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年

一 过年

一九三五年的阴历除夕。天上飘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雪毛儿,一下子就被弥漫天空的浓烟全熏化了。

崔家的年夜饭和春酒都已经备办好了,可还吃不上。——家里大少爷还没有回家。送到大房那边去的请春酒菜单,还没有得到大伯爷的审查批准,还得他说了话再加最后一道工。

过年,在苏北内地小城市的生活里本是件大事。穷人要躲债,债主要讨账,商家要结账盘点,伙计要回家享受一年仅有的休假。中产以上家庭的主妇也是家家忙,忙着办年饭请春酒。这差不多得算是各家主妇展览她们的治家能力的年终评比。除了自己家吃之外,还得请亲眷、请西席老夫子、请常来常往的医生、请商号里同人。大家都得把自己拿手的烹调拿出来。还有家腌的腊肉,自制的变蛋,总之是尽力张罗。然后由家里男人开出一张通红的知单,请亲友来咂嘴品评,是谁家的鲫鱼烧得好些,谁家的米粉肉油头大。

崔沈明贞坐在自己的卧室里。屋子的横头摆着一张黑漆雕花木床,冬季也吊着绸帐。这种木床是家家主妇必备的,连在室内放置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床上的雕花是主妇身份的标志。经常是雕刻着流云蝙蝠、岁寒三友,甚至有雕着全套《西游记》故事的。明贞这张床,虽没有那么工细,也雕着各色折枝花卉,得要专门站在床前欣赏才能看得清。床门边有床屉,床前有一对方凳,光是床,就成为一套。另加黑木柜一对,都是一色黑漆,这一般是主妇的嫁妆。明天过年准备去大伯爷家穿的一套宁绸棉袄、青绸布腰旧式百褶裙,已经取出来放在床前方凳上了。这几乎可以算是这地方寡妇家出客时的“制服”。另外还有非过年不戴的镶珠勒额。她身上却仍穿着家常的明华葛蓝袄裤,脸上也还没有扑粉。尽管听见厨房里刀勺直响,她手里还拿一本《唐诗详解》,靠在刚装上一个月的电灯前面看着。用惯的煤油灯依然擦得亮晶晶地摆在旁边,权充摆设。

“新太太!这瓶通红通红的洋酱到底怎样搁法呀?陈师傅问哩!”门外一个响亮的声音忽然闯进小屋。明贞一回头,见女工李大娘已经站在门口,一只油手在围裙角上擦着,另一只手还捏着大伯爷崔甫廷发下来的那瓶番茄酱。她是专做针线的大娘,饭平时是厨子陈永兴做,她不做的。但是今天要备酒,不同往常,她才下厨房,负责来向新太太请示。

明贞无奈,回答一声:“不用搁就算了,又问什么?”一面只得把书推开。

“新婶!我来辞岁了。”门外忽有一个男子声音。明贞连忙扔下书站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身上只穿长袍,并没套上一般过年行礼穿的马褂。他见了明贞这个长辈,也只双手一拱,并不下腰行礼。明贞倒忙着沏茶点烟招呼大少爷。他原是到号里来结账的。但坐下后,却一句也不提账上盈亏多少,说了几句过年的闲话,然后就从腰里掏出那张大红纸恭楷写的请春酒菜单,说:“爹过了目,说菜还可以,要弄两样细点心,最好苏州式的。不要老是鱼肉,村里村气叫外人见笑。”说罢便站起身来。明贞双手接过,嘴里答应,却再不问什么叫苏州式的。只说了句“大少爷走好”,送走了他,便回到屋里。

李大娘见人走了,又进屋来说:“这酱不放可不行。大老爷吩咐过的,这回请的客有位南京回来的程三爷,人家家里洋派!”

李大娘还是把那瓶又红又亮的东西拿在手里摇来晃去,两眼还炯炯地盯着她。明贞只得把书合上,站起身来,说:“好吧!我来!”

她从内室出来走到堂屋。这堂屋原是和她的卧室通连的,两明一暗。如今已经陈设好了。条几中央祖先牌位上的浮尘已经扫去,条几前面方桌上的杂儿古董东西也都挪走,方桌旁边圈椅上还准备好了一块年年此时都要出现的红拜垫。条几上放好锡蜡台和香炉,一对蜡烛也已横放在旁边了。气氛倒也有点儿肃穆。只不过却有两个孩子伏在大方桌上下棋。那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还把大半身都趴在桌上,一只脚在红拜垫上,另一只脚蹬着刚擦干净的圈椅椅背,有点儿破坏了这份肃穆的气氛。这是明贞的女儿琼华和小儿子建华。建华正下得高兴,手里举着棋子喊叫:“你才下不过我!你们女校就没人下得过我!”

他的姐姐只比他大三岁,也不相让,嚷道:“呸,你看不起女孩子!你顽固!叫二哥回来骂你!”

明贞走过去,边走边喊:“建建,快些把棋收了,一会儿该你写‘包袱’了!”

“我才不写呢!那是迷信!”建华仍然下他的棋,连头也不抬地回了两句。

“你写一写有什么要紧?这又碍不着你反对迷信!”明贞只得站住脚,想开导这孩子将就将就。

“怎么碍不着?”小建华可认了真了。他把棋子放下,一对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妈妈,理直气壮地大声反驳道:“把一些锡箔叠成纸元宝,和我们在小学做的手工玩意一样,装在纸袋里,再写上寄至酆都城崔家祖先什么什么人收,一袋纸玩意就变成银元宝,走阴司邮局到了阴司地府了!妈妈你不是听大哥、二哥都讲过,没有阴司地府,没有阎王爷。这不是迷信,什么是迷信?”

