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瓜田篱下

第二辑 瓜田篱下

野草

家里的草垛围着院墙摆在那里,用不着你自己去说,就会无声地形成一种展示,不仅会让院落里的主人感到脸面上有光,更会让村里村外的人羡慕不已。因为,那说明这户人家勤快能干,持家过日子是把好手,是这家人日子舒坦的象征。

烧火的草,家中的宝。

说草是宝,多数人都会摇头。草在城里人眼里虽不受待见,可在乡下人心目中,过去那可是家家户户每天离不了的必需物。

乡下人一进门就能见到铁锅炉灶,炉灶里的炉膛一天到晚火烧火燎,冒出的黑烟能把家里的墙壁熏上一层黑灰。因为一日三餐、烤火烧炕等均离不了火,要烧火就不能没有烧火的草。从农家人进门七件事的排序上可以看出,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总是第一位的。柴与草连在一起,就是乡下人烧火的柴草。只要能在灶内发出热量,无论什么形状、大小、粗细、长短、软硬啥的,都可称其为烧火的草。离开了它,农家的日子就没了热乎劲儿,由此可见,烧火的草,在乡下人心目中占据着多么重要的地位。

乡下人家的院落,有着乡村特有的风景。有院落的地方必有一个个野草堆成的草垛,虽说形状大小各异,但那可是各家自有财产的特殊符号。不了解内情的,不会知道这草垛里面那些特有的讲究。家里的草垛围着院墙摆在那里,用不着你自己去说,就会无声地形成一种展示,不仅会让院落里的主人感到脸面上有光,更会让村里村外的人羡慕不已。因为,那说明这户人家勤快能干,持家过日子是把好手,是这家人日子舒坦的象征。

在农村生产队那会儿,每家的自留地不多,那时候粮食全靠集体分配,菜可就得凭自留地出了。没地种粮家里就没啥庄稼秸秆,没了庄稼秸秆,烧火做饭就没有柴草。也因此,烧火的草对农家来说,全凭两只手去野外扒拉。

生产队里集体耕种的庄稼,上面的秸秆是喂养牛、马、驴、骡等牲口的饲料,也称牲口草料。粮食收割后,秸秆会统一运到生产队大院里,垒成一个个长长高高的大垛,供饲养员每天饲养牲口用。因生产队的庄稼秸秆不分到各家,各家自留地里又不产秸秆,这就让家家炉灶里可燃烧的草,成了每天过日子必须解决的一件大事儿。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离开老家刚到北京那会儿,有一件事至今说来好笑。当时,村里一位老汉来北京游玩,回到乡下后,街坊邻居们问他对北京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老人想了好大一会儿,才羡慕地咂吧着嘴说:“北京颐和园树下的落叶太厚了,要是离得近,每天得往家里挑好几担呢。”老人的话,如今听来可能好笑,可在当时乡下人的眼里,这绝非笑话,草在外面无人拾,那真的是让人心疼的。

拾草,是乡下人过日子的基本功。干这活儿可不分年纪大小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动,能背得起筐篓,年纪再大或再小,都不是稀罕事儿。一年四季,只要天气好能出得了门,就有人背起筐篓,拿着镰刀扛着锄头和耙子走出家门,走向田野,不论青草、枯草,也不论山草树叶,更别说离家远近,只要有草就会能割的割,能锄的锄,能挖的挖能耙搂的就耙搂,直到把筐篓装得冒出小山尖,才弓身撅腰回家去。就这样,院外才能堆成一个个大草垛,烧火做饭过日子才有了保障。那时候,乡下人家的孩子找对象,女方家里有心的长辈,都会悄悄地来村里暗访一下,看看这家人门口有多少草垛,就知道孩子嫁到这家人会不会吃苦。

能拾草肯吃苦的孩子,是大人们眼里的好后生。记得小时候,特别是艳阳当空的时节,小小的年纪,背着一个装满野草的大筐篓,摇摇晃晃地从野外走进村里胡同的时候,虽然小脸累得通红,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地上掉,但听到正在胡同里纳凉的老人们夸奖这孩子能干活时,虽面子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心底那份舒坦劲儿,仿佛喝了蜜汁似的。

“灶王爷肚子大,天天把人累趴下。”说的就是拾草的艰辛。过去乡下的房子,土灶往往有好几个,每个的烧火口虽然不大,但火烧起来后,一大筐篓的草,一会儿就能化成灶里一堆草木灰。说它肚量大,是因为再多的草垛也能塞到它肚里。因此,乡下人称灶为“灶王爷”,并在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家家户户都会“祭灶官”,在灶壁上贴上“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对联,灶台上还会上香上供,祈求家里的日子诸事不愁。

