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走津门
1917年12月中旬的一个傍晚。
天津曹公馆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天津名优——“九岁红”刘凤玮正在唱堂会。她精彩的表演,博得了阵阵掌声。
直隶督军曹锟正襟危坐,手捻八字胡须,眼睛笑成一条缝,不时地叫着:“哈哈,好啊,真来劲儿!”他的几位姨太太围坐在他身边,一帮心腹幕僚吃着、叫着,丑态百出。
这时,副官急匆匆走进来,在参谋长熊炳琦的耳根咕哝几句,熊炳琦满脸不快,又无可奈何地走到曹锟旁侧,陪着小心说:“大帅,吴旅长有事求见。”
曹锟下意识地说:“不见不见,谁也不见!”
熊炳琦刚要走,曹锟回过味来:“谁?”
熊炳琦说:“吴子玉。”
曹锟说:“怎么不早说?立刻传见!”说着,站起来大步向门口走去。熊炳琦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刚出门口,曹锟说:“你回去。”
吴佩孚,字子玉,时年四十三岁。中等身材,清癯白皙的长圆脸,通鼻梁,大眼睛,稍厚的嘴唇上留着疏朗的小八字胡。他身着可体的绿呢将军服,肩缀少将肩章,腰扎武装带,足蹬高筒马靴。气宇轩昂,风度潇洒,不像一介武夫,倒像一位书生。一见曹锟,吴佩孚快步上前,在两米外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帅好!卑职冒昧打扰,请大帅见谅!”
曹锟赶快抓住吴佩孚的手笑道:“哈哈,子玉,你来了我高兴。快坐下,坐下。”
二人在东花厅一张双人沙发上坐定,差弁献上茶点。曹锟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问:“子玉,有话请讲。”
吴佩孚情真意切地说:“大帅呀,卑职听到一些督军团的情况,忧心如焚,夜不能寐,不吐不快,特来向大帅请教……”
曹锟不以为然地笑道:“哈哈,子玉,你多虑了。督军团会议开得很好,我们已稳操胜券,何忧之有?”
曹锟被人利用却全然不知,反觉自鸣得意,令吴佩孚哭笑不得。他知道,曹锟正抱着副总统的“热罐子”,在督军团会议上大出风头,三言两语是说服不了他的。吴佩孚耐着性子说:“大帅呀,您老人家太……太厚道了。您看不出来吗,段祺瑞和徐树铮在给您设圈套儿啊!”
曹锟自作聪明地说:“哈哈,子玉,谁能给我曹锟设圈套儿?他们亲自答应我,待征服西南后,选我做副总统。嘿嘿,黎元洪、冯国璋都是从副总统升任大总统的。论能力、才干,我曹锟不比他们差,我怎么就不能当副总统?我要是当上那玩意儿,你吴子玉就是三朝元老,起码闹个陆军总长干干。天下不就是咱们的啦?哈哈。”他走来走去,十分得意。
吴佩孚对他的浅薄和愚钝颇感好笑,但依然诚恳地说:“当然,大帅的才德与威望无可厚非,不过,段祺瑞的许诺是靠不住的。据有人透露,他早把副总统的位子许给张作霖了!”
“什么?!”曹锟瞪起眼,直直地盯着吴佩孚,少顷,笑道,“哈哈,你别蒙我,这不可能,不可能。”
吴佩孚情真意切地说:“大帅呀,我能蒙您吗?这是千真万确的呀!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让您替他卖命。胜了,他坐收渔利;败了,他排除异己。这是明摆着的事啊。”
曹锟倒吸一口冷气,“啊”了一声。吴佩孚见他有醒悟之意,忙趁热打铁,剖陈了当前局势:
“……去年七月,黎元洪被段祺瑞逼下台,由副总统冯国璋继任。段祺瑞仍以再造共和自居,独断专行,飞扬跋扈,总揽军政大权。胁迫国会通过对德宣战议案,以武力解散国会,卖国媚日,举借外债……致使桂系军阀宣布‘自主’,滇系军阀公开反段,孙中山举起‘护法’大旗。北洋内部兄弟阋墙,国民积怨,加剧了国内动荡。为私己之利,他派傅良佐带兵入湘,周道刚、刘存厚带兵入川,挑起南北战争。
“可冯国璋毕竟不同于黎元洪,他是个有地盘、有实力的北洋元老,不甘心做傀儡总统。于是,他结好西南派,破坏段祺瑞的作战计划;他唆使刘建番、林修梅宣布‘自主’,鼓动范国璋、王汝贤倒戈,致使傅良佐四顾孤危,不得已弃城而逃,导致段祺瑞的作战计划破产。段祺瑞棋输一招,冯国璋乘机免了他的职。但段祺瑞不甘心失败,跑到天津勾来十省督军、代表开会,一是为继续推行他穷兵黩武的政策,二是对冯国璋鸣鼓而攻之……”
吴佩孚最后说:“大帅呀,您想想,他这样做分明是拿您当枪使,捞取个人好处。这样一来,我们不但得罪了直系,而且开罪了西南派呀!”
吴佩孚的一席话,说得曹锟心服口服,他问:“子玉,你看段祺瑞将来可有作为?”
吴佩孚说:“从长远角度来看,段祺瑞必败!此人刚愎自用,专权霸政,上不能使诸将诚服,下不能使万众归心;他的智囊徐树铮跟他同样霸道,久而久之,定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曹锟却不这样看。就拿这次督军团会议来说,参加的督军、代表有十二省之多,连张怀芝、倪嗣冲、张敬尧等大将都来了,比当年徐州督军团会议规模大得多。此外,出兵人数之多也是前所未有。直隶、山东、安徽各出兵一万,奉天出两万,山西、陕西等省各出五千,而且军费自筹。会议气氛也大不一样,大有同仇敌忾,与西南派决一雌雄之势。这说明段祺瑞还是有号召力的。
吴佩孚笑道:“大帅呀,您以为他们真心拥护段祺瑞吗?那是拥护他的钱哪!您想想,段氏出卖主权,大举外债,各省军阀哪个不是有奶便是娘?只知索械索饷,壮大自己实力,不管钱是怎么来的。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能维持多久?到头来还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帅呀,平心而论,您是真心拥护老段吗?”
曹锟说:“我拥护他个屁!老段、小徐的为人我能不知?”
吴佩孚笑道:“大帅,像您这样的实在人都对他三心二意,何况他人?”