“好了!好了!你不写算了!小琼来写!”明贞只得在小儿子振振有词的反驳前面让步。

“我也不写!”不想一向听话的琼华却也不干。撅着嘴说:“我要写了,回头叫大伯爷知道,又该不依了。”大伯爷是一向不准女孩子担任这“写包袱”的神圣任务的。不过,如果瞒着他,其实也不是混不过去。明贞晓得这是女儿也不愿意写,在找理由推托。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你们这些小爷、小姑奶都不写。那难道我来写?我写又不行!”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叹了口气。孩子们却看不出她内心里在活动的思想,琼华就帮妈妈想办法道:“你还是回头等大哥回来叫他写!他才听话!”

“他啊?连他是怎么回事,我现在也闹不清了!谁晓得为什么这时候还不回来!”明贞摇摇头,不和小儿女纠缠了。她找了件蓝布衫罩在明华葛棉袄外面,才径自出了正屋,穿过院子,来到后院下房旁边的厨房。

整个院落是三进的三合院,带一个后院。最前面一进是店面,中间一进是客座和书房,西厢房原是树华的屋子。第三进是住宅,明贞和女儿住正房,东厢房是大哥立华的新房,西厢房小些,是建华住,带一间耳房是李大娘和做杂事的张大娘的住房,后院是男下房和厨房,如今从厨房窗棂里冒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白色雾气,跟着雾气又飘散出一股浓重的熟肉和油烟混合的气味来。从后院飘到堂屋,真的把院心一株老梅花的香气都压得闻不到了。厨房里陈永兴、李大娘和新媳妇淑仪正在忙乱着。淑仪还不大熟悉这里做春酒的规格,高挽的新蓝布衫袖口下露出纤瘦的双手,有点抓东不着西的样子。陈永兴正动手在上大蒸笼蒸包子,那是按规矩要赏给来拜年的佃户的。只听李大娘站在旁边高声说:“油少了!油少了!”一见明贞走进来,他们便都闪在一旁等候明贞检查他们的劳绩。

李大娘还在指点着说明这里头繁杂的过程和不好办的问题:“看!这酥鱼该是少搁些醋吧?可年底下小鱼反倒稀罕,老陈只买来这半大的。不多搁醋它又不得酥烂……”

明贞问陈永兴道:“前边柜房的事完了吗?”

陈永兴把蒸笼坐好,垂手答道:“完了。那边大少爷过来把银洋都盘点好了,一封一封的洋钱都先叫他家小二子搬走了。下午点心给他们上的肉烧卖。”明贞点点头,只唔了一声。站在灶前大略望了一眼,便也系起围裙来。叫淑仪给自己打下手。嘴里说着:“莫慌,帮我切,要薄。切慢些好了,莫剁了手!”她一面拿起那瓶番茄酱来开盖子,一面就又问淑仪:“三十晚都到了,立华又到哪里玩去了?”

“他说……”淑仪柔顺的眼光望着婆婆,支吾了一会,才说:“他说,不是玩。是朋友那里有件要紧的事要商量。反正今天年夜饭,比平素吃饭晚些,他赶得回来。”

“又到朋友那里去了?哪个朋友?”明贞皱眉追问。

“姓俞,说是二弟的朋友。”淑仪老实回答。

“噢!”明贞点头。这个姓俞的是她二儿子树华那一伙里的朋友。今年夏天,他们这一伙就是隔三四天跑到崔家西厢房来聚一趟头,有写的、有画的、有说的、有唱的,年轻人的欢跃几乎要把一间小屋抬起来。后来,县里忽然传出风声来,说树华是危险分子。家里得到消息,树华冬月初八半夜里逃到明贞娘家乡下去了。从此这小屋就冷落下来。可是这一阵大哥立华不知怎的却也开始找起那个姓俞的来。他和弟弟不同,很少在家里呼朋唤友高谈阔论。但是细心的母亲沈明贞是看得出的。这个大儿子,从十六岁就停止读书,支撑着全家门户的,本来成天玩花玩鸟的青年商人,如今也有点喜欢务外。她由不得有些担心。

四个人忙了一阵,请春酒的菜料理得差不多了,早预备好的当晚的年夜饭已经由陈永兴一样样热出来。于是明贞洗了手走出厨房招呼上房的女儿道:“小琼!你这懒姑娘,不帮你嫂子做菜,连面也不照啊?”

琼华应声跑出屋来,嘴里嘟嘟嚷嚷分辩:“是嫂子硬要我走的,她说厨房地方小,她说她行,说我越帮越忙!”淑仪也已洗完手出来,准备回自己屋去换衣服了。听见琼华的话,也急忙帮她辩白道:“真是我要她走的!我们两个都不行,倒弄得你老人家和李大娘老陈更乱了。”

明贞站在老梅花下面,用鼻子细细嗅了一嗅那由油烟中透出的淡香,笑了一声说道:“那就再娇惯一两年吧,等到了婆家,可该受罪了。”

“才不呢!我才不到什么婆家,我才不照你老人家那老黄历呢!”已经站在厨房里的琼华听见了母亲的话,隔着窗户大声反驳。明贞带着笑又叹口气道:“是啊!我哪里能比得你!”

饭菜全摆好了,按老风俗,团年饭得要连汤带菜十二样,要是闰年,就是十三样。自然,普通家庭不容易拿出这么多的款式,于是用咸菜、蒜头、酱豆腐充数。崔家还是照老规矩办,凑足十二样。明贞看看立华没有回来,就叫先送上几碟腌菜、泡菜来。一家人先坐下来喝着酒,吃着小菜,等他。一直等到建华叫起肚饿来,沈明贞只好叫端上正菜来吃,到头一道烧海参都吃光了,立华才匆匆忙忙一脚跨进来。他脚步急,带进来一股冷风,弄得一家人都打了个寒噤,新媳妇淑仪首先站起来接他的帽子和围巾,他却先把手里的一卷棉纸递给她,然后把灰洋绉棉袍抖了两抖说:“嘿,真有点雪珠儿,明年该是个丰年吧!”

