一大群观众发表演讲,他该有多害怕呀。但博尔赫斯一站到台上就一点儿也不紧张了,他说得很顺畅,很快就滔滔不绝起来,观众也完全为他所倾倒。当我第二天去见他,再次向他表示祝贺时,他看上去却有些闷闷不乐,像是在生自己的气,“我总是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小丑”。
“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劝他,“大家明明都很喜欢啊。”
“可是我能感觉得到,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
到博尔赫斯在哈佛办最后一场讲座时,他已经成了剑桥市的文学明星。我发现不管他去美国哪儿开讲座,观众都是一样的热情高涨。单就剑桥市而言,罗伯特·洛威尔、罗伯特·菲茨杰拉德、伊夫·博纳富瓦、约翰·厄普代克和伯纳德·马拉默德等当代著名作家都来听了他的讲座,排着队等着见他。约翰·巴思[12]还说博尔赫斯是“继乔伊斯和卡夫卡之后的大师”。
博尔赫斯在美国大受欢迎,他自己也感到很高兴,但他仍一如既往地谦卑随和。在他搬进了另外一套更宽敞明亮的公寓后,我有一次去看他,按响门铃之后,我在大厅里茫然不知所措。这间大厅在我看来就像是一座迷宫,走廊四通八达,通往各个方向,每面墙上都标着神秘的数字,下面还有箭头。但博尔赫斯似乎预料到了这一点,拄着手杖颤巍巍下了三节楼梯来接我。我无比感动,但同时也为劳烦他亲自下楼很是过意不去,而博尔赫斯只是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理查德·伯金
童年的书;失明和时间;形而上学;塞万提斯;早期作品;镜子和外表……
伯金 您有过对文学不感兴趣的时期吗?
博尔赫斯 没有,这我一直很清楚。早在我写第一本书前,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作家,甚至在我还没开始写作前就已经有这一想法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作家,但我知道我生来就是要和文字打交道的。我从没想过做其他的事。
伯金 您从没考虑过从事别的职业吗?比如说您父亲就做过律师。
博尔赫斯 是的。他最后想当个作家但是失败了,他还写过一些不错的十四行诗。不过我父亲想让我来完成他的心愿,他还跟我说不要急着出书。
伯金 但您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出书了,大约二十岁吧。
博尔赫斯 是的,但我父亲是这么跟我说的:“你没必要急着出版。你写下来,然后回头重新看你写的,就会想把它撕了重写。重点在于你出版的作品都得是在你看来足够好的,至少得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
伯金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博尔赫斯 在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曾经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十页长的希腊神话,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写作。
伯金 您指的是“原创神话”还是单纯的翻译?
博尔赫斯 不,不,我就是在复述故事情节,比方说,“赫拉克勒斯完成了十二项苦役”,“赫拉克勒斯杀了涅墨亚雄狮”。
伯金 所以您一定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这些书了吧?
博尔赫斯 当然了,我很喜欢神话。我写的那篇没什么好说的,差不多有十五页吧……讲了金羊毛、迷宫[13]和赫拉克勒斯(他是我最喜欢的人物)的故事,还有众神之间的情爱和特洛伊的传说。那是我写的第一篇文章,我还记得字迹很潦草难认,因为我有严重的近视。我只记得这些了。事实上,我母亲当时还保留了一份手抄本,但在我们全家开始环游世界后也不知所踪了,这没什么好可惜的,因为撇开它出自一个小男孩之手这点不谈,我们都不觉得写得有多好。那之后我读了一两章《堂吉诃德》,然后就开始试着用古西班牙语写作,正因如此我在十五年后才没有重蹈覆辙。因为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玩过这游戏,而且失败了。
伯金 您还记得多少您小时候的事?
博尔赫斯 你瞧,我向来有很深的近视,所以一提到童年我想到的首先是书,还有书中的插图。《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还有《苦行记》[14],这些书里面的每一张插图我都记得。还有《一千零一夜》以及狄更斯的书里面的插图……当然了,我也有一些乡村生活的记忆,坐在马背上,沿着乌拉圭河在潘帕斯草原上兜风;还记得和父母住在一起,屋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露台……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主要还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因为那才是我真正能看清的东西[15]。百科全书和字典里的插图我记得非常牢,比方说钱伯斯百科全书和美版的大英百科全书里各种关于动物和金字塔的版画。
伯金 所以您对小时候看的书的印象比对人的印象还要深刻?
博尔赫斯 是的,因为我只能看清书的样子。
伯金 您和小时候就认识的人现在还有联系吗?有没有交往了一辈子的好朋友呢?
博尔赫斯 有几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老同学。然后就是我的母亲,她已经九十一岁了。我妹妹比我小三四岁吧,她是个画家。我的大部分亲人都已经去世了。
伯金 您在开始写作前是不是读了很多书?还是说您是两者同时进行,边写作边阅读?