曹锟心悦诚服,笑道:“哈哈,子玉,很有道理。你说下去。”
吴佩孚作了鞭辟入里的分析:目前,中国有三股势力——奉系张作霖,皖系段祺瑞,直系冯国璋。张作霖偏居一隅,休养生息,尚无力抗衡中原;段祺瑞表面煊赫,不可一世,但苦于手下无兵,难成大事;唯独冯国璋有地盘,有兵权,有长江三督死保,有西南派策应,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力量。冯国璋失策之处在于慕虚名而离开根据地来做总统。可以这样说,曹锟左袒而左胜,右袒而右胜。但皖胜,曹锟充其量是一附庸;直胜,曹锟有望成就天下一尊,号令天下……
曹锟皱起眉头:“我承认你说得有理,可是,我已签署主战通电,又与张作霖等十人联名胁迫冯国璋颁布讨伐西南令,我在会上唱出主战高调。木已成舟,骑虎难下,怎好出尔反尔?”
吴佩孚狡黠一笑,道:“大帅不必多虑,卑职已想出一权宜之计……”
曹锟迫不及待地说:“哈哈,子玉,我知道你有道道儿,你快说,我听你的。”
曹锟对吴佩孚何以言听计从?说来话长。
吴佩孚1874年4月出生于山东蓬莱县城。他出身寒微,少年失怙。十三岁子承父业,经营一爿小杂货店。由于经营不善,很快倒闭。十四岁投水师营当了一名小兵。因身材瘦小,不久被除名。回家后生活更加拮据,靠为人写对联、信札,当店员等勉强维持母亲和弟弟的生计。由于他刻苦自励,聪颖过人,二十三岁居然考中秀才。但因得罪当地一名豪绅遭到通缉,只好避祸他乡,在北京崇文门外摆了一个小卦摊儿。当时正值甲午战争结束不久,一个堂堂的“天朝圣邦”,竟败在一个弹丸小国之手。朝廷痛定思痛,决心以“整军经武”来维护摇摇欲坠的政权。吴佩孚受当时风潮的影响,来到天津投到聂士成麾下当兵。后来,又投效王士珍、吴禄贞、张敬尧,但都未得到重用。再后来,在靳云鹏的推荐下才改投曹锟,先后任管带、标统、副官长。一次,吴佩孚奉命去长沙督军府协助工作,由于他学识渊博,精明干练,经办之事大多迎刃而解,甚得汤芗铭督军的赏识,于是,向曹锟提出“借调”吴佩孚。曹锟想与其楚才晋用,不如楚弓楚得,不久,曹锟便提升吴佩孚为第六旅旅长。吴佩孚对曹锟感激涕零,发誓知恩必报。
辛亥革命后,袁世凯不顾国人反对,推行帝制,蔡锷举起护国讨袁大旗,袁世凯急命曹锟督师南下镇压。全国反袁怒火越烧越旺,袁世凯陷入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在前线替袁世凯卖命的曹锟忧心忡忡,进退两难。吴佩孚说服曹锟,一方面与袁世凯虚与委蛇,一方面与讨南军暗通声息。他的“两面政策”,果然奏效,让曹锟保住了禄位。而且在黎元洪继任大总统,公布帝制祸首名单时,曹锟未被列入。从此,曹锟对吴佩孚越发信任,言听计从……
吴佩孚见曹锟心急火燎的样子,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不妨提个‘先战后和’的补救办法,即一战挫西南之锐气,然后言和。这样既可炫耀我们的实力,壮大帅声威,又可解大帅失虑之忧,而且不得罪冯国璋和西南派。此乃一举三得也。”
曹锟一拍大腿说:“哈哈,好!子玉,就依你。我委任你代理师长,率第三师从京汉路出发,先驻扎汉口相机行事。我让王承斌、萧耀南、阎相文三旅长归你指挥,家里只留曹瑛一旅留守。”
这是一笔两厢情愿的交易:曹锟假吴佩孚之手壮自己声威,吴佩孚借曹锟的资本抬高自己的身价。听了曹锟的许诺,吴佩孚欣喜若狂,但表面却装出为难的样子:“承蒙大帅厚爱,子玉不胜感激,不过……”
“不过什么?子玉你说。”
“这师长一职还是不代为好。”
“你是说张学颜?”曹锟知道张学颜资格比吴佩孚老,他二人不睦,经常互相猜疑妒忌。但他更相信吴佩孚,说:“子玉,不管他,你放开手脚干吧,谁不听话你告诉我,我管!”
吴佩孚站起来,一磕脚跟,说:“卑职万死不辞!”
曹锟留他吃饭,吴佩孚说在火车上吃过了。曹锟留他住宿,要弄个漂亮妞儿陪陪他,但吴既不贪财更不好色,以“马上回去,做好出发前的准备”为由谢绝了。
曹锟说吴佩孚:“你不抽大烟,不贪财色,活得累不累?人生如梦,对酒当歌,当乐不乐,傻蛋一个。哈哈。”
曹锟亲送吴佩孚上了汽车。
吴佩孚走后次日,督军团继续开会。会上,段祺瑞宣布第三期作战计划:吴佩孚率第三师进兵长沙,张敬尧率第七师进兵湖南平江,张怀芝率第五师进兵湖南醴陵,曹锟作为征南军总司令,把总司令部设在武汉……
就在会议即将结束、各督军代表准备回去调兵遣将时,一个副官急匆匆来到会场,把一份前线电报交给段祺瑞。老段一看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心想,真乃天助我也!但表面却装得怒气冲冲,“啪”地一拍桌子叫道:“真是岂有此理!这太不像话了!”
大家你看我,我瞅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徐树铮拿过电报,看了一眼后在空中晃着,挑衅似的叫喊:“诸位诸位,湘桂粤联军攻占了岳阳,把前敌指挥部安在岳阳,在羊楼司、云溪一带布下重兵,直接威胁武汉。看看,南蛮子猖狂到何种地步?简直欺我北洋派没人了!我们再不动手,北洋派的天下就完蛋了!”
