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打官司去

六 打官司去

琼华住院的时候,俞嘉和销了假回到崔家来了,一听这个消息,他先是一惊,后来知道人已经脱离危险,他反而掉下眼泪来。这个小丫头,他本来只把她当做一个嘴快心眼少的富家小姑娘,嘴里讲的抗日救亡,一旦碰见真正的敌人,大概是会软掉的。所以,当立华要求他冒名假承认那桩亲事的时候,虽然只是逢场作戏,他也不大愿意,因为觉得承担这个虚名似乎有点降低自己。不想现在突然发生这样的事!他忽然觉得自己那样看琼华是对不起这个姑娘,自己于心有愧,所以,不等立华来找他,他自己就主动去找立华。

立华白天有时候在自己屋里,有时在柜上。这一天恰好在柜上,他跑进柜房,见立华正在那里和管买卖的同事讲进什么货,张孝明站在旁边听。立华抬头见是他,便问:“是找我吗?什么事?”

他嘴里支支吾吾地答道:“是找你,没有大事。回头你空了来找我。”说完赶紧回头就跑了。

到晚上,立华到书房来找他,他却只是倒茶让座,一下子说不出个事由来。立华倒比他还着急,端着茶杯凑到他的对面,开口问道:“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俞嘉和涨红了脸,停了一下,才打定主意开口道:“我没有别的事,是想托你给琼华带个话,我向她表示慰问。”

“慰问?”立华摇摇头:“要是光为这个倒不用客气,她已经好了,马上就快出院啦,你可以自己对她说。”

“不!”俞嘉和的脸还是涨红的。他接下去结结巴巴地解释:“不光是慰问她的病,是……是我觉得我把她看错了,看低了。没想到她是个有决断有骨气的人。我……我表示歉意。”他一面说一面感到自己的话简直是词不达意,说不出自己对这个姑娘十分感动的心情。只是用一双诚挚的不安的眼光望着立华,他相信立华会比他本人更能向琼华作合乎他本意的解释。

但是立华听了他的话,却并不表示接受这歉意,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小俞反问道:“你真的觉得她挺好么?”

俞嘉和点头道:“很好!一个誓死不与恶势力妥协的青年,虽然办法少一些,是一块没有好好雕琢过的璞玉。”

“对!”立华两手拍到桌子上,突然像爆发似的痛苦地嘶声叫出来:“她很勇敢,很坚决啊!我是她哥哥,其实不如她。我对这些恶势力毫无办法,只会妥协,几乎由我的手送了她的命!可是我反倒看不起她,以为她软弱。其实软弱的不是她,是我!”他越说声音越嘶哑,终于用两手抓着自己的喉咙,好像要把塞在喉咙管里的吐不出的话,都用手指挖出来似的,俞嘉和急忙伸手去抓住他的手,劝道:“你不要这样,你干什么!”

立华双手撒开,仰面靠在圈椅背上,仰天“唉!”了一声,他接着诉说他那无处可诉的衷肠:“我这几天觉得真正看不起我自己!我天天急着跑医院,找大夫,因为我想赎我的罪。我跑到柜房去管那些我向来不爱管的事,因为我想不出办法来塞满我的时间。我过去以为自己好像一个耶稣,专门负担人世的苦难,为别人作牺牲。其实我没有为任何人作过一点必要的牺牲,连为我的妹妹,也没有!你看不起我吧?小俞!我就真像我母亲说的,是一个只会喝酒空谈的少年名士!你揭穿我的假面具吧!”他手捂着脸,一手支着头,伏在桌上,几乎放声哭了出来。小俞没有想到自己想表示一点不安,却引起了立华这样的悲痛,他站起来,站在立华身边,用手捏住立华那捂着脸的手,嘴里轻轻地说道:“立华,不要这样,你对于你自己的估计不对。”

立华抬起汪着泪的眼睛疑问地望着他,低声咕噜了一句:“难道你以为我有什么作为么?”