“吃饭吧!丰年歉年又不关你的事。”明贞笑着拉开椅子招呼儿子。

“咦!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怎么不关我事?”

立华坐下,夹了一筷子炸年糕吃着,忽然侧过头来问母亲:“阿娘!我们的年糕还有得多余没有?”

“做什么用?”明贞莫名其妙地问。

“我想……想拿一点去给小俞过年。刚才我要拉他到这里来过年,他硬不肯。”

“这孩子真是怪脾气!”明贞立刻吩咐儿媳妇:“淑仪,回头切一块叫建建给俞先生送去,再给他配两碗菜。”吩咐罢,又问立华道:“那个小俞不是要辞了小学里的老师不做,跑去上海读大学的吗?”

“他么?走是想走。不过他们家里供不起,他父亲也不肯,要他在家乡另找个事。”立华解说着,随后他忽然像说一个重大秘密似的,眉宇间溢出一股掩盖不住的兴奋,停住吃饭,用手推了母亲一把,向母亲说道:“阿娘!今天小俞跟我说件要紧的事,……回头我告诉你老人家。”

“什么事!为什么不说?”建华见他开了头又顿住,急得用筷子敲碟子催促:“说呀!快说呀!”

“回头再跟阿娘说,不给你说!”立华笑着逗小弟弟。

“干嘛不跟我说,老拿人家当小孩子!老当人家不懂事!我怎么不懂事?我也懂抗日,也懂……”建华气得高声叫起来。

“别喊!别喊!你这么喊就是你不懂事的证据!”立华大笑,用筷子在空中摇晃着制止弟弟的叫嚷。接着开玩笑说:“你不是说我妥协?我嘴里还有什么好事?你还要听吗?”

“大哥就是坏,没二哥好!”建华嘟嚷着。

“二哥好,明天你跟他到上海去。回不了家,没有人替你洗衣服,也吃不到这样好的狮子头。”立华还是笑,把半个炖得喷香透烂的狮子头向建华扬了一扬,然后丢进自己嘴里。

建华手拿筷子,用胳膊肘使劲乱捣他哥哥的肩背,说:“我不吃狮子头了,我吃熬白菜。不,吃窝窝头!”这窝窝头是他从书上看来的,反正是穷人吃的,他可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立华一面躲闪,一面说:“好,叫老陈天天给你熬白菜吧。窝窝头是一个滴溜溜咬不动的圆球,叫你吃!叫你吃!”他也用夹菜的手拱建华一下。

母亲沈明贞微微皱皱眉说:“看你,娶了媳妇的人还和小弟弟打打闹闹,孩子气什么时候能改!”

立华吐吐舌头,也微微皱一下眉说:“回家我还不当孩子,什么时候当呀?……那些事且由他去!”

明贞把酒杯放到他面前,慢慢说:“刚才大房里那边大哥来过了,钱拿走了。拿了多少我不知道,连告也没有告诉我。”她停了一停,忍不住爆发道:“我们是从来不和他们计较。不过,他们也未免欺人太甚!你也这么大了,你知道不知道他这账?”

立华摇了摇头,忽然由刚才同小弟弟打闹的大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摇头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管。”

明贞叹道:“你啊!你就只知道喝酒、做诗、养花,当你的少年名士。还有这一大家小弟弟小妹妹,你叫我怎么办啊!”

立华饮酒的兴致都被这几句话打消了,他手里拿着杯子,长叹了一口气,立刻由普通的成人变成一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让承华去管吧,他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拿我做幌子去做买卖,我听着,我反正是个牺牲品,牺牲了算了。二弟就不管大房里那一套。都是一家兄弟,我实在做人做伤心了!不喝酒我还干什么。”说罢一口饮尽,把空酒杯放在桌上。

淑仪连忙又替他斟了半杯,然后对婆婆说:“阿娘也累了半天,别说了,先去休息吧,让他慢慢喝着。”

琼华和建华是在家里看惯了这种场面的,他俩满不在乎,还是往饱里吃。琼华一边吃一边说:“大哥就是胆子小。其实大伯爷只会支使我们,连他自己家里都管不了,他要管不会先管媛姐,管敏姐!”

明贞心里也感觉到了,何必在大年下惹大儿子不高兴。便站起来说:“我不喝酒,吃饱了,你们慢慢喝吧。立华回头把要烧的那‘包袱’写了。——我也不要你去和大伯爷争吵,只要你稍微管管家里事,管多管少,还不是由你。”然后她迈步回房。却又回头对淑仪说:“你是头一年的新媳妇。晓得吧,今天晚上不要扫地,乱七八糟的由它在地下堆着,明早再扫。明天天不亮还要起来踏喜神方哩。叫一叫他们。”淑仪点头,表示她都知道,明贞对着儿媳妇又叹口气,说:“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这些年的这份烦难!我是再穷也不怕,只是你们不行。”淑仪一面跟着婆婆向前走了两步,替她拿过水烟袋,一面低声柔和地说:“我怎么都行,你老人家知道,我从小没有娘。”明贞也便温和地答应了她一声:“嗯!”