他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会场一下炸了营。
湖南是西南五省的前哨阵地,主战派要征服西南,必先征服湖南。去年八月,段祺瑞任命傅良佐为湘督、周肇祥为省长,率领几万大军进军长沙。原湘督兼省长谭延闿面对北洋军的进攻,一面硬着头皮组织反击,一面电请两广派兵救援。粤桂军阀害怕战火烧到自己头上,匆忙组织两广“救国军”,推举谭浩明为总司令,率几万大军援湘。他们第一个攻击目标便是岳州。因为驻守岳州地区的王金镜、李奎元、王汝贤、范国璋等人,都是直系或接近直系的,不甘心为皖系当炮灰;加上冯国璋和长江三督的暗中掣肘,所以没等到交火,北军就放了一把火撤出岳阳。
南军为什么说“收复”岳州呢?因为早在1913年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失败后,岳州即被北洋军占领,多年来南军不敢要,北军不想给,成了南北对峙的“敏感”地区。现在,南军收复了岳州,使战争升了级,冯国璋再没有避免战争的借口,只好屈从主战派的压力,发布对西南的“讨伐令”,任命第二路军总司令兼湘赣巡阅使张敬尧为攻岳前敌总司令。
大战迫在眉睫,一触即发。吴佩孚决心在这次战斗中大显身手,以抬高自己的身价。回保定大本营后,他调兵遣将,准备杀向湖南。
吴佩孚穿着普通士兵的服装,混迹在参谋副官之间,眯着眼睛,骑在马上想着心事。
这是他进兵蒲圻、嘉鱼县界的第一天。这里离岳阳只有几十公里,离战略要地羊楼司更近。一大早,他不顾鞍马劳顿,带领一批官员到前沿阵地视察。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一是他只要一闲下来,包括战争间隙,就认真研读兵书战策,从不间断;二是每到一地,每于战前,都要对敌我双方地形、地物、人数、装备搞清楚,然后才拟定作战方案。其实,到驻地之前,他已派出了几批人化装侦察,但他还是不放心。
吴佩孚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这是我出师西南的第一战,也是“定乾坤”的关键一战。能不能敲开湖南大门,入主长沙;能不能扬威海内,为大帅争光,为自己露脸,全看这一仗了……
“呜——”一声汽笛响,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循声望去,见一列军车在左侧一二百米处,呼哧呼哧开过来。突然,“啪啪”的枪声尖厉地响起,子弹带着啸音从他头顶飞过。子弹是从列车上射出来的,随行人员赶忙举枪欲射,但被吴佩孚制止了。原来并非敌军偷袭,而是那些兵痞开枪取乐。不一会儿,列车带着哄笑开走了。参谋长李济臣说:“甭问,肯定是第5旅,就这副德性!”一袭阴影涌上吴佩孚心头。
第3师只有第5、第6两个旅。张学颜是第5旅旅长,吴佩孚是第6旅旅长。张学颜比吴佩孚军龄长,资格老。张学颜当旅长时,吴佩孚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团长。按照北洋军惯例,上一级职务空缺,应由资格相对较老的职衔递补。本来张学颜与吴佩孚就互相争宠斗恶,心面不和。这次曹锟又把代师长的位子给了吴佩孚,张学颜的怨愤更难消解。他处处给吴佩孚出难题,制造事端。
吴佩孚想,第5旅军纪败坏,恃功骄傲,如何化解与他们的矛盾呢?还有,第3师是由袁世凯当年的第3镇改编而来的,多年来东征西讨,屡立战功,上至将校,下至士兵,都有一种不可一世的骄傲情绪。从民国四年(1915年)洪宪之役入川平难起,该师就由老师长曹锟统领。此人虽无能,但颇能笼络驾驭部下。那些老兵老将服从惯了老师长,现在由他接手,官兵能服气吗?
除第3师外,尚有三个混成旅。第1旅旅长王承斌与吴佩孚关系尚好,装备也不错。不过,此人诡计多端,城府颇深,这种人应该多恭维他,让他为我所用。
第2旅旅长阎相文,人还算老实,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很倔,犯起牛性来,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对这种人应亲近他,顺着他,多施以小恩小惠。但此旅成军晚,新兵多,装备差,战斗力不强,是其弱点……
第3旅旅长萧耀南,精明强干,指挥有方,长于心计。他毕业于武备学堂,因而骄傲自大,自命清高。对这种人应投其所好,用其所长,多恭维,少批评……
但可恨的是张敬尧、张怀芝这两条狐狸,屁能耐没有,吹牛的本事很大,军队纪律坏得要命。他们都想争头功,可与南军刚一交火就大败而归,使吴新田一个旅损失大半。现在,他们畏敌如虎,不肯前进一步,专等别人为他们打天下,他们坐收渔利。对这种人,应该时刻提防,别让他们乱了我的阵脚……
再说湘桂粤联军,号称五个军,而我只有五个旅,敌人数倍于我,我能打败谭浩明吗?面对纷纭复杂的局面,面对各怀鬼胎的友军,面对强敌,我该从何处下手?
“师长啊,”突然一个人高喊,“前面过河了,你小心哪!”
甭问,这是他妻子张佩兰的宝贝弟弟——张允明。别人不敢这么大喊大叫。他一向仰仗自己是内弟的身份,背着吴佩孚吃喝嫖赌,惹是生非,这次吴佩孚成了一师之尊,他更不知天高地厚了。一见他,吴佩孚眼睛一亮:有了,就从他下手。一条妙计油然而生……
晚饭后,吴佩孚稍事休息就来到办公室,吩咐秘书去叫张允明副官。他顺手翻阅桌上新来的前线《战报》、《民国日报》和《湘报》,突然一条醒目的消息映入眼帘:张敬尧副总司令向全国发出通电,他的第7师在湖南“百战余生,杀敌致果,甘之如饴……”
吴佩孚十分气愤,啪地一拍桌子,恶狠狠地骂道:“浑蛋!吹牛皮都不会。你畏敌如虎,逃跑犹恐不及,拿什么杀敌致果?”他把报纸推开,拿起毛笔在战报上画了一个圈儿,写上“放屁”二字。
一声报告,张允明诚惶诚恐地走进来,给吴佩孚敬礼后问:“姐夫,你叫我?”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吴佩孚才允许他以姐夫相称。
吴佩孚指着旁边一只椅子说:“你坐。”
张允明欠着身子坐下半个屁股,看着吴佩孚,心怦怦地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吴佩孚和颜悦色地说:“允明,看过《三国演义》吗?”
张允明大惑不解地说:“看……看过。”
吴佩孚说:“曹操在官渡之战中,粮草不济,士兵哗然,曹操把粮秣官叫来欲借一物……你可记得?”
张允明失魂落魄,忽地站起来,颤抖着声音问:“姐夫,你,你不会……杀我吧?我,我没干坏事啊!”