“你没有过。”俞嘉和沉静地回答,“但是我想你在机会允许的时候,会有的。对我自己,我也这么想。我不悲观。”

“真的?你真的这样相信我?”立华跳起来,两手紧紧抓住了小俞的手,带泪的眼睛变得闪闪发光,他的年轻瘦削的脸突然消失了平日那青年绅士老成持重的派头,变成了一张充满希望和兴奋的真正青年人的脸。这个朋友对于他的信任和期望使他感到极大的欢乐,这正是等待了好久而一直未能等待到的,现在得到了,他就像一个在沙漠中干渴了很久的人,突然得到一杯凉荫荫的泉水一样,喝下去简直是沁人心脾啊!握着这个朋友的手,他终于郑重其事地讲出一句:“我真感激你对我的鼓励。”

“我们要互相鼓励。”小俞坐到他身旁,也恳切地说,“我们在这样一个落后的环境里,再不互相鼓励,难道让自己堕落下去吗?”

立华连连点头,两个青年人的四只手又互相握着,他们感到友情给他们以相互的支持,两人都觉得信心增强了些,他们又提到琼华的事,和母亲沈明贞的态度。立华说:“我母亲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她是一个富家的太太,而且是姨太太,她在家庭里实际没有地位。”

小俞说:“对的。如果让她去冲撞你那个大伯爷,她会肯干的,但是那简直是以卵击石。”

立华说:“她不去冲撞,总不能把琼华就这样牺牲掉啊!现在再偷偷出走,也不行了,都闹得满城风雨了。”

小俞用深思的目光凝视着他,说:“我看应该保护她,——应该你去!”他稍一停顿,终于明确地说出了这几句话。

“我去!我去和他拼死了,我也不在乎!”立华刚才的兴奋还在,他握着拳,捶到桌子上。这时候如果叫他打到大伯爷家,他也敢去。

“不!”小俞挥手表示要他冷静些:“不要拼,读完了那本《战略与策略》没有?我们也得讲点策略。”

已经很晚了,立华穿着皮袍,他见小俞只穿薄薄的棉衣,就说:“怪冷的,我穿得多你穿得少,你钻到被窝里去我们接着谈!”俞嘉和不肯。两人本来是坐在床上的,立华硬把被子抖开,给小俞盖上两腿,自己也拉床毯子盖上,两个人靠在一起。

他们两个讨论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前提自然是坚决反对掉那林家的婚事。俞嘉和说:“还应当趁此打击一下这个县城里的封建势力,我们不能就这么听凭他们宰割!得让他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立华眼睛望着书架上方一本杂志封面上执号筒的女子,点点头说:“对是对,可是我想不出,我们怎样能打击他们。我只希望怎么能逃出这个县城,飞到外面的自由世界。要是还在这县城里,唉!……”他长叹了一声,脸色又暗淡下去,说:“就只谈我们家,这些年受大伯爷的欺就够多的了。小琼又寻了一回死,母亲已经下决心去和大伯爷讲理拼命了。可是拼命的结果是可以预料的。”

俞嘉和原来的设想是让小琼华自己具名上诉,然后他们组织一批青年人去支援,来个上公堂辩论,和那个大伯爷锣对锣鼓对鼓地干一场。这个主意说出来,立华先是点头,说:“可以,我们家反正是豁出去了。为了反对封建势力,琼妹先打个冲锋,我们就决一死战。”他已经料到了,那么一来,即使官司打赢,首先琼华的学将不能再上,大伯爷对他们家要加强管制,对他的母亲更要欺凌,就是说加重了全家的苦境了吧。但是这些年的郁闷在他心头压得太重,他恨不得振臂一呼把它全甩掉,甘愿付出任何代价。因此他咬着牙说:“行!”停一下又说,“不过我很希望能牺牲我,而不牺牲小琼。我愿意替她,我反正是完了,这一辈子注定了做牺牲品。她可还年轻。”他说这话时,心里简直有老一代那些先行者的情绪,情愿自我牺牲来解救将来的人们,他心里似乎在呼喊“救救孩子”!其实他和妹妹的年龄相差还不到十岁。

