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间真味

品人间真味

张静

岁末,朋友们总要轮流请客。十几个人一张大桌,围拢着很是热闹。吃火锅,吃炒菜,吃烧烤,杯起杯落,觥筹交错中,总离不开新年伊始,冬去春来,吐故纳新等诸多美好祝愿。《菜根谭》中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境界和意趣,即在眼前。

已过人生不惑了,见过的酒场面也不算少。一桌酒席,若来的都是知根知底的故交,情投意合,这酒自然就喝得欢畅;另外,有朋自远方来,或他乡遇知己,挑一安静地儿,对坐在一起,说说相互之间让对方一直惦记和牵挂的很多琐碎,诸如日子过得好不好,老人身体是否安泰,孩子学习怎么样,等等,说到各自心坎里,杯子里的酒愈发绵长和温暖,所谓故事都在酒里,心意若干,亦在酒里。最不喜和不熟悉的官人一起喝酒,很别扭,筷要他先动,话要他先说。满桌人须很恭敬地看着他,出口言大事,举杯一二三,着实让人疲惫。再者遇到自来熟的粗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撸胳膊挽袖子,一派大将风范,酒杯撴得啪啪山响,一览众山小的气派,实在令人乏味。更有酒后无德,酒醉撒泼,出言粗俗,只一次酒相,就再也不招人待见了。当然,还有随着新年到来的各种同学相聚,大学的、高中的、初中的,甚至小学的,也来凑热闹。酒至微醺,谈国事、家业、形势、物价、孩子、老人、汽车保养、取暖费、微信,更谈女人。场面热闹非凡,表情夸张,语言丰富,说到荤处,大家哄然一笑。

家有先生,亦喜欢喝酒,尤其是前几年,公务繁忙,应酬不断,一周七日,晚上多半在外用餐,一场又一场的酒局自然难免,回到家里,一身酒气,有点厌烦却无可奈何。时不时地,喝多了,拽着我和他一起坐在客厅里,一遍遍絮絮叨叨听他说着酒中乐事。比如一友张三,善酒,常喝到面赤,走路踉跄,其妻抱怨,他微笑着说,别人请客,自己不花钱,不喝白不喝!另一友李四,一日,酒馆的墙上挂一幅女人裸体画,三点用枯树叶遮挡,抽象得令人想象无数。酒毕,果然李四坐画下不走,问之,竟然说“等秋风吹散一地香”,一句话,博得众人掌声一片。又有一友,王五,酒醉,行至大街上,遇另一熟识的酒鬼,两个酒鬼互相望着天问:“天上的是太阳还是月亮?”然后两个人像两条藤蔓一样缠在一起,两条发硬的舌头胡乱卷了半天,也没说清到底是太阳还是月亮。

当然,喝酒与文人,也有一番写意的。记得周作人《谈酒》说:“黄酒比较的便宜一点,所以觉得时常可以买喝,其实别的酒也未尝不好。白干于我未免过凶一点,我喝了常怕口腔内要起泡,山西的汾酒与北京的莲花白虽然可喝少许,也总觉得不很和善。日本的清酒我颇喜欢,只是仿佛新酒模样,味道不很静……”他如此道来酒的种种美妙,于我一个没有去过远方的人,貌似有几分遥远和陌生,就像我曾经喝过几口的茅台、五粮液,窖香味太浓,后劲足,难以消受。倒是那大米酒,酒意寡淡,入口爽朗,如沐清风。

酒随人意,喝者相对坦荡,自在清透,此乃我对酒事的理解。故而,偶得空闲,我更愿意邀上好友,去街巷深处的小店,最好有一个黄色的布幌,在风里飘摇。小店里,木质的桌椅,木质的地板,给人很重的笃定稳妥。友人到齐,几盘素食下酒,比如凉拌山药、西芹腰果、酸菜炒粉、爆炒卷心菜,屋外的人一身寒气,屋内的人一团暖意。一番酣畅淋漓过后,推窗而望,大雪纷飞,梨花漫天,又是一年好锦时。友人微醺,大呼:“好酒!”

多年过去了,酒与我而言,谈不上喜好,最多也是工作需要和朋友聚会时应付一下场面而已。不过,蛮喜欢一些酒的名字,比如:剑南春、杜康、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白、青花瓷等。多好的名字,像一个人,虽未曾谋面,心却早已近了!

毋庸置疑,在我的小城里,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总要面对儿女大婚、居家乔迁、家眷高升等各种红白喜事,少不了邀亲朋好友摆上几桌丰盛的宴席欢庆一下,至于逢年过节时亲人、朋友、同学、同事间的相互走动和团圆聚餐更如家常便饭。酒桌上,除了美味菜肴、缤纷水果之外,定要开几瓶红彤彤的百年西凤讨个宾主尽欢。我曾很多次见证了这热闹喜庆的场面:高高的、嫣红的西凤酒放在桌子中央,似一团燃烧的烈焰,把祥和温暖、真诚美好的祝福尽情传送。席间,宾主之间觥筹交错,个个红光满面,那微醺的、妥帖的、美妙的回味,在唇齿间久久辗转。