吴佩孚放声大笑:“哈哈,你坐下,别怕,别怕。放心,我不借你人头,只借皮肉一用。”
“这,这……”张允明吓出一身冷汗,瘫坐在椅子上。
吴佩孚走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肩膀,悄悄耳语一番。张允明五味杂陈,不时点头称是。
次日上午,吴佩孚召开营职以上军官集会,贯彻他的整军备战计划。会议通告是昨晚下的,时间是上午八时。吴佩孚治军严谨,一向守时,他最恨不守时的人。他准时来到会场,举目观看,别的旅均已到齐,只有第5旅稀稀拉拉,参差不齐。他坐下后,第5旅的几个长官才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走进会场。他的目光又仔细搜索一遍,除去张允明没到外,还有张学颜和他外甥刘佳华。他的头嗡地涨大了。他本想杀鸡给猴看,把张允明打二十军棍,煞煞第5旅的威风,可张学颜和刘佳华未到,这事倒难办了。
吴佩孚问副旅长董国政:“张旅长因何不到?”
董国政阴阳怪气地说:“人家尊体欠安,让我代为请假。”
吴佩孚知道张学颜故意不到,心中无名火起,但当着他的部下、死党不好发作,只好说:“好吧,回去告诉张旅长,好好休息,改日我去探望。”
这时,张允明和刘佳华才在门外喊“报告”。吴佩孚放他们进来,看着表厉声问:“你们迟到七分钟,有何话讲?!”
张允明态度谦诚地说:“报、报告师长,卑职错了,下次不敢了。”
但刘佳华仗着酒气,不以为然地说:“你不还没开会吗?”
吴佩孚真的震怒了,他本想每人打二十军棍振振军威,想不到他如此傲慢。吴佩孚“啪”地一拍桌子吼道:“李连长!”警卫连长李宝泉应声而入,“把张允明、刘佳华拉出去,枪毙!”
几个卫兵冲进来就要执行命令。在座的军官惊呆了,一个是吴佩孚的内弟,一个是张学颜的外甥,真的枪毙会引出大麻烦的。少顷,众将官纷纷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请求:“师长开恩,大战在即,不宜斩将啊!”张允明早已吓得跪伏在地连连告饶,刘佳华却依然傲然而立,满不在乎。刘佳华的堂兄跑过来,照他的小腿踹了一脚:“你给我跪下!”
吴佩孚也不想把事闹大,再说,他跟内弟定的只是“苦肉计”,要真的毙了岂不是千古奇冤?于是,半天才气鼓鼓地说:“好吧,看在众将官的情分上,饶你们一死。每人重责四十军棍,各降两级!”
这时,几个军汉把他们拉出去,“劈劈啪啪”一顿好打。军官们听着哭嚎声,个个噤若寒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吴佩孚开始讲话:“诸位,今日之事我不想多说,你们好自为之。本人只就当前的整军备战谈几点看法。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里说的‘兵’即战争,这里说的‘察’即考察、观察、研究。研究什么呢?有‘五事’、‘七计’。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尤其主要者是为‘道’。只要把道义交给士兵,交给人民,他们‘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也’。我们出兵西南,不是抢占地盘、霸人财物、杀人放火,而是秉承元首旨意,统一中华。战是为了和,先战而后和,不战难以言和,这即是道也。此外,在五事中,‘将’至关重要。孙子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作为将领,你得有知识,懂战争;你得言必信,行必果;你得有仁有义,不可妄杀;你得严于律己,严于律兵。试问,你自己松松垮垮,抗命不遵,怎么要求你的部下?”
吴佩孚不仅饱读“四书”、“五经”,而且对历代兵书战策研究极深。对星相学、占卜术也颇有造诣。加上他诡计多端,能言善辩,机警干练,老谋深算,所以,人们都叫他“吴小鬼”。
由于他擅长旁征博引,因此他的讲话颇受官兵欢迎。现在,与会者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听着、记着。他接着说:“那么‘七计’又是什么呢?——谁知道?你说,你说……”
他叫起三四个,都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他说:“七计是主孰有道,将孰有明,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兵孰练,赏罚孰明。就是说谁有道,哪个将有能,谁得到天时地利,谁能令行禁止,谁的兵员广大,谁的士兵苦练,谁能赏罚严明,谁就能赢得战争!”
大家你看我,我瞅你,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吴佩孚接着说:“南方多山,不同平原。要想打好仗,必须练习爬山。从明天起,各将校带领士兵爬山,演习山地战。要练成‘跳山虎’、‘入云龙’。各军官,包括我在内,都要身先士卒,谁也不许装熊!我要随时检查,奖罚分明!”
一番话说得大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又说:“兵以民为本,老百姓汗珠子砸脚面养活军队,军队要爱护他们,不许损害他们。两湖地区连年混战,民不聊生,百姓痛苦不堪,我们再不能做对不起百姓的事情。下面我申明几条纪律:一、各军对防线勤务不得懈怠,不得托故请假,如有借词规避者一律军法从事。二、军队防地,各官兵对商民不得赊欠勒索,如有负债迅速偿还,逾期不还,或强赊硬欠,一经发觉,严罚不贷。三、军队驻地应用之物,皆须出钱购买,不得扰民一草一木;如需借用,务要好言相商,用后璧还,如有损坏照价赔偿。四、对驻地民众,宜当竭力保护,遇有危情发生,亦当加以救助。五、遇有匪类滋扰治安,危及生命,一律奋勇扫除,不得借故退却,违者以临阵脱逃罪论处。六、遇有友军经过本军防地,一律礼敬,以表袍泽之谊。七、除以上纪律外,其他各项事情,悉照相关规则一体遵守,不得有违……”
吴佩孚宣布散会,把第5旅副旅长董国政留下。
董国政一向与张学颜争权斗宠,面和心不和,吴佩孚想拉拢他对付不听话的张学颜。吴佩孚让座献茶,温言软语地叫他一声“国政兄”。董国政受宠若惊,刷地站起来,说:“不敢当,玉帅,有话请吩咐。”吴佩孚把他拉在座位上,说:“你我兄弟不必客气。”接着问他第5旅的情况。董国政正想巴结吴佩孚,抵制张学颜,便说张学颜结党营私,大权独揽,恶意排挤他,官兵士气低,纪律差,思想混乱……吴佩孚说:“这就更要国政兄多负责任了。”
董国政听出了弦外之音,信誓旦旦地表示:“董某一向敬重玉帅,今后有用董某处,董某万死不辞!”