立华的态度使俞嘉和重新慎重考虑,他摇了头,说:“那可不行!不能那么干。”由于他年纪轻轻就独立生活,又是父子两人相依为命,他的父亲向来一切都听他的。他没有怎么尝过大家庭的威胁,听着立华的话,他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心里思索,嘴唇嘬着“唔唔”了两声,终于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唔!你和你的母亲,应当保护,都应当保护。”

这些天他已经看出沈明贞是一个很少见的家庭妇女,她的家是这县城里很难得的环境。不!不能牺牲她和她的家。他现在还没有跟什么救亡组织联系上,但是他知道这是能联系上的。如果将来能在这城里做一点工作,她的家显然是个能起作用的据点。现在怎么可以让她去轻易作牺牲?而且,教了这一阵书,他还对这一家人发生了感情,不止立华是他的朋友,一家人都是他的朋友。小琼华那么年轻纯洁,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想斗争却还不知道怎么去斗争,让她去牺牲?至少是太早了。立华呢?可以叫他去跟他那个大伯爷周旋。但是又如何能够达到那打击他们一下的目的?

他左右筹思着,一句话说不出,心里只有一点是拿定的,时代已经又前进了。不管这县城本身怎么落后,毕竟已经是一九三六年。不但《红楼梦》里的惨剧不该再发生,巴金的《家》里那些年轻生命的摧折,也不该再发生了。他有一种必须挺身而出保护他们全家的冲动。咬着嘴唇沉吟了好几分钟,看着立华那通红的兴奋的脸,他突然爆发出一句:“我去!我替你们去!”

立华狐疑地问:“你去干什么?”

俞嘉和已经想通了,坦然地说:“我去告状!”

他解释给立华听:如果崔家母女去告状,崔甫廷可以迫害她们,因为他是崔家的族长。对于他俞嘉和,却无可如何。他怕那崔甫廷什么?顶多强迫沈明贞把他这家馆教师解聘,那也不要紧,上别处找饭吃去。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而这次反对封建势力的小小斗争,却是每个主张正义的青年责无旁贷的,他愿意干,叫崔家不必管。

立华说:“你愿意管,我也同意。不过,你又不是琼华的什么人,用什么名义出头呢?还不如我去。”

“我……我是……”俞嘉和说不出来了,他脸红了。聪明的立华立刻想到了,接着说:“对,你如果肯公开冒充她的未婚夫,那倒行。”

俞嘉和脸全都红了,他说:“我不怕担任何名义,反正是假的。只要你们家不在乎。”

立华低着头筹思再三,现在就让琼华自己去告状呢,她还小,受大伯爷的欺侮受不起,她已经寻过一回死了。现在由俞嘉和代为告状呢,将来她另嫁别人,又是“门风”问题。不过,人总得走一站说一站,他早已打算好了,妹妹中学一毕业立刻送她到外面去念大学。那时家里只剩自己和母亲,需要操心的对象没有了。反正自己母子俩,要杀要剐凭他去!妹妹一走,将来她爱嫁谁嫁谁,哪个还管得上?所以,由俞嘉和出面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告崔甫廷悔婚另配真是名正言顺,不管这城里什么人也说不出二话来,十拿九稳可以胜诉。而大伯爷还没有借口来向妹妹施加压力。——当然,这个办法实在有点折衷,不够彻底。不过,为了妹妹,他想,这件事就折衷它一次吧。

他心里平静下去,露出微微的笑容,说:“好,我看这个办法可以。趁小琼还没有出院,我们趁热打铁,就说他干涉侄女婚姻,逼死人命。”

俞嘉和见他也赞成,两人同心,便觉有了底。他们两个正在商量,沈明贞走进来了。她一看他们俩那两个头凑在一起议论的样子,和立华眼睛里兴奋的光,就知道他们是谈什么了。她走过去坐下,说:“是说小琼的事吧?我去到大房里说去!”他们两个忙将脚上的毯子掀开,坐正。

立华说:“不!我去!”俞嘉和也同时说出来:“我负责!”

明贞争道:“用不着你们!我的女儿,又是我闯的乱子,我一定去。哪怕你们大伯爷把我赶出崔家!”