拾草是个讲究活儿,仅凭力气还不成。庄稼人都明白,四季里的草,春天的不耐烧,因为太嫩没架子骨。可再嫩的草也是草,总比灶里没烧的要好。春天里野外的草刚冒出芽儿,一掐一股水,用来喂猪喂鸡还行,可晒干了用来烧火就不顶事儿。往往是割了一大筐,晒干就剩一小堆。夏天的草长得旺,虽比春天的草高大,但因还在生长期,耐烧程度也不行。好在气温高草易干,边割边晒,回家烧起来也方便。

秋天是拾草的高峰期。树叶黄,拾草忙。庄稼秋收了,田野里的草也长到了时候。庄稼地边的斜坡上,往往是野草疯长的地方,用手抓住野草的梢头,把镰刀贴近地面用力一拉,一大把野草就会顺着地面割下来。一块地头斜坡,往往能割好几担。树上的各种叶子,这时候也随着秋风飘落到地面,形成一层厚厚的叶毯,用耙子一扒拉,就是一大堆。

秋天到树林里扫落叶,好就好在不用带筐篓,只要两块大包袱布就行,用绳子把四个角一拴,就形成一个大兜子,扫起来的树叶往兜里一装,用扁担在两头一挂,挑起来就走,特别轻快。扫树叶也有头疼的时候,最可怕的是扫棉槐叶,那上面的“巴蜇子”特别多。这是一种浑身长满毛刺的软体虫子,只要它身上的毛刺沾到身上,马上就会鼓起一片片肿包,又疼又痒,难受得很。为了不让“巴蜇子”蜇到人们各种招法都会用上,只要能把全身露在外面的地方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就行。即使这样,也逃不过“巴蜇子”的骚扰,最后身上总是会留下一些痛苦的“纪念”。

冬天里拾草可是个遭罪的活儿。满山的雪盖着,满山的风跑着,身上的大棉袄、脚上的大棉靴再厚实,也会觉得浑身透凉。那时候,人人出门,家家拾草,勤快人是不可能闲着“猫冬”的。由于人多草少有草的地方早被人拾了个干净,有的地方还被人拾了多遍,草茬儿都不见了踪影。记得小时候跟着大人上山拾草,手拿着镰刀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有时候只能钻到峭壁的岩石缝里去割几棵孤零零的山草。山下山上跑遍了,大半天工夫也装不满筐篓。

当然,偶尔也能碰到高兴的事儿,那就是接到生产队分草通知的时候。实际上,生产队分草分的就是草渣子。那是饲养员在铡草时筛选出的粗料,是把庄稼秸秆铡完后,余下的粗茎和秆根,是牲畜不宜喂的草段。这些草段攒得多了,在生产队院里占地方,饲养员就会根据户数多少,在地上扒拉成相应的堆数,然后通知各家各户去收拾。因为都是庄稼秸秆,这可是在野外无法拾到的好草料,回家烧火做饭好用得很。你看吧,这时候大人孩子过街串巷,大筐小篓满满当当,甭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家家忙活得都特别欢实。其实,这样的好事儿也不是月月有,那全得看饲养员的心情。也因此,小时候总觉得在生产队里当个饲养员可了不得,说哪天分草就能哪天分,那权力在每天拾草的孩子们眼里,特别地牛气。

乡下人烧草,与自家炉灶也有直接关系。所以,盘一铺好灶好炕,是庄稼人特别看重的事儿。灶和炕盘好了,不仅炕热得快,烟排得顺畅,草也烧得节省,用庄稼人的说法,就是“好烧”。盘出好烧的灶和炕,必须请村里有口碑的手艺人,一般都是大家公认的行家里手。比如,炉灶与风箱间的高低设置、灶内四周的宽窄度、炉灶与墙壁内土炕的连接、土炕底部平台的高低、土炕内土坯间的风向通道的汇合等,都是凭经验才能完成的技术活儿。手生的年轻人绝对揽不了这“瓷器活”。如果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不仅炉灶里的火抽不进烟道,还会发生倒烟现象,这可是家庭主妇们万万不能忍受的。否则,坐在灶前熏得直掉泪,满屋子烟也待不下个人。

如今,乡下的日子迎来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随着农村城镇化建设的推进,乡下人的住房越来越亮堂了。过去满街的大草垛,现如今已被姹紫嫣红的花坛代替。背着筐篓野外拾草的光景,也变成了健身跳舞的欢乐景象。每家每户庭堂里的炉灶,大多已被充满现代炊具的洁净厨房代替。那些过去舍不得烧火的庄稼秸秆,也成了加工企业的原料,为乡下人换来一笔笔可观的收入。

时光荏苒,好日子更让人难忘过去岁月的艰辛。虽然现如今农家很少见到大草垛了,但庄稼人对草的感情依然如故。看各种野草每年春来茂盛秋来枯黄,任凭四季转换照样不尽不灭,春风一吹依旧蓬勃向上。仔细想想,这质朴而顽强的生命力,不正是对乡下人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最好诠释吗?

烧火的草,拾草的人,自然界的和合共生,人世间的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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