吴佩孚怕他胸无城府,冒冒失失地把事情搞坏,告诉他:“不是为我个人,是为了北洋大业,我们共同负起责任。”
董国政外表虽然憨头呆脑,其实心里很花哨,他完全明白吴佩孚的心思,说:“卑职明白。”
晚上,吴佩孚回到下榻处。每次回家,新婚未久的娇妻张佩兰都会站在门口迎接他,今天却冷冷清清,鸦雀无声,屋里连灯也没点。他正在纳闷,侍女翠香边指屋里边小声说:“老爷,正哭呢。”吴佩孚这才想起上午打她兄弟允明的事。
吴佩孚自觉理亏,蹑手蹑脚走进里屋。灯黑着,张佩兰躺在坑上啜泣。吴佩孚手扶女人的肩,女人赌气翻过身去;去拉她的手,她使劲抽出藏到身后;去摸她的脸,女人湿漉漉的脸埋在枕头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出声来。
吴佩孚坐在她身边半晌不语。少顷,翠香端进一支蜡烛,关上房门走出去。
吴佩孚亲昵地把女人抱起来,烛光照着她娇美的面庞和秀美的身材。她年过三旬,一张俏皮的瓜子脸,一副高鼻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皮肤白晳,明眸皓齿,生得十分清秀。她因敬慕吴佩孚的英才与睿智,不顾年龄悬殊,与其结为连理。二人卿卿我我,相敬如宾,结婚十多年没红过脸。佩兰对丈夫的可意之处,不仅是他的才气,还有他的人品。他不似其他军阀那样吃喝嫖赌,声色犬马,他是一个有情有义、作风严谨的好丈夫……
吴佩孚把嘴凑在妻的耳畔小声说:“好佩兰,眼看大战在即,部队一盘散沙,大帅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不好好整顿行吗?我相信你是支持我、理解我的。”
佩兰道:“你整顿军队,干吗拿我兄弟撒气?干吗往死里打他?你这不是成心打我吗?”
“瞎说,我干吗打你?这是我们演的苦肉计,谁让他是我吴佩孚的亲戚呢。”
佩兰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经不住吴佩孚三哄两劝,气早就消了,说:“别像傻狗熊似的抱着我啦,我给你盛饭去。”说着,挣脱吴佩孚的羁绊跳下炕。
吴佩孚重新把她抱起来,在地上转圈,并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贤妻万岁!”
佩兰小声说:“快放下,别让翠香笑话!”
天刚蒙蒙亮,起床号就“滴滴答答”吹响了。吴佩孚早已站在广场中央,看着部队喊着口号向各自的练兵场跑去。顿时,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咿咿呀呀的刺杀声,在雾蒙蒙的寒气中回荡。
吴佩孚不穿将军服,不带警卫员,时东时西地到处转。这里,他矫正刺杀姿势,那里,他在做示范动作;这里,他讲射击要领,那里,他讲战术配合。有时,他很凶,凶得军官大气都不敢喘;有时他很和蔼,跟战士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他来到广场上,见士兵围了一大圈儿,又是鼓掌,又是叫喊。挤进去一看,原来是战士在摔跤。一个大个子,铁塔般当空一站,战士排成队跟他摔,三下五除二就被他摔倒。他脸不红,气不喘,张着火盆大口闷声闷气地喊:“咳,有种的,上啊,别草鸡啊!”
吴佩孚十分喜欢这个钢铁战士,他把外衣一脱,捋捋袖子大声喊:“我来!”说完,三脚两步来到大个子面前。
因为吴佩孚刚刚代理师长,他又很少穿将军服,大部分官兵对他不熟悉。大个子一见是个白面书生,误以为是参谋、干事或伙夫,笑道:“哈哈,你,来摔跤?我劝你还是靠边儿站吧。”
吴佩孚自信地说:“试试吧。”
场上响起一片掌声和嬉闹声。
大个子双脚叉开,站个虎步,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吴佩孚疾步上前,抓住大个子的双臂,可是,拽又拽不动,推又推不倒,大个子整个人像焊在地上一样,惹得官兵哈哈大笑。就在吴佩孚一筹莫展时,大个子轻轻一抡,吴佩孚被扔出一丈多远,四脚朝天摔在地上,半晌不能动弹。
官兵们起哄:“哈哈,屁股摔两瓣儿了吧?”“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老家伙,算了吧,你不是他的对手!”……
吴佩孚爬起来,往手上啐了一口唾沫又冲上来。两个人你攀我抓,此进彼退,左拉右拽,战了二三回合。吴佩孚想,对这种大力士,只能智取,不能强攻,必须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以计取胜。他趁大个子猛推之际,顺势一拉,大个子失去平衡,竟摔了个“嘴啃泥”,场上立刻爆发出一阵掌声。
“师长——!”为寻找吴佩孚而焦急万分的警卫员,拨开人群挤进场地,上前给他掸土,“师长,您没摔着吧?”回头骂大个子,“他妈的,你不要命啦!”
吴佩孚向警卫员一瞪眼:“咳,不许骂人!”
“啊,师长?!”场内窃窃私语,继而鸦雀无声。大个子搓着一双大手,低垂着头,结结巴巴地说:“嘿嘿,长官,俺不知道,俺冒犯长官了。”
吴佩孚拍着大个子的肩膀笑道:“哈哈,大个子,你是山东人吧?我们还是老乡呢。你好样的,叫什么名字?”
大个子红着脸说:“俺叫周铁刚。”
吴佩孚高声说:“好名字!是一条钢铁汉子。我是个穷当兵的,没有多少钱,奖你两块钱吧。”说着,掏遍几个口袋没有一块钱,他向警卫员借,这个一块,那个一块才凑齐。可大个子说啥不要,吴佩孚硬塞进他的口袋,喊道:“弟兄们,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我们就是要勤学苦练,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像周铁刚一样!我还要让周铁刚到我身边去,当我的卫士。”回头问周铁刚:“你愿意吗?”周铁刚一磕脚跟:“愿为师长效犬马之劳!”
吴佩孚喊:“你们连长呢?”
连长一磕脚跟:“报告长官,卑职在这儿!”
吴佩孚指着山上说:“看见吗,那里有一面红旗,谁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去,摘下那面红旗,我给他加官晋级!一、二、三——开始!”
一声令下,官兵们你挤我撞,争先恐后向山上爬去。
这时,“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个骑士来到近前翻身下马。是副官葛鉴清。他神色慌张地小声说:“张学颜怒气冲冲闯进指挥部,要见师长。”
吴佩孚问:“他带了多少人?”
葛鉴清说:“就他自己。”
吴佩孚心想,老子正想找他。他大步流星地向指挥部走去。
吴佩孚走进办公室一看,又高又胖、满脸横肉的张学颜,正双手掐腰,怒气冲冲,凭窗而立。
吴佩孚说:“颂明兄请坐。请问找我有何事?”说着,坐在椅子上。
张学颜气咻咻地说:“吴佩孚,你少来这一套!你为什么打我外甥?”