立华摇头说:“你老人家说的这些,我们先都讨论过了,那样不行。去是我去,外面活动由小俞负责。”

明贞狐疑地问:“这事情还要什么外面活动?”

俞嘉和笑道:“我去出面告状啊!告你们崔家一女许两家。连你老人家也告在里面。我是不怕上公堂的。我还可以找几个朋友一起出庭,我们跟他辩!”

沈明贞一听这话,连连摇头。她说:“那怎么可以!我那句话是临时说来搪塞大伯爷的,哪能当真?再让你去告状,把你也连累进去,经官动府,我们一家心上怎么过得去?”

俞嘉和脸上现出严肃神情,他对沈明贞庄重地说:“你老人家这话可就不对!这不是你们一家我一家的问题,这是要反对封建,拯救一个被封建势力逼迫的姑娘,我是要当一件工作去做的。你老人家懂得了么?”

立华也在旁边帮腔:“阿娘,我赞成他去告,这是见义勇为的事情。”

明贞犹疑地说:“可是,可是我们自己不去告,却叫他告,那我们又算什么,不是把难办的事推给他了?”

俞嘉和一挺胸,义形于色,说了几个字:“不是这意思。”什么意思?他没有讲下去,还是立华仔细给母亲讲解他们的计划。这件事可以叫琼华自己去起诉,也可以让沈明贞去大伯爷家坚决提抗议,再不同意就由她去起诉,这两种做法痛快当然痛快,只是后果实在难以逆料。目的既是为了救琼华,那不如采取这城里一般群众所能接受的做法去斗争。所以呢,还是由小俞出面去告状的好。他这一告状,声势一造成,立华便赶到大伯爷家去火上添油,很可能不必上公堂就让他屈服。

他这么一说,沈明贞才恍然大悟,原来连女儿婚事还有这么多门道,她只好点头同意。

就连立华自己也为这一件小小的行动而激动得很。——他还从来没有计划过这样性质的行动。他记下了一篇日记,其中写道:

过去我读了工人如何从自在的阶级变成自为的阶级,总觉得好像有点生硬,现在我的理解深刻了,我自己现在就觉得从自在的盲目反抗变成了自为的战士!

琼华住了两星期医院,把她的哥哥和俞嘉和都忙坏了。他们找了几个过去同过学的朋友都到崔家来,开了两次会,研究了俞嘉和自己起草的诉状。这张诉状改了好几遍。俞嘉和坐在他平时教书的厢房里,像学生答考卷一样地苦苦推敲。开始时他想,首先需要伸张正义,说清反对包办婚姻的道理,这是这次告状的主题。于是他把诉状写成了完全好像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为崔琼华打抱不平,反对她的大伯爷。大家传看了说这不行,这样官司打不赢。怎么能不提起诉人自己呢?于是他又改,改成像沈明贞向崔甫廷说的那样。说原是琼华的母亲已同意将女儿许给自己,后因崔甫廷贪图势利而悔婚,所以自己来告状。但是写了一半自己一看也不满意。这像什么话?本身就不是反封建,倒成了宣扬封建了。他把草稿拿给朋友们看,果然也都说不行。俞嘉和说:“我的意思,就是保护一个女青年。她是个小姑娘,人太幼稚,我愿意替她打官司。别的都是瞎话。”

大家又讨论了半天,最后商量结果改成:强调崔甫廷贪图势利,把侄女许给有钱人家,从而干涉侄女的婚姻自由。最后捎带一句她原来曾同意过与自己订婚,故代为出面,就完了。俞嘉和又写了个第三遍。写好诉状,就送到了县里。