立华把饭吃完,建华叫他下棋,他摇手表示不能不先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于是叫淑仪去把“包袱”拿来。一会儿淑仪和张大娘就一块儿捧着两叠白麻纸大口袋来了,张大娘又返回去拖过来一个大筐,一起放在堂屋地上。张大娘一边把大口袋一个一个往中间供桌上送,一边嘴里念叨道:“大少奶你是不知道,大少爷从小就懂事。这供祖宗写‘包袱’送‘包袱’的事,从他八岁起就是由他包的。写得规规矩矩一个字不兴错,一滴墨不兴溅在纸上的。二少爷比他多读几天书,哪里及得他!写了一次,就弄了一个大墨点子掉在祖宗名讳上。”

她在这里夸赞,琼华和建华在旁边玩那大筐里的金银纸折元宝。这都是沈明贞、淑仪、李大娘、张大娘四个人的作品。琼华以前也参加,今年她倒不干了。他们评判哪一种折法更像一个真元宝。建华说:“那种双层鼓蓬蓬的比那种一个坑的好。那个瘪瘪的哪里像个元宝!”正说着,李大娘进来了,插嘴道:“你又没有赶上用元宝的年代,真元宝就是这样一个坑的,我见你们大太爷家里,多着哩!”原来那一个坑式样的是她折的。

立华不管他们的褒贬,坐在供桌边,继续专心写他的“包袱”。他写一个,他们装一个,袋里装满金银元宝之后,用糨糊粘好,再让立华在封口上写两个字“固封”。原来这“包袱”真像一个邮局的邮包。黑色木刻版印的封面,中间是一个写收信人姓名的长框,两边是收信人地址和发信人地址。立华提笔写道:“酆都城内祖贯清河郡崔氏门中历代祖宗收用。”下面署上自己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名字。为什么要写清河郡,他不知道,一家人从来没有去过那个什么清河郡,在南方还是北方都不晓得。只知道这是八岁时候父亲教给自己的“郡望”。他写着,因为这是他作为长子的职责,他不愿意让母亲因为这些事为难,受气伤心。他一面端坐在那里写着,一面心里想着得好好安慰母亲,让她欢喜,然后好和她谈小俞的事情。小俞家里困难,去不成上海,又需要一个能生活的职业。他出的主意就是把小俞请到自己家来教家馆。教琼华和建华读书。这是好办法,只要母亲同意,肯出头去对大伯爷说。

他们兄妹其实都是很孝顺母亲的,也都知道母亲心里的烦恼。她是他们的母亲,但是他们却不能叫她作妈妈,只能叫阿娘。

沈明贞原是邻县一个老塾师的女儿,这老塾师沈继业考了一辈子,还是个童生,没能进了学。到清朝末年讲维新的时候,他又没有进到那种速成学堂,没取到资格。结果只好一辈子当“小猴王”。开私塾不够养活一家,特别是到了维新以后更不行,他只好让两个儿子在家种地。老伴早死,女儿明贞就在家里持家。跟着父亲读了几本书,有《论语》、《孟子》,还有后来新派的《地球韵言》和《论说文范》。到后来,崔举廷因为中年无后,要讨“小”,有人就到沈家做媒。说的是崔府里刘氏太太没有生养,又是有病缠身,家务也主持不了,危在旦夕,马上要死。崔二老爷图个吉祥,不愿意在孝服里续弦,所以,等明贞过了门,明着是做“小”,实际是做“大”。进门就当家,太太就是她做,只不过要穿二、三年孝而已。沈继业本来穷归穷,总是个读书人,决不愿意女儿给人家做“小”。但是自古媒人的嘴总比拌了蜜还甜,再加上沈继业向几个朋友打听以后,也知道崔甫廷兄弟是邻县耕读传家的正派人,聘礼又丰厚,他就动了心。在嫁女儿的时候,他是按照明媒正娶的规矩,借了债为她备了嫁妆的,床帐木器全都有。但是在女儿坐彩船过门的时候,他却不见女婿崔举廷来迎亲,他知道了事情未必那么如意,还是对着女儿流下了泪。说了句:“爹委屈了你。”

明贞进了崔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端坐在堂屋里的老爷太太磕头,然后给大老爷、大太太磕头。她抬眼一看,这才知道刘氏太太不过是身体不大好,从未病卧在床,更没有要死。但是这一切都已没法挽回了。一个穷塾师的姑娘,只能这样活下去。从此,她在崔家,被称呼为“新姑娘”。

明贞嫁过来九年之后,刘氏太太才病死了。她自己又已经生了两个儿子,这才开始当起家来。可是,家里只是把对她的称呼由“新姑娘”改为“新太太”而已,大伯爷崔甫廷夫妇则称她为“新妹”,她自己生的儿女叫她“阿娘”。

刘氏太太刚刚死过两年,她还没有来得及正式“扶正”,她丈夫崔举廷却也死了。于是她又变成了带着三个孤儿的寡妇。丈夫死后,她还生了个最小的遗腹儿子建华。一共四个,最大的立华才刚满十岁。对于这位丈夫,她本来只知道服从他侍候他是自己的天职,除此之外也不大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情分。可是在他死后,她才切实感觉到做一个寡妇的苦处。原来这崔甫廷崔举廷弟兄俩,向来关系就好。崔甫廷进过学,后来因为考举人考不取,就“归耕”了,专门在家置买田地,收租子。崔举廷没读过多少书,从小做买卖。哥哥崔甫廷家业比他大,又进过学,地位也比他高,所以他是从青年时代起就一切都仰仗哥哥,听哥哥的话的。包括他讨“小”的事也是崔甫廷决定的。县城里的秀才们都晓得崔家是有名的“兄友弟恭”,堪称佳话。崔举廷一死,崔甫廷自然而然地就把明贞和她的孩子们全都“接管”了过来。而且管得比她丈夫在世时更加严紧了。