我乃一女流之辈,于茶酒之事自然谈不到贪杯和沉溺。偶尔,会和小城里几个亲密的友人一起小坐,说说自己的读书和写作,或者面临的困惑迷茫,相互鼓励、相互支撑,把文字的梦想延续下去。有时候,也没什么主题,就是时间久了,相互惦念了,大家聚一聚,叙叙旧,唠唠家常,释放一下烦冗琐碎的日子里攀爬在身体和心底的浮躁和彷徨罢了。通常的情形大致如此:三五知己,于某个悠闲的黄昏,寻一安静的角落,最好是木质的桌子、椅子和盘子,一袭碎花布衣的服务生端来五六盘小菜,菜的品相搭配得恰到好处。然后,围坐一起,茶酒相伴,一口一口,抿着喝着,月亮出来了,星星满天,问星邀月,心清如水。最是那陈酿西凤入舌尖的曼妙回味,时而辣香甘冽,时而醇香柔和。众友人用近乎奢侈的消磨方式,沉浸在三两杯的酒香里,换得人生之清透,生活之娴雅,亦不失为身心惬意愉悦之事。有一回,碰上一细心友人,喝西凤六年时特意问服务生要了几个小白瓷杯,瓷质细腻似雪,酒满杯中,如水在天池,清澈见底,不要说喝,看看都醉几分呢。

曾有幸随单位去酒厂参观,印象很深的是那句“送客亭子头,蜂醉蝶不舞。三阳开国泰,美哉柳林酒”背后神奇的传说,然后就是映入眼帘的裴行俭的雕像。据介绍,唐代吏部侍郎裴行俭在护送波斯王子回国途中,行至郡雍县(现凤翔县)闻酒吟此诗。此后,柳林酒以“甘泉佳酿,清冽醇馥”的盛名被列为朝廷贡品。

记得那日,夏已过半。一行人徜徉在柳林镇上,柳叶青青,井水淙淙,酒香飘飘,一簇簇火红的美人蕉和大理菊在红砖青瓦的农舍之间零星散落着。这是一个神奇的小镇,相传周文王时,有凤凰“鸣于岐,翔于雍”时曾饮此水,故称饮凤渠,因渠西柳树成林而得名。西凤酒厂就位于镇子东大街,素有“开坛香十里,隔壁醉三家”的美誉,这美誉从唐贞观年间,就一直延续下来。之后,柳林镇酒坊遍地,路人闻香下马,以品“柳林陈酿”为人生一大乐事。

柳林人家的民居朴素简约,不管是高大楼房还是矮檐小院,照壁上倒贴着大红的福字,在太阳下散发出一种宁静与祥和,有村妇正在水龙头下洗衣裳。这水,一定的柳林的水了,它缓缓流动着,把阳春白雪、草民雅士的细碎时光和风情雅韵都淘尽了,只留下清亮明澈的西凤酒,在后人的唇齿间流芳百世,亦在中华的锦绣诗文中源远流长。

在酒厂转了一大圈,我留恋的,还是那片闲人免进的酒库。和其他车间相比,这里明显少了机器的轰鸣和云雾般的热蒸汽,少了灌装车间酒瓶之间碰撞时发出的嘈杂声响,一切都是寂静的。

酒库里到处都是酒海。名字很奇特吧,是装酒的容器,酿好的酒在灌装前,都要在这寂静的酒海里度过一段很长的时光。酒海是取深山密林中柔韧性好的青藤编成一个圆形的藤篓,内用豆腐等原料将内壁填平藤条的缝隙,干燥后,再用猪血、蜂蜡、鸡蛋清制的涂液,把麻纸一层一层糊在大藤篓上,糊多少层,只有制酒海的工匠知道。然后,酒就静静躺在酒海里,和深山里的晨风仙露相融合,和花蜜精华相融化,和大自然的生命血气相依偎。也可以说,酒在大肚子的酒海里正进行一场修行,像练武之人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寻一安静的深谷绝尘修炼。这种修炼,接天地雨露,接自然灵气,其武功才可出神入化,不可一世;酒库又像古代美丽的女子于出阁前,被锁在闺房半年之久潜心学习女红、女德、女才,这样出嫁的时候,才会如美玉一般清雅高贵,风月无边。酒海也如此,在寂寞的光影里慢慢成熟,最终清澈透明,醇香甘润。

在柳林,若言酒之风雅,自然离不开东坡先生。他任职凤翔签书判官时,举酒于东湖之亭上,留下“花开美酒曷不醉,来看南山冷翠微”的佳句盛赞柳林酒。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忘记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曾经有过的灿烂与辉煌;更不会忘记“西凤酒”“东湖柳”“姑娘手”这妇孺皆知、享誉三秦的凤翔三绝了。

想必东坡先生是幸运的。柳林之水孕育了国酒西凤,也孕育了先生“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的豪迈气度。千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能触摸到先生的诸多墨宝,它们被镂刻在这里,历经风雨洗礼仍遗存完好。这些烁烁生辉的文化遗迹,也为西凤酒平添了很多文脉神韵。之后,我每去一次东湖,都会遥想先生端坐于湖光的柳色之中,一支纤毫,数杯美酒,酒香与墨香,氤氲缠绕。那一瞬,酒在先生唇齿间回味缠绕,亦在先生锦绣诗文中流芳百世。而我,一边品酒香,一边熏墨香,意境高远,喜不自胜。不由感慨,这诗与酒,如阳光之于雨露,一旦相逢,便似览尽人间风月无数了。那一瞬,冒出一个念头,他日,你若来,我定邀你,静坐于柳林小镇,品几口醇香西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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