他们这群青年人在计划,小俞写诉状,沈明贞都知道。她常常跑进东厢房去看。

她又进来了。只见这间完全旧式的书房陈设,已经有了虽然极小却十分触目的变动。小俞把两个书架上的线装书全集中到一个架上,空出来的书架上除书以外还搁着许多五颜六色封面的杂志。最触目的是竖在书架最上层的一本,放在书堆上面,封面正面朝外,是一个穿毛衣的大姑娘手里拿着号筒。这种书架,格宽而架高,本来是专为横放线装书用的,最上层都不兴放书,更不可立着放书,这才能和墙上的中堂以及对联配套。现在这么立架着一本杂志,其总高度就超过了应有的限度,正好把对联末尾“多福多寿多男”那个“男”字挡住了,变成“多福多寿多……”一个大姑娘。沈明贞不觉想笑。只见他们共六个人围书桌坐着,立华也在内。正在高声大嗓谈着,一见她进来,都住了嘴,立华忙说:“谈我们的!照旧谈我们的!”明贞朝靠墙的小方凳上一坐,说:“我听你们怎么商量,我也好帮上点忙啊!”其实,是他们给她家帮忙,她当然知道。但是这时看他们讨论的热火劲,她不能不觉得这场事情他们是主体,自己只有退居客位才适当。

中间一个从上海大学里回来的小伙子说:“这里的法院,名义上叫三权分立,县政府门口也挂着地方法院的招牌,实际上审讯还是在县政府大堂。没那么严的规矩,也不发旁听证。上回审一个案子,我就亲眼见一群乡下人都拥进了大堂。我看,到时候我们就找上几十人,都进去。和他们辩论。看看那崔甫廷和林四少爷能不能辩得过我们。”

俞嘉和说:“着啊!指名就要那林四少爷出来,他敢不出来?这张诉状也可以先拿出去造造声势。”

立华说:“对!咱们把它油印。不是反对‘黑头帖子’吗?这不是黑头帖子,是有名有姓公开的。给它到处散发,还贴到街上去。我们家门口就可以来一张!”

主张上公堂辩论的那小伙子拍手大笑:“我们就把打官司的诉状当成宣传队的传单!不过,小俞这一来可吃亏了,崔琼华自杀已经传遍全城,你再在诉状上署名,再往外一贴,你可成了桃色新闻的人物了。”

俞嘉和脸色却很严肃,他慷慨地摇摇头,大声说:“我才不怕他们!无非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图人家的小姐。再不然,说我自由恋爱、师生恋爱、勾引女学生……。不就是这些难听的吗?行了吧?我反正是穷小子,没什么可顾虑的。这次是为了反封建,你们大家都知道我和崔琼华毫无关系。只要自己人理解,这个城里的所谓舆论,我看不值一个铜钱!”

“好!”其他五个人哄然喊好。旁边坐的沈明贞也不由得说:“真好啊。我就没法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

一切准备妥当。状子已经递上去,也油印好了一百份,在中学里散发。贴到鼓楼下面两张,还贴到崔家门口一张。法院已经定期传讯了。于是,崔立华才按原定计划跑到大房里去。

他把一切都想妥了,所以,当他走进大房的大门,门口照例喊一声“二房的大少爷来了”时,他只微微一点头,毫不像过去那样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样子。挺着胸就走了进去,承华出来接待,叫声大弟,他也没有现出笑容,只严肃地说:“我有事情要见大伯爷。”

他坐在堂屋里等,不过两分钟崔甫廷就出来了。还是那一身长夹背心,小帽盔儿,并没有穿长衫。立华已经抱定宗旨,所以一见崔甫廷出来,马上就开口,他甚至没有觉察到今天崔甫廷连声招呼:“立华快些坐,承华快喊他们倒茶来,拿瓜子、金橘来。”不像往日对待晚辈的那副架子。

立华说:“我是专门来谈谈琼妹的事。”

崔甫廷插嘴道:“当然,当然。晓得,晓得。”

立华连问也没问他什么“当然”,装出了自己事先早已演习好了的姿态,连连摇着头好似惊慌失措地说:“大伯爷!不得了不得了!那俞家里果然不答应,自从琼妹为这另外许亲的事自杀,俞老先生就托人找上门来,说我们家这样做是逼死他家的儿媳,要告我们。前两天状子已经进了法庭,不但告我们,还告了大伯爷你,现在全城都嚷嚷动了,油印的状子已经贴到了我家大门口!”