明贞已经进崔家门二十四年,却仍然怵这位大伯爷。这倒不仅因为像有些亲友女眷们私下鼓动她的:“防备大伯爷霸了你们的产业”,更难堪的倒是由那种日常不断的纠葛引起的苦恼,实在使她难以忍受。就以过年请春酒这件事而论,她是永远忘不了自己刚过门时过的第一个新年的。那时她虽然只是个“新姑娘”,并无“主中馈”的光荣任务,可是,一家子的过年菜和请春酒的饭菜可全是由她来主持。刘氏太太因为已经有了“身边人”,把这“中馈”的具体业务已经出让了。她忘不了当大伯爷亲临厨房检查过之后,在北屋正房里发出那么响亮的吼叫声:“这是什么菜!这是请春酒的菜吗?真是小户人家的见识,只晓得蒸、煮、炖!这都拿得出手……”当时她又气又怕,眼泪都落到砧板上,还得规规矩矩走进正屋,去听取大伯爷和丈夫举廷两人那有关做菜的未必切实的指导。从此以后,就留下了一个请春酒菜单必须经大伯爷过目的规矩。这条小小的规矩已经使用了二十四年。自然,近年来大伯爷为这样的区区小事是不再叱责她的了,但是,她自己却实在不能免除那习惯性的紧张,和跟着来的气恼。

她负担责任最大的自然是她的几个儿女的教育问题。对这几个孤儿教育的总计划是由大伯爷义不容辞代为规定了的。按当地中上流人家的通常做法,如果有两个儿子,总是叫一个儿子在家里当家主事,管理财产,另一个儿子去读书上进,准备“光大门楣”。崔甫廷对侄儿们的前途也是按这个路子来规划的。立华是长子,而且父亲又早死,当家主事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他头上。在他才十六岁初中刚毕业的时候,大伯爷就叫他不要再读书了。按当地商家的规矩,先送他到另一家商号里当学徒。因为这是崔家商号里的少东家,去当学徒是实习性质,因此比普通学徒时间短些(待遇自然也好些)。站了一年半的柜台,就回到自己号里来做掌柜。同时,也就由崔甫廷做主,替他订了亲。二十三岁就迎娶了。按老辈留下的规矩,他从此就该是一心管铺务,做生意,生儿子,抱孙子,这么着过一辈子了。至于树华,从小比较聪明,崔甫廷便决定把“光大门楣”的任务交给他,叫他读书。这孩子果然从小学到中学功课都非常好,不负大人的期望。崔甫廷也很高兴,在树华小时候,他常常把这孩子叫过自己那边院里亲自教他念文章。崔甫廷在当地士绅里可算不得个老顽固,简直还可以算是“新派”。他订了一份上海《申报》,一份天津《大公报》,常常就把这两张报的社评拿出来叫树华念,有时候还得背熟。他说:“无论新派文章、旧派文章,这起承转合的法子嘛,都是一样的。千古文章一脉通,都要背得!都要背得!”也有时候,把自己爱读的吴佩孚的诗教树华读,说:“吴子玉这人,是关夫子再世。……”那时节他常对树华的母亲明贞说:“新妹!这孩子由我一手教出来,包你不会错。”

可是,他完全没有料到树华在进高中以后,会变得那么快。最初,是不大肯背诵大伯爷叫他背的文章了。后来,就开始顶嘴了。这时大伯爷也就完全忘了他关于包教这孩子的诺言,把一切罪责全归之于沈明贞。树华最后是由于在县里活动而存身不住,逃到外边上学了。这一来崔甫廷更有了理由说果然自己“不幸而言中”,树华这孩子竟成了反叛,他把沈明贞叫过来,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他一面骂一面擦眼泪,说由于她的纵容儿子胡作非为,连累得他自己都将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同时他宣布从此以后对她和她的儿女一定要从严管束。因为她既不能克尽母亲责任,他只得代替死去的弟弟教子成人,免得将来从她手里败了家。果然,以后他实践了自己这句话。二房里的地租和商号里的本利大账,本来从崔举廷死后,就是由大伯爷掌管的。后来立华长大成人当了少掌柜,这才移交给立华。等到树华这一成为反叛,崔甫廷宣布代行父职,他首先就把二房的田租收回了,叫承华下乡去代他们催租。然后经常派承华到商号里来看账,一到年底,就把余款带走。这情景沈明贞都看在眼里。她本来很指望孩子们长大了,自己的苦日子就出了头。这时候希望破灭了,只好在心里烦得慌的时候就不论新旧书,拿过来解闷。还给孩子们讲。她给每个孩子开蒙的故事都是孙猴子。她经手雇用的张大娘和由崔甫廷那里转移过来的李大娘,常常在下房里就对她的评价问题发生争论。李大娘常说:“到底小户人家出身的,难得见她打牌,让我们得个头钱。出手不大方,比不得大太太她们。”张大娘却说:“看看她那样成天看书写字的!我看,哪个大户人家的太太也比不上她。人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

明贞坐在自己屋里,打开梳头桌抽屉,便把里面存放着的一本《语丝》,一本高尔基的《母亲》,拿出来翻看。这是树华走后,她从树华留下的书堆里找来的。她不了解儿子,但是很想了解他,于是把他的书找来,想从中找出他的秘密。但是这些书对她说来简直是天书。尤其是那本《母亲》,尽管每个字都认识,却弄不清楚它一字一句的意思。她看了一阵,看不进去。正在沉吟琢磨,写完“包袱”的立华进来了,说:“请阿娘去烧‘包袱’吧。”

供桌上的一对大红烛点亮了,加上香烟缭绕,圈椅上的红拜垫已经在桌前铺好,堂屋显得添了些热闹气氛。沈明贞看了看眼前的儿女,缺少一个树华,心里就更高兴不起来。当然,她不能不按规矩烧“包袱”,磕头行礼。下面该孩子们行礼,立华和淑仪都磕下头去了,轮到琼华,她却说:“我不磕。”

明贞问:“为什么不磕?”