吴佩孚不急不火地说:“我处罚的是犯过军官,不是你外甥。”
张学颜诡辩道:“打他就是打我,就是故意给我抹黑!”
“张将军,”吴佩孚不紧不慢地说,“你知道孙武子杀吴王阖闾两个爱妃的故事吧?为了富国强兵,整顿军纪,连帝王的爱妃都可以杀,我身为主将,就不可以惩戒部下吗?通观中外战史,有打胜仗的散漫之军吗?”
“你甭扯淡,马上给我外甥官复原职,赔礼道歉!”
“够了!”吴佩孚拍案而起,吼道,“张学颜,你别胡搅蛮缠,我是一师之长,我有权命令你滚开!”
“你还不是师长,多会儿把那个‘代’字去掉我再服从你!”他拍着肩章说,“看清楚,咱俩一样!”说罢悻悻离去,“嗵嗵”的脚步声震得山摇地动。
吴佩孚气得脸色煞白,口唇铁青,半天气喘不止。张学颜何以有恃无恐?一是他自恃军龄长,资格老,与曹锟有莫逆之交,跟曹锟的弟弟曹瑛、曹锐沆瀣一气,他的部下有不少当团长、旅长、政府官员的;二是他跟张敬尧、倪嗣冲等皖系骨干过从甚密,皖系频频向他示好,屡屡向他招魂。其实,曹锟也不喜欢他,但怕他“跳槽”跑到皖系去,所以总在迁就他,惯出他一身毛病。
不能再忍了!吴佩孚疾步来到桌前,提笔写了一份“辞职书”,要求辞去代师长、前敌总司令之职,并鼓动几个旅、团长联名揭发张学颜的恶行……
吴军经过半个月的苦练,军风军纪都有明显提高。3月8日,吴佩孚召开旅、团长军事长官会议,部署作战计划。这次,人齐刷刷地准时来到会场,再没有人敢迟到了。前不久,曹锟同时接到吴佩孚、张学颜几份报告,派人下来做了调查,把张学颜调回保定大本营,并正式任命吴佩孚为第三师师长,由少将晋升为中将。
这天,吴佩孚着中将军服,佩带功勋章、绶带,左挎金柄七星指挥刀,右挂小手枪,威风凛凛,风度潇洒地来到会场。将校们齐刷刷站起来齐呼“总司令好”。吴佩孚招手致意后坐在帅位上,开始训话。他说:“蒲圻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莲有藕,有稻有茶,还有周瑜亲题的赤壁摩崖石刻,有诸葛亮借东风的七星坛遗址。公元208年,曹孟德率二十万大军,在这里发动了一场震惊中外的赤壁之战。今天,我们又在这里鏖兵,此意义非同凡响,我们可不希望做曹孟德第二!”
新颖别致的开场白立刻集中起大家的注意力。他接着说:“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离西南三省联军前敌阵地羊楼司三十公里,离谭浩明的总司令部所在地岳阳约八十公里,我军地处铁路沿线,西去几十里便是长江,水旱路交通十分方便,这是有利方面。但是,羊楼司、云溪二镇,为联结两湖之门户,群山环绕,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加上敌人以逸待劳,用几个月时间修筑工事、掩体,阵前加了密匝匝的铁丝网。整个战场绵延三十多华里,联军把上百门大炮、几百挺机枪、几万官兵部署在这一线,把富有作战经验的董其顺团摆在隘口要道上。总司令程潜是湘军名将,旅长李仲麟很能打仗。我军多北方人,缺乏山地作战经验,所以,我军的压力可想而知……”
吴佩孚环视众将,见个个全神贯注,越发得意,呷一口茶继续说:“南军还占有天时。长沙、岳阳是湖南的地盘,南军夺岳后,百姓高兴,官兵狂欢,家家喝庆功酒。‘士气者,战之魂也’,人心向背不可轻觑呀!”
他突然提高声调说:“然而,南军有几个致命弱点:一,湘桂粤联军各怀异心。这三股势力,以桂系最大,但他们最滑头。请看它的部署……”他拿起教鞭走到地图前,指点着说,“湘军赵恒惕在羊、岳一线,刘建番在平江一线,石天星在临醴一线;而桂军的马济、韦荣昌、陆裕光等师在远离战场的长沙以南作预备队,离战场几百公里!这分明是为了胜则居功,败则先退。而且,谭浩明早无意湘战,在南军占领岳州后,就将部分兵力撤回广西,桂军的消极态度大大影响了湘军士气。而云南离湖南更远,滇军就更不关心湖南痛痒了。哈哈,他们的三心二意,给我军打赢这场战争增加了三成把握!”
会场活跃起来,受吴佩孚乐观情绪的感染,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透彻、精辟,句句在理!”
“二,吴佩孚更加志得意满,“谭浩明虽是三省联帅,可十分偏心,无论军火、军费都外待湘、粤军,自己的军队却得天独厚,盛气凌人,引起湘、粤军不满。尤其湘军,缺粮少饷,装备极差,至今二三成士兵使用大刀长矛,老百姓叫他们‘叫花军’。不待作战,即露败相。
“三,孙子曰: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人虽比我人数多,号称五个军,但从局部讲,我军可集中优势兵力攻其局部。山地虽对敌有利,但调动不方便;相反,我可集中兵力想打哪儿就打哪儿。拿破仑说:只要有放得下脚的地方,军队就有办法通过……”
又是一阵笑声和赞叹声。吴佩孚接着说:“下面谈谈我的谋略。三十六计说:数中有术,术中有数,阴阳变理,机在其中。这就是说,用兵讲究阴谋诡计。公元589年,隋国进攻陈国,战前,大将贺若弼用频繁调兵麻痹敌人。开始陈国全力防范,后来习以为常,麻痹大意,隋军一举出军,陈军大败。本人已于十日前,用‘瞒天过海’之计,屡屡调动军队麻痹敌人,现在,是时候了。下面听我命令……”
他命阎相文进攻赵李桥,打击目标是董其顺。赵李桥是羊楼司的门户,此处一旦攻下,羊楼司难保。众将一听大出意外。不管装备、素质、指挥艺术,阎旅都是最差的,让它攻坚岂不是以卵击石?对众将的疑惑吴佩孚置若罔闻。
他命萧耀南主攻江南到定湘一线,命王承斌主攻定湘到赵李桥一线,待以上三人突破各自防线后,立刻扩大战果,会攻羊楼司。最后,命张福来作预备队随时增援,同时密切注意敌情,打增援逃亡之敌。张学颜走后,张福来当了第5旅代旅长。吴佩孚命令诸将,明晨四时进入阵地,准时发起总攻。到时候,海军第3舰队司令杜锡珪派楚观、江鲲、江利、江犀、江贞五舰助战,他们已在嘉鱼水域伺机待发……
战斗部署完毕,憋了半天的阎相文终于说话:“报告!卑职有话说。第一,你明知我部建军晚,装备差,新兵多,为什么让我去攻坚?第二,你的第6旅干吗去?”
