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志摩
徐志摩。
与他相识相知的时日,是林徽因在伦敦最好的记忆片段之一。纵多年以后再忆及当年往事,她心中依旧皆是柔软。异国他乡,难得两相知心,不说话他也懂。青春年少的人们,从不缺少悸动,有些匆急潦草,有些温柔从容。林徽因与徐志摩便是第二种。似梦中白莲,皎洁耀眼。
她犹记得那次,他雨后看虹带给自己的浪漫悸动。是缓缓慢慢,却又浩浩荡荡。那日,她从温源宁口中得知,徐志摩竟曾头顶大雨跑去温源宁的宿舍喊他看虹。他俩同窗。彼时,温源宁只觉得眼下这个男子是与旁人不同的,心极挚纯。
徐志摩,以骨作文,以血赋诗。他是骨子里便有幻月虚花似浪漫冲动之人,而那浪漫又深稳、沉实,与人冲茶饮水、穿衣行路一般,仿佛是天性,怎么看都理所应当。正是那晚,林徽因抑制不住心中好奇,惴惴地跑去问他,怎就能判定那雨后必有彩虹。
不想,他却答道:
“完全诗意的信仰。”
不是所有的浪漫都令人着迷,也不是所有的诗意都值得回忆。但一切自徐志摩处散发出来,便令林徽因觉得格外不同。当年,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素衣少女,春日栀子,蓬勃芳香。如此年纪,便在异国他乡,心中所缺,只是一个温柔怀抱,或是浪漫依靠。
中国人的乡关情意不同于大多数国家的人。就好比一封从不老旧、永不褪色的家书,万里之外,也在袄中。少女林徽因,也是如此。父亲依旧忙碌,不能时时伴她左右,与她闲话。那段日子,对于林徽因来说,时如春草温柔,时似荒野寂寞。正如她日后给沈从文写的信中所言:
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
恰逢此时,他便来了。
还好,他来了。
徐志摩,虽然年长许多,但是学识见地与艺术修养不凡,令少女时期的林徽因十分敬仰。他浪漫温柔,诗情画意,真挚潇洒,淡静自若。那夜,她与他讨论雨后的虹、描摹康桥的梦。天真如泼墨芍花,无暇似不染烟火。深夜阒寂,她忍不住在闺阁隐秘的角落写下了一首《那一晚》,来回想,并纪念。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
在古老沧桑又自由浪漫的欧洲大陆,林徽因和徐志摩来往,看上去是多么自在美妙。只是,天不遂人愿。一代才子徐志摩早已婚配有妻。世事寻常,美好如此,哀痛亦是。在徐志摩和林徽因超越友谊、逼近浪漫的关系背后,另有一人孤自沉默,无依无靠,在悲苦中煎熬。
失意的是张幼仪。张幼仪,徐志摩发妻。与林徽因相识之时,徐志摩已是人夫,亦是人父。早在1915年,徐志摩与张幼仪便已结为夫妻。那一年,张幼仪一如而今的林徽因,不过只有十六岁。
张幼仪与徐志摩当真是门当户对。她乃上海宝山县罗店巨富张润之的次女。张润之有八子二女,张幼仪排行第八。张家是名门望族,只是这桩婚事因是父母之命家庭包办,二人全无感情基础,徐志摩对张幼仪总是很冷淡。
感情的事,从没什么道理可言,所有对错都是一家之言。爱与被爱总难预料。碧玉女子会爱上粗野莽夫,书香子弟亦可能沉迷于烟花之地。而看过去极匹配的倜傥公子和妙丽小姐,也许一生一世也难生发出半点情之涟漪。徐志摩与张幼仪便是如此。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了。
若徐志摩果真爱林徽因至心甘情愿抛弃发妻,真能弃绝道德、信义、原则,彻彻底底当个恶人,也就罢了。然而,他不能。他终究只是凡人。一如大多数人,善仍保留,恶难彻底。他做不到随心所欲,与林徽因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他自知有错处,便将一封家书寄回国内,请妻子来英伴读,以此约束自己。
1920年,张幼仪应丈夫请求,千里迢迢抵达马赛港,辗转至伦敦。可是,当张幼仪真的出现在徐志摩面前时,他又悔了。有时,徐志摩的优柔寡断看上去实在令人讨厌。可换作旁人,又未必真的会做得更好。张幼仪曾回忆自己当年抵达马赛时的境况道:
我斜倚着船舷,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凉了一大截……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惟一露出不想到那儿来的表情的人。
次年9月,张幼仪抵达伦敦。恰逢此时,林徽因与父亲在伦敦的寓所租期已满。不足一个月,林徽因便随父亲回国。在张幼仪和林徽因之间取舍,大约是徐志摩此生所做的最艰难的选择。林徽因的离开,又让徐志摩越发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爱的,只有林徽因。
心动之事,最是折磨。不是玉石俱焚,便是覆水难收。林徽因离开之后,徐志摩悬心难安,与张幼仪的婚姻每况愈下。1922年,徐志摩在德国柏林和张幼仪协议离婚。友人胡适曾在徐志摩去世之后所写的《追悼志摩》中写道:
他正式向他的夫人提出离婚,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结婚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事矣……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事实上,徐志摩对张幼仪几乎连尊重也未曾做到。就连离婚的口信,徐志摩也是托旁人捎给张幼仪的。他说:“小脚和西服并不相配。”小脚是张幼仪,西服自然说的是自己。当中厌弃,不言自明。种种言行,几乎是另一个版本的胡兰成。区别是,徐志摩有爱,他爱的是林徽因;胡兰成无心,他爱的只有自己。
虽然与徐志摩的这段婚姻是张幼仪毕生剧痛,但是这丝毫不能阻碍她成为传奇。后来,她独自打拼,从开一家服装店开始,慢慢成了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云裳服装公司总经理。对,她开了一家服装店。而这,也曾是张爱玲的愿望。
世间情爱,总是诡谲。哪怕与发妻离婚,徐志摩也终究没有得到林徽因。或许,他只想给自己的一颗心一个交代。徐志摩自私吗?当然。可是,爱这件东西,从来不都是自私的吗?谁能相信,一个人,一颗心,可以住进两个人?徐志摩不相信。世人评价他是否风流的同时,也都能伪装到底。
之于林徽因,这一段感情是少女之温暖初梦。粉而洁净,远而广阔。她对徐志摩,与其说是恋慕,不如说是敬慕。友人之上,爱亦未满。之于徐志摩,这一段感情是成年男子久觅不得之爱情理想。无色,蓬勃,有难以拔除之诱惑。谁不曾在年少时笨拙而又疯狂地爱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对的吗?未必。可是,难忘。
道如今:
康桥如故。
云如故。
唯爱已非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