博尔赫斯 相比写作,我一直觉得自己更擅长阅读。当然了,从1954年开始我就完全失明了,那之后我只能请别人读书给我听了。一个人失明之后,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也完全改变了。事实上,读不了书也许还有别的好处,那就是你对时间流逝的感受不一样了。在我失明前,就算只有半个小时什么都不能做,我也会发疯,因为我必须找点东西来读。而现在我可以大半天独自一人什么都不做,我不怕坐长途火车,不怕一个人待在酒店或是沿着大街闲逛,因为……好吧,我并不想说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思考,那样听上去像是在吹牛。
现在我能忍受无所事事的生活了,不必时刻都和其他人说话或者做点什么事。要是我进了一间屋子,而屋子里的人正好有事出去了,我也能自得其乐地在空屋子里坐上两三个小时,或者出去散一小会儿步,并不会感到特别失落或是孤单。任何人失明后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伯金 那么在那段时间里您都在想些什么呢?思考某个具体的问题还是……
博尔赫斯 也许我会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活着。也许在追忆往事中任凭时间流逝,也许在从桥上走过时试图回想那些我最喜欢的文章,也许什么都不做,只是活着罢了。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因为没事干而无聊。我有时也什么都不做,却并不感到无聊。我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在做些什么呀,就算无所事事我也过得很充实。
伯金 您从来都没有感到无聊过吗?
博尔赫斯 没有。当然了,在我做完手术不得不在床上躺十天的时候,我会感到苦闷,但绝不是无聊。
伯金 您是个擅长写形而上学的作家,然而很多作家,像简·奥斯汀、菲茨杰拉德和辛克莱·刘易斯[16],他们的作品却似乎完全不涉及形而上学的东西。
博尔赫斯 你说的是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7]还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18]?
伯金 我说的是后者。
博尔赫斯 好,我知道了。
伯金 我只是随便列举了一位在我看来和形而上学沾不上边的作家。
博尔赫斯 他永远只停留在事物表面,不是吗?但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伯金 当然了,大多数人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去思考关于时间、空间或是无限的问题。
博尔赫斯 那是因为他们把宇宙视为想当然的,把其他事物视为想当然的,就连他们自己的存在也视为想当然的。他们从不会感到奇怪,他们并不觉得他们活在这世上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记得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因为我父亲的一席话,“真奇怪,”他对我说,“我为什么会活在这世上。闭上双眼,在我内心深处,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是我第一次产生了这种感受,然后就立刻抓住它不放,因为我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但很多人还是不能理解,他们会问:“你不活在这世上还能活在哪儿呢?”
伯金 您有没有觉得人们头脑中的某些东西自动屏蔽了您所说的奇异之感,让他们从来就不会去想这些事情?毕竟如果人们都把时间花在思考宇宙的玄妙上,就不会有时间去做那些维系人类文明的工作了,那样没准就一件事都做不成了。
博尔赫斯 可是在我看来,如今恰恰有太多事已经做成了。
伯金 您说得很对,确实如此。
博尔赫斯 萨米恩托[19]写过这样一件事,他曾遇到过一位牧民,那位牧民对他说:“乡村太美了,我都不想去思考这种美源自何处。”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就是个错误推论,他应该要去想想这种美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也许他想说的是他从美景中得到了感官上的满足,内心很愉悦,觉得思考没什么实际的意义。但总的来说,男人还是比女人更善于形而上学的思考。女人往往想当然地看世界,还有生活中的事物和她们自己,特别是她们还想当然地看待自己的境遇。
伯金 在她们眼中,每个时刻都是孤立存在的,她们不会用联系的眼光去想想所有的前因后果。
博尔赫斯 是的,因为她们觉得……
伯金 她们只会就事论事。
博尔赫斯 是的,她们只会就事论事。她们还很关心自己的形象,害怕出丑,或者说她们把自己当成演员,以为自己时刻都要面对所有人的关注和仰慕。
伯金 总的来看,女人确实比男人有更强的自我意识。
博尔赫斯 我也认识一些聪明绝顶的女性,但她们对哲学一窍不通。我的一位学生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性之一,她跟着我学古英语,谈论起许多文学作品和诗人都头头是道。但是我让她去读贝克莱的三篇对话[20],她就读得一头雾水了。我后来又给了她一本威廉·詹姆斯[21]谈哲学问题的书,尽管她真的很有天分,这类书却怎么也读不进去。
伯金 她是不是觉得太枯燥了?
博尔赫斯 不,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去钻研那些在她看来非常显而易见的东西。我问她:“你真的觉得时间这个东西很简单?空间很简单,意识也很简单?”“是的。”她说。“那你如何定义这些东西呢?”她告诉我:“我没办法下定义,但我并不为这些东西而感到困惑。”在我看来大部分女人都会这么说,不是吗?我的这个学生还是一位非常聪明的女性呢。
伯金 当然了,您的思想似乎就不会屏蔽这种奇异之感。
博尔赫斯 是的。
伯金 实际上,这种对宇宙本身的惊奇感正是您作品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