她回答:“二哥说的,磕头是老封建。”小建华立刻也接上去说:“对!我们不是老封建,我也不磕。”

还不等沈明贞开口,李大娘在旁边已经先急了,说:“人哪有不敬祖宗的?不敬祖宗要天诛地灭的呀!”

这一句话倒激得两个孩子更硬气起来,同声抢着说:“哪有什么天诛地灭?那是迷信!我们不磕!”建华索性一屁股坐在堂屋旁边椅子上,不肯起来。

沈明贞没奈何,摇了摇头,说:“不听话!一个个人还没大,心先大了,谁也不让我省一点心!……也罢,你们今天晚上在家里就不磕了,算了罢。可是明天到大伯爷家里去,是一定要按规矩行礼的。谁要是不干,我就把谁送给大伯爷去管教。”

这一来果真把两个小捣乱制服了。琼华先说:“阿娘别生气,我磕就是。”她溜到那个红拜垫上,硬僵僵的磕了三个头,小建华不肯倒面子,他没有起来磕,但是嘴里也说:“行,明天我给他行礼就是。”

“包袱”烧完了,立华跟着母亲走进卧室,对她说:“阿娘,我要说的事就是小俞的事,阿娘你也知道他家里艰难,他父亲供不起他读大学。他一向书读得很好,就这么扔掉了去学生意,也可惜。”

“那么,”明贞再度放下她手里刚拿起来的书本,猜测地问:“那你是说要我们家资助他一些学费了?”

“那倒不是。”立华试探着说:“他虽然只读过高中,学问是好的。教一教琼华和建华,绰绰有余。他们两个功课向来不太好,阿娘也着急……”他啰啰嗦嗦说着,其实这些明明不是理由,琼华、建华功课都在中等以上。

“你是想让他到我们家来教家馆。”明贞代他说完。

立华怕母亲会不答应请这个并无必要的家庭教师,不敢说得太肯定,只反问:“你老人家看,可以么?”

明贞脸上却现出热心的神色,可一转念,又犹疑地提出反问:“家庭教师……教他们两个。那,要是我有些书看不懂的地方,问问他,可以么?”

“当然可以!”立华明白了母亲的想法,又补充说明:“那小俞一定非常高兴,他和树华最好。过去跑到我们家,老说多承阿娘照顾。现在来处馆,决不会和别的教书先生一样。他可以在我们这里自修功课。阿娘有什么问题可以跟他说,大家就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他才发现母亲手里的那本《母亲》。他抬起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她,“你老人家也……也看这个?”

做母亲的微微一笑,说:“我看不懂,有了小俞,那最好了。”

立华满心欢喜,用手翻弄着书页,用梦幻似的眼光看着窗口,嘴里嘟念着说:“伯惠尔,伯惠尔的母亲……你真把它看完了就知道好。”他说话带着微笑。

明贞也笑了。她说:“你先看了么?我想看,是为了我要弄清楚树华在干些什么。”

立华变成笑嘻嘻的,他说:“树华是我弟弟,我这做哥哥的也得弄清楚他干些什么啊!”他不再和母亲谈下去了。他心里也刚刚开始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启开一丝缝隙,自己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他还没有太多的内容去和母亲谈,只说:“阿娘,那就讲定了,过了年我要他来好了,我去预备守岁和拜年的事吧。”

大年初一早起,行完了喜神方,用完了早晨规定的“元宝茶”,沈明贞就把床前那一套按例的衣裙全都换上,镶珠勒额也戴上,按当地太太的习俗,脸上薄施脂粉,然后督促孩子们一一换衣。立华在绸袍上罩了黑缎马褂。淑仪穿上棉旗袍以后,还挽了髻,髻上还戴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戴的翡翠簪子和珠花。琼华不同些,因为大伯爷的大女儿敏华要学时髦,去了趟上海之后就剪短了头发,旗袍也变得瘦瘦的刚卡着腰身,媛华、琼华都向她学,所以大伯爷也就不管了。如今琼华短发瘦旗袍,短头发上不用珠翠首饰,只戴一个水钻卡子,她本想扎一朵粉红蝴蝶结,但是母亲不许,怕大伯爷又要说话。样子最滑稽的是小建华,他也脱掉制服,穿上了袍子马褂,简直活像小学生演话剧里扮的老学究。连李大娘也穿上了一身新,头上戴了绢花。一家老幼好像全都按倒退回去二十年那样化好了装,整队到大伯爷家去。

崔甫廷家早就收拾好了。大白天供桌上锡蜡台点好红烛,铜香炉燃起了线香,桌上不但系桌围,还铺上绣花桌布,两边靠椅上都摆设了大红椅垫椅披,这些东西都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只在过年和喜庆大事的时候,才拿出来摆上,所以久用不坏。西首明间是一张红木湘妃榻。孩子们都叫它红木炕,炕上铺着蓝布套的长垫子,中间是炕桌,两边坐人,这是崔甫廷的客座。供桌中间是神龛,是个黑木雕刻像个小庙似的手工艺品。龛角的小铜铃,见风还会叮当响,建华每次来了就说它真像个小孩子过家家用的小房子。平时积满尘土,这时擦拭一新放在正中。神龛中间贴上了一条新红纸,是崔甫廷亲笔写的祖宗神位。堂屋门口也是他亲笔写的新春联,那是今天一早起来“开笔书春”才写好的。一家男女老幼也都换了新衣。

崔甫廷本人身穿八团花黑缎马褂。其实,他也跑过上海,去过南京,箱子里西装也是有两套的。可是一到过年,那是非从箱子底下把这件民国初年做的马褂拿出来不可,一家之长嘛,得像个家长的样子。