阎相文的发难,使气氛骤然紧张,众将扫视着他们,看吴佩孚如何回答。
吴佩孚胸有成竹地说:“阎将军,你性子太急了。你知道齐威王与田忌赛马的故事吗?田忌连赛几场始终败北,十分苦恼,孙膑给田忌献策:用下等马对齐王上等马,用上等马对齐王中等马,再用中等马对齐王的下等马。结果二胜一负,赢得赛局。现在,我让你佯攻董其顺,用劲旅王承斌打苏雁昌,用萧耀南打顾钧。我再把六旅组成几个支队,似几把尖刀直插董其顺后背,抄他后路,然后四路大军会攻羊楼司,还怕打不败赵恒惕,攻不下岳阳城吗?这就是孙子所说的‘拔人之城而非攻,而靠谋攻也’。哈哈。”
阎相文红着脸坐下,其他人哄堂大笑。吴佩孚说:“山地不同平原,要有分有合,机动灵活;要抢占高地,控制谷地。没有消灭高地之敌,不可轻易占领谷地。好了,谁先进入羊楼司,我给他加官晋级!”
众将齐声恭维:“总司令高明!”……
太阳尚未出山,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气。深邃辽远的天幕上,散布着几颗倦怠的晨星。白茫茫的雾霭从四面八方升腾着,给黑沉沉的山冈、树木蒙上一层神秘的柔纱。那些早起的雀鸟在树丛中啁啾,天地沉浸在静谧的气氛之中。
吴军手握钢枪,伏卧在坚硬的山石上;炮架旁,树干下,草丛中,千万双眼睛紧盯着前方,等待着出击的命令。
突然,三颗红色信号弹划过夜空,“轰轰”的大炮声、“嗒嗒”的机枪声响了。长官们喊叫着:“兄弟们,冲啊,升官发财的时机到了!”士兵们争先恐后跳出掩体朝前冲。一场激战拉开序幕。
吴佩孚的指挥部设在距前沿一公里的山洞里。几块拼凑起来的青石板上,放着军用电话、收发报机、蜡烛等。译电员、话务员们紧张地忙碌着,电报机嗒嗒地响着,李济臣、张方严、葛鉴清、赵云卿等幕僚围在石桌地图前争论着。吴佩孚躺在躺椅上,跷着二郎腿,腿上放着一本《易经》,手里拿着几枚制钱在占卜,悠然自得。
“报告,阎旅长冲锋受阻,伤亡严重!”
“告诉他保存实力,佯攻缓进。”
“报告,萧旅长进展神速,攻入3号区!”
“乘胜前进!”
“报告,王旅长遭遇强敌,请求支援!”
“命令一支队上!”
“报告,6号高地久攻不下,伤亡甚多!”
“命令炮兵火力延伸,二十分钟拿下!”
“报告,3支队穿插成功,顺利通过……”
吴佩孚看看表,笑道:“哈哈,伙计们,该吹冲锋号了……”
冲锋号吹响了,信号弹升空了,一线部队、预备队吼叫着、呐喊着,潮水般向前冲去。敌人的炮弹在洞口四周频频飞落,沙石夹杂着弹片四处飞溅。吴佩孚不听劝阻,执意把指挥部随大队前移。但刚出洞口,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一股冲天气浪将吴佩孚掀倒。周铁刚手疾眼快,向前一跃,将身体严严实实盖在吴佩孚身上。少顷,吴佩孚推开周铁刚,见他被弹片多处击伤,血迹斑斑。吴佩孚命卫生员赶紧为他包扎,他憨厚地说:“没啥,这点小伤搞不垮俺。”
吴佩孚大声说:“周铁刚,好样儿的,跟我冲!”
李济臣说:“总司令,太危险啦,还是等会儿再上吧!”
吴佩孚说:“战士冲上去了,我们窝在这儿指挥个蛋!”说着,把大衣一扔,只穿着夹衣向前冲去。幕僚卫士等浩浩荡荡一起向前冲去。
枪炮声、呐喊声越发激烈。吴佩孚站在小山头上,举着望远镜向前观望。只见一批批士兵冲上去,一批批倒下来。桥头堡射出一条条火舌,敌炮群射出一发发炮弹,急得吴佩孚团团转。幕僚、卫士劝他躲避,他干脆抽出指挥刀,高声喊道:“弟兄们,我是吴佩孚,有种的跟我冲,冲——啊——!”官兵们海啸飓风般冲上去,冲上去……
又一颗炮弹在附近爆炸,周铁刚再次扑倒在吴佩孚身上。吴佩孚跪伏在地,抱住周铁刚高喊:“周铁刚,周铁刚,你给我起来,咱山东人没有孬种。”可周铁刚已经昏死过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赵李桥距羊楼司只有十几里,是铁路、公路的交会点,是通向羊楼司、岳阳城的门户。赵李桥东西几十里都是山地,只有这一道豁口。这个豁口几百米宽,容不下太多兵力,敌人放一支精锐部队在这里,牢牢控制着战局。
吴佩孚久攻不下,急得像一条恶狼,不时骂着粗话。他从卫士手里夺过一支冲锋枪,说:“李济臣,你在这里指挥,我上去!”说着往前冲。这可吓坏了幕僚,赶忙阻拦,但哪里拦得住。他带着几名卫士冲上去,很快冲到第6旅前沿指挥所。副旅长张福来、参谋长张方严正急得团团转,一见吴佩孚进来,张福来说:“这么危险你不该来。”吴佩孚说:“少废话!快,组织几批敢死队,由连营长带队,调集十几挺机枪,三四门小炮做掩护,分头冲,把桥头堡拿下来!”