“啊啊!”崔甫廷只皱着眉啊啊了两声,并未大发雷霆。

立华继续说下去:“要说这件事,你老人家要怪只可以怪阿娘和我许婚不当,可是琼妹是遵照母兄之命答应的。这是你老人家过去的教导。按新法律,她婚姻自主。按旧道德,她可以说是女子不事二夫啊!如果她这次真死了,那就成了烈女。而逼她去死的人,不是我做晚辈的多口,可就成了名教罪人,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立华装出义正词严的样子,越说越来劲,他一面说一面心里暗笑,今天总算找着机会把大伯爷当面骂了一顿,看你有什么话答对!

崔甫廷起初是脸色顿变。当听立华说到这次告状,琼华也决定出庭的时候,他的眉毛皱紧了,开口说:“那可要不得,姑娘家抛头露面到法庭上去打官司,太丢脸面了。”

立华再紧逼一步:“她已经说好了,自己不但要出庭,还要站在俞家一面,说说我们家逼她服毒的细情。这林家的亲事,都会由她嘴里说出来。”

“对簿公庭!”崔甫廷摇着头:“和自己的侄女对簿公庭!”他迟疑了一下,这两天知道了琼华自杀的事,又听说了俞家告状的事。本来已经重新考虑过怎样趋吉避凶。现在,关于要不要和自己的侄女去对簿公庭的事,又在他心里的天秤上摆来摆去。他要称出来这两个做法哪方面的害处小些,总得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向林家攀亲,本是为了找一门好亲戚有利于自己家,那也就是有利于琼华。哪里估计到这小丫头还会有什么话好说。他对所有儿辈的婚姻都是这么做的,没有遇到过阻碍,没想到在琼华这小丫头身上翻了船。现在她的自杀事件早已闹得全县皆知,俞家告状又已经闹到法庭上,状子贴到门口来,现在还要把林家牵扯进去,这就太不成体统了。本来,琼华的这头亲事并不是林家来求他,而是他自己攀上去要把侄女挨给林四少爷的。而且只是酒席筵前的一句话,并没有过礼文定。现在忽然把林四少爷拉来打官司,人家一定认为是大大的丢面子,会和他翻脸。这个县城里上层社会的习俗,丢面子是头等重要的坏事。子弟们书可以不读,上进可以不求上进,就是聚赌宿娼也不十分要紧,唯有公开丢面子是万万丢不得的。这事弄得为好成恶,和林家翻脸。他崔甫廷本人也上公堂去对簿,真是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古来读书君子向来都是不兴上公堂的,上公堂也是要一揖到地,县官要以礼相待。要认真当被告去站在下面打官司,成何体统?而况他也并不是地道守旧派,多少也知道些按照新法律做家长的不能完全包办孩子们的婚姻,大概要孩子靠家长养活,才好卡得住他们。而琼华却并不靠他生活。

他坐在那里听立华讲,这许多杂乱的思绪就在他脑子里打架,东冲西撞。等立华把琼华寻死的细节讲完,把俞嘉和告状并且要组织朋友和崔家辩论的事也全说了。大伯爷坐在那里,满面愁云地听着。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家门不幸!家门不幸!”立华也看出来了,这回的挑战确实把他困住了,便又跟着渲染,崔家这一次将要如何如何地大损名声。那大伯爷皱着眉,甚至把烟袋放下,把自己那熏满烟垢的左手食指放在唇间半咬着筹思。又说了两句“家门不幸”,他忽然脑子一转,转开路子了。他本来一点也不笨。立即把双手一拍膝盖,放大声音叫道:“好啊!好啊!果然不愧崔氏诗礼人家之女!当这种乱世,女孩子们只晓得讲摩登,琼华能够这样节烈,真正是可以风世了!好孩子!好孩子!”他一面连声赞扬,一面摇头晃脑,大有一唱三叹之势。反把立华弄糊涂了,——好像下命令叫琼华嫁那林四少爷的人不是他似的。

只见这位大伯爷一句不再提琼华寻死的原因,也不接立华的话茬,做到了唾面自干,受之无愧,光在那里驴唇不对马嘴地赞美琼华,还说要叫媛华敏华都学学她的榜样。

立华在心里骂着这个老狐狸真鬼!你跟他讲:他搬起石头打了自己的脚,他会说自己的脚上打肿了才格外舒服,跟他义正词严简直犯不上。但是自己的目的并不是来和他拌嘴,要拌嘴,钉是钉,铆是铆,敢相信自己未必说不过他。自己的全部目的是保护琼华的未来,谁来和你争做什么贞节烈女的代言人。他心里一转念,决定放弃了当面训斥崔甫廷出一口肮脏气的机会,恢复了往日正常对待大伯爷的态度,依然毕恭毕敬地问道:“那么,大伯爷,你老人家同意俞家的亲事了?”