他早就听见门口女用人们在喊“新二太太来了”。他却不站起来,也不出去招呼,坐在堂屋里慢慢吹他的水烟袋,直到明贞率领儿女走进堂屋,他才失惊似的站起来欠欠身道:“啊哟哟!不消不消!”这里沈明贞已经在他先预备好的红拜垫上跪了下去。拜垫上方供着祖宗,所以这一拜算是拜祖宗的,不是给崔甫廷下跪。这是近几年在立华、树华已经长大之后,崔甫廷新订下的家庭礼俗改革。因为“母以子贵”嘛,她已经给崔氏门中传了后了。就不必再给大伯子磕头,只要给祖宗磕头就行了。但是,虽说给祖宗磕头,他崔甫廷却并不陪拜,只在旁边站着鞠了个躬。

然后,沈明贞站起身来,就说:“立华来给祖宗磕头,给大伯爷拜年。”四个孩子都过来了,立华和淑仪,琼华和建华,分成两组上来,先向上给祖宗磕头,再给崔甫廷磕头。立华和淑仪这一组是规规矩矩磕的,琼华和建华却马马虎虎,琼华的旗袍太瘦,妨碍腰部活动,她的头并没有够着地,只是弯了弯腰了事。建华更是半爬半蹲在拜垫上,他的棉袍肥,看不出来,他就用两脚作支点,两手撑地,好像在学校做“俯卧撑”似的来了三下。他们匆匆拜完,好在崔甫廷并未挑剔姿势。接着是承华夫妇、大太太的女儿敏华、姨太太生的女儿媛华,给新婶娘拜年,承华只是一躬,敏华、媛华倒跪了一跪,大家行完礼站起来,两个小的一个转身全都溜掉了。连立华也不多搭讪,拉着淑仪到媛华她们那里去了。

明贞坐在圈椅上,甫廷的儿媳给她端上红枣桂圆元宝茶来。这次却很稀罕,甫廷发现立华他们全溜掉之后,并没有发火,也没有为这个又提醒明贞该怎么注意家教。倒还是和颜悦色地坐在红木炕上端起茶碗,用他那浓重的鼻音招呼明贞,“新妹!喝茶,喝茶!这是昨天我叫他们格外用冰糖炖的。不是土白糖。药书上说,这个能清肺金,唔唔,理三焦之热。”

茶碗是盖碗,都是景德镇细白瓷透空花的,带着铜茶托。这是崔甫廷难得拿出来的一套茶具。

明贞遵命端起碗喝了一口,赞一声好。再侧着耳朵静等他继续发话。他接着问了几句:淑仪过门一段,妇道可好。树华有没有信来。上海滩上人情险恶,少年人不要上了拆白党的当,回不了家乡……。明贞一面答话,一面心里暗自揣测,大伯爷今天怎么忽然如此关心,恐怕又是有了什么新花样。

果然,谈了几句儿女辈的事情以后,甫廷便似乎无意地发问:“琼华今年十七了吧?”

明贞答了一句:“才十六!”甫廷立刻把那发亮的光头连点了几下,肯定地开口道:“该订亲了!”

明贞心里一跳,正自想些话来搪塞,甫廷却不容她多开口,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河下镇上有个林家,林西园林家,想必你也是晓得的吧?是我们这一方的望族,没有不晓得的。就是林西园的四少爷,今年也才只二十一岁,一笔字好极了,赵松雪的楷法,黄山谷的行书!年纪轻轻在县里已经有些名气了。这个亲本来是难得攀的,是常在他家走动的县上司法科长帮我们做的媒。我已经一口答应他了。我想你决不会不高兴的吧?——说好了,就只等送庚帖下红定。”

明贞大吃一惊,她并不知道林四少爷是个什么人物,但是一想起自己几个儿女们平日的议论和行为,就料到这事在他们中间绝对通不过。她自己也认为大伯爷许的这人家决不会好。她心里急得要命,想不出办法应付。立华又偏不在身边。她嘴里呐呐的,别的想不出,只打定主意,自己无论如何得顶着。终于急出了一句谎话:“琼华的事先前已经有一家提过了。我没敢说定下来,可是已经说得……说得差不多了。”

“那怎么行!”崔甫廷把桌子一拍,脸色一变,说道:“儿女婚姻大事,你怎么做得主?新妹你要真这样办,就不像个读书人家出来的姑娘,更不是我们崔家的家风了。当然,你并没有说定。”他发了两句火,又想想还是得维持着面子,便又说:“当然不会,当然你不会说定。没有说定就算不得数的,你只要回绝那一家,说是我做主把琼华许配了林家就是。他们也不会不知礼。呵呵!”

明贞万万想不到拜年忽然拜出这么一件事,嘴里只得含含糊糊嗯嗯应声:“我是办事糊涂,原来是已经说得可以了,只等回话。我再去和那边人家说说看。”好像真有那么一个“人家”似的。

一会儿,立华带着弟妹也都过来了。崔甫廷的二女儿媛华,比琼华只大一岁,平时很相好,她进门来就叽叽喳喳地叫着:“新婶娘!嫂嫂答应替我织一件毛衣。你老人家做婆婆的给她点工夫吧!”