这时,士兵们还没吃早饭,吴佩孚命令司务长准备好饭好菜,让官兵们饱餐一顿。不一会儿,饭菜挑上来。吴佩孚命人拎来一桶酒,每人斟了一碗,吴佩孚端起酒碗说:“弟兄们,我陪你们喝一碗‘壮行酒’,祝你们旗开得胜。谁拿下赵李桥,连升三级;谁为国捐躯,我在岳阳楼上给他刻碑,善待他的家眷;谁装孬种,就地正法。我跟你们一起冲!”士兵们受了鼓舞,摩拳擦掌,群情振奋,口号声响彻云霄。
新的一轮冲锋开始了。炮声、枪声旋风般响着;天空、大地猛烈震颤。士兵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向前猛冲。长官们拎着大刀,举着手枪,跟在敢死队后面督战。眼看着敢死队接近桥头,冲上桥坡,吴佩孚的笑纹还未展开,突然,桥头堡重机枪响了,霎时,敢死队员倒了一大片。吴佩孚决定几支部队轮流分批派出小部队佯攻,等待时机再大举进攻,一举拿下羊楼司。
1918年3月13日夜,黑魆魆的山,莽苍苍的林,一切悄无声息。突然,三发红色信号弹划过夜空,顿时,山野间枪炮声大作,喊杀声震天,士兵们潮水般向赵李桥方向猛冲。阎相文的部队在桥上佯攻,张福来的第6旅担任主攻,其他部队作战术配合.一支敢死队潜入河里游向对岸,待敌人发觉,敢死队已经上岸,把一颗颗手榴弹塞进枪眼,扔向敌群。后续部队趁桥上火力减弱,一窝蜂地冲过去,与敌人展开肉搏战。湘军失去友军配合,见北军潮水般涌来,早就张皇失措,渐感不支。前后只用了三四十分钟,便土崩瓦解。吴佩孚率大军进入羊楼司。
兵败如山倒。驻守云溪的粤、桂军早已望风而逃。湘军见大势已去,谁肯卖命?稍作抵抗就四散惊逃,吴军顺利进入云溪。
当吴佩孚走在大街上时,见一群士兵围在一起议论,还有孩子的哭声。吴佩孚走过去,有士兵报告:一个孩子的母亲被杀,孩子幸存下来。吴佩孚一看,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伏在妈妈身上哭,边哭边凄惨地叫着妈妈。身上、脸上沾满血迹和泪涕。吴佩孚俯下身抱起小姑娘,眼睛湿润了。他边给孩子拭泪边说:“孩子,不哭不哭……”小姑娘停住哭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吴佩孚,竟依恋地伏在他肩上。吴佩孚高喊:“小李,快把小姑娘送给夫人,好生抚养!”同时命战士掩埋了小姑娘母亲的遗体。
当晚,吴佩孚在城外一所地主庄园里开会,研究攻城计划。忽然,一个副官急匆匆走进来,在他耳畔咕哝了几句,吴佩孚且惊且喜地问:“真的?”
副官说:“千真万确!”
吴佩孚把桌子一拍,说:“真乃天助我也!”
众将官你瞅我,我看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吴佩孚眉开眼笑地说:“诸位,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刚才我们的暗探报告,三省联军发生内讧,湘军不待谭浩明下令,主动放弃岳阳,沿粤汉路逃跑了!诸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命令各部队星夜进城,进驻岳阳!”
众将校喜出望外,纷纷站起来去召集部队,生怕落在他人之后。
他们刚要走,又被吴佩孚叫住:“站住!你们说岳阳真的是一座空城吗?会不会是敌人设的陷阱?”
众将立刻泄了气。吴佩孚接着说:“赵恒惕果真那么蠢吗?不行,小心为上。萧旅长,你先派一支先头部队去探听虚实,其他部队整装待命。”
萧耀南领命而去,众将领陆续退出会场,唯独阎相文不走。等人们走后,他呜呜咽咽哭起来:“总司令,我、我的部队十去三四,剩下不足三千人了。大帅怪罪下来,我,我……怎么得了啊?总司令,你,你救我呀!”
吴佩孚笑道:“相文兄,你多虑了。你我兄弟相处多年,我能亏待你吗?大帅方面我去美言,不但不处分你,而且还奖励你。”
阎相文半信半疑:“真的?那我的缺额呢?”
吴佩孚说:“当然是真的。至于缺额嘛,我可以向湖北督军王占元借款,让你招兵买马,补充兵员。”
阎相文激动地倒头便拜:“哎呀玉帅,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给你磕头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一条狗,你让我干啥我干啥,我可以为你去死!”
吴佩孚把他扶起来,笑道:“哈哈,相文兄,起来起来。你言重了,你我兄弟,不必见外。”
当晚,萧耀南的先头部队进了岳州北关。见城内一片漆黑,悄无声息,犹如一座鬼城。他们小心地向前搜索,忽听南关“啪啪”响起零星枪声,夹杂着隐约的哭叫声。北军怕中埋伏,慌慌张张退出城外。吴佩孚接报后,急命杜锡珪的海军向城内开炮,大炮断续轰了大半夜。次日进城后得知,原来昨晚的枪声,是少数溃兵抢夺老百姓的财物,发生火并,大队早已退走了。
吴佩孚一到岳阳,立刻给曹锟、北京政府及各大报馆发电报,称自己只用数日,连克诸城,是战争史上的奇观,并把自己比作“裴元庆走马取金堤”。
不久,吴佩孚又有重大斩获:三省联帅谭浩明本来对援湘就态度消极,见前方联军节节败退,颓势毕现,知道久留不利,于3月26日在吴军到来之前,急急忙忙退出长沙。吴佩孚不费一枪一弹,从容占领长沙。
吴佩孚声威大振,博得北洋军“通晓兵法韬略,能征善战”的美名。各报刊大肆宣扬,乐得曹锟逢人便讲:“吴子玉是我的大本钱!”
吴佩孚踌躇满志,野心勃勃,做着“胜者为王”的美梦。他暗自思忖:我首先进入长沙,这湖南督军还能是别人的吗?
为给湖南人民一个好印象,为长治久安打基础,吴佩孚一进城就把《军律八条》大量印发,广为张贴。并在街心巷口广贴安民告示,号召商铺开业,工厂开工,学校复课,百业俱兴,市民安居乐业。他派出巡逻队、宪兵队维护社会治安,约束越轨官兵;他抓住几个倒霉的士兵,在繁华街区斩首示众,把人头挂在城头上。他不许官兵进教堂、庙宇、商店、民宅、烟馆、妓院,让大部队一律驻扎在郊外或兵营……
吴佩孚这样做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得到各阶层、团体和民众的广泛赞誉。他们出动慰问队、劳军团,抬着整猪整羊、米面蛋禽犒劳吴军。吴佩孚平易近人,一次次接见名人雅士,各界代表,一时间,成了众人拥戴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