“那何消说!”崔甫廷说的好像是一件本来不成问题的事情:“不过呢,要对俞家说说这个儿媳妇是不同寻常的,聘礼、婚礼都要办隆重些。我已经早听县衙门里的西席老夫子说过琼华的事迹了。虽然现在不时兴旌表节烈了,可是民间推崇一下还是可以的。他说县城有些绅士们常常互相唱和,在钟楼那边老宝兴酒楼里有诗会。我去请他下次诗会的时候把我们琼华的事提出来做个题目。嘿嘿!弄好了这就可以刻印出来的。”

转得真快!他这篇话简直使头脑相当灵活的立华也有些跟他不上。原来如此!原来他马上把林家的亲事不提了,马上又从琼华身上另外找到了一个可以争面子的机会!无论她是活着,是寻死,是听他话,是不听他话,都同样可以给他制造“光宗耀祖”的机会。这是一张网,黑网,使青年人逃也逃不出去!这一瞬间在立华胸中升起了一股像火焰似的忿怒。他觉得这才完全看透了崔甫廷以及他的一类人,这是些什么东西!还说什么仁义道德,忠孝节烈啊!

但是所有这一切心思,当然一点儿也不能表现出来,最后在他告辞的时候,大伯爷竟破例亲自送他这个晚辈到门口,而且好似轻描淡写地嘱咐了一句:“也去告诉那个姓俞的一声啊。要他撤诉啊。都是亲戚,那像什么样子!”立华立刻明白了,今天他的全部谈话和全部姿态,目的无非在这一句。只得点点头,仍然作恭敬状,唯唯称是,说:“回去我就告诉阿娘,照大伯爷说的办。”他实在因这次未能完成计划痛快窘辱崔甫廷一次而感到遗憾。好像一场战斗还没有打响,敌方就烟消火灭了。这实在使摩拳擦掌的战士觉得太不过瘾,他们还没有机会试试身手哩!立华不得不仍然按照常礼告别了回家去,他一面走,一面觉得虽然情况并不如自己的预料,但是心里倒有一条很痛快,他想通了:如果你听崔甫廷的话,他简直能活活治死你。但是如果你不听他那一套,他的伎俩也不过如此而已,他们是外强中干!小琼华倒做了一次有意义的试验。

这样的结果不止使立华十分扫兴,他们那全体参与谋划的朋友们也都十分扫兴。计划好了的一场小试身手的斗争竟然不能公开演出。他们都骂那个崔甫廷,为什么这么松包!为什么不坚持到底!他这样,使他们的战斗成了面对“无物之阵”的战斗,真叫人丧气。他们在崔家书房得知了这个消息,一个个捶胸拍桌子。倒还是主角俞嘉和镇定一些。他笑了笑,说:“准备归准备,我老早就有点猜到会有这个结果。你们以为那封建旧势力真是那么强大,敢于面对一切强者的挑战的吗?我早就猜他们只会压服弱者。”

沈明贞听完了立华的汇报,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她想得出崔甫廷忽然软下去的道理——他怕丢面子,可是她不认为这件事就可以这样算完了。她说:“这是他又在我们名下记了一笔账,将来还要讨账的,你等着看。”立华却摇着头不大相信。他想,就算大伯爷将来再找茬报复吧,无非从严处治他们母子,最厉害是把他们赶出门去。那更好,他盼还盼不到赶快离开这个大家庭哩。他想到最近看到一本书上说的:人到了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东西时,就一切都不怕了。自己所以还要怕这怕那,大约是可失去的东西(也即现在拥有的东西)还太多的缘故。再失去一些,也许只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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