明贞笑道:“我从来不限制她的工夫,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崔甫廷坐在那里吹水烟袋,却插了一句道:“新妹,儿媳妇的活计,当婆婆的倒不可不管。淑仪知道应人家的活计要请问婆婆,这是她有家教之处,倒要赞她一句才是。”

明贞只得说:“淑仪,那你就替媛华织织吧。”闹得淑仪因婆婆挨埋怨而自己得了这夸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才好。她轻轻地捅了一下立华。

立华会意,便开口说:“大伯爷,树华才有信来问你老人家好哩!还问你老人家要不要在上海买什么东西。”

“他?”崔甫廷提起树华来就是一肚子气,待要骂几句,今天新年新岁的不方便,便只说:“吩咐他在那里好好读书,不要再出花样经。我早就听说了,他同一群小孩子打商量,那叫做结盟拜把子吧,大家都不给祖宗上人磕头。其实,人家才没有他那么呆哩,我听说宋家的老三也参加了他的那个什么怒吼社的,人家在家里照样磕头。真呆子只有他!还有立华,你到了成家也不懂得经管个家业,还要你这边大哥替你们操劳,以后这一大家人怎么得了!新妹,他们父母都死了,你现在就得代行母职啦,就得算他们的母亲啦。不好好管教,吃亏的就是你自己啦,咳咳!”他说到这里,那作为一家之长教训子孙的光荣责任感已经完全充满了他的心,声音更加提高了,说:“怎么我听承华说,建华还买了自行车,在街上骑过来骑过去。那个东西立不稳,放不平,稍一驾驶不好就有危险的。古人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们家不说千金之子吧,也不是那种小户人家。一旦摔坏了腿,破了相,怎么得了!”

沈明贞坐在那里听着他这一篇训诲,一句话也不答复。在这里,只要可以不答复的话,就不必加以答复。这是她的一定之规。当听到“他们父母都死了”时,她抬头看看她亲生的孩子们。这一句听起来很平常的话却激起她心里极大的波澜,看看几个孩子都鼓着嘴,瞪着眼,心里才稍稍平静。

接着就要吃午饭了。这也是惯例,每年二房里来拜年,大房里招待一顿午饭。开饭时候是要分上桌吃饭和不上桌吃饭两组的。上桌吃饭的,是正室夫人和儿女,在堂屋中间摆好桌凳,安席上菜。不上桌吃的,是姨太太和儿媳妇。倒也不是叫站着吃,而是在堂屋西首明间湘妃榻跟前摆一个小桌子,由大桌上夹几样菜过来吃。过去沈明贞和媛华的娘,承华媳妇,就都是不上桌的。这几年,明贞由新姑娘升了新太太之后,改为上桌了,还剩下媛华的阿娘和承华媳妇,又加上淑仪,依然在那个小桌上。崔甫廷夫妇带着明贞和几个儿女都坐在大桌上吃。刚一摆桌子,琼华就拉着媛华悄悄地出主意:“你阿娘不上桌来吃,你不会也不吃吗?”媛华低声说:“年年这样的呀!”琼华嘴一撇说:“年年这样,今年就不兴改样?”正说着,大太太站在那里喊大家吃饭了。大家都跟着坐下去,琼华来不及再多说,只好也坐下来。

这顿饭吃得好像全是白水清炖豆腐,没滋没味。连胃口一向很好的几个年轻人都不大动筷子。本来,这大伯爷治家苛刻,在乡里间都是有了名的。他家的菜,样子摆得像那么回事。多少盘多少碗,实质上差得很。建华用筷子一挑那盘蒸菜扣肉,堆得高高的一碗,挑掉一层薄薄的肉片,底下就全是冬菜。他把肉吃了,嘴里说出一句:“真是严监生!”这严监生是他刚刚从《儒林外史》里看到的一个临死舍不得两根灯草的人物。他看完小说就在家里和母亲、哥哥、姐姐说过。崔甫廷是向来不看这些杂学的,问他:“你说什么?”立华连忙遮掩,说:“他才读的书里提到监生。他问我监生是什么功名,我给他讲过。他现在懂了。”甫廷点头道:“小孩子还晓得关心功名,要得要得!”然后,建华把筷子一放,他也不想吃了。

好容易别别扭扭把饭吃完,大家才得告辞。在一片“再来坐呀”“改天来玩呀”的客套声中,好像恋恋不舍地分开。才转过巷子口,建华就一把将身上的马褂扒掉,提起那硕大的棉袍下摆,迈步就跑。

“慢跑慢跑!小心袍子绊了你!”明贞在后面喊。

其余的六个人一路走着,明贞越走越慢,落在后边,想起了昨晚立华向她提出的要求,忽然叫住他讲:“那你要小俞快些来我们家啊。不过破五就来,使得使不得?”

“你老人家说使得就使得,他还有什么不肯来的?”立华也弄不清楚母亲心里在打算些什么。其实是他应小俞的请求硬把他塞到家里来的,真奇怪母亲为什么忽然这样积极起来。他以为这是为了树华的原因。这个树华,母亲就是偏疼他,听他的话。自己其实并非比他笨,只怪从小听从家里安排,当了这个少掌柜!他心里有点窝囊。而同时他自己却也时刻都在惦记着弟弟,这个他们家里的凤凰啊。

他陪着母亲在最后慢慢走。只听她长叹了一声,低声道:“总算完了!这个年总算过完了,真要把人烦死!”

立华见小弟妹和用人都已经在前面走了,他便小声地说:“阿娘,你照老规矩过了几十回年了,怎么还在烦啊?”

明贞的声音稍稍提高,道:“正因为过了几十年我才烦!什么时候我能不请这种春酒,不烧这种‘包袱’,不拜这个年,我能那样活一天也痛快!”

立华看见母亲又压不住那常常发作的烦恼了,他知道她在别人面前不大发作,看来循规蹈矩。只在他——她的大儿子面前有时要爆发出几句。以前,他对她这类气话总也只是安慰劝解,像个孝子模样。但是最近,一方面他自己也为此更加苦恼,另方面却对母亲的烦闷增加了同情,他不劝她,只说了一句:“但愿有那一天!我和你老人家想的一样。”

沈明贞咬咬牙,恨恨地说:“我恨不得明天就是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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