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贵的情绪
茨威格在这部传记中,没有着力评述巴尔扎克的政治态度,因为巴尔扎克并没有明确的政治观念。他因为追求贵妇人,急于得到显贵的赏识,打进他们的圈子,就客串起正统主义者保王党人的角色。巴尔扎克之所以会迷恋贵族,是受时尚潮流的影响。封建贵族的遗风余韵,即所谓的“贵族气”始终令新兴资产阶级高山仰止,艳羡不已。1789年法国爆发大革命。国王路易十六和王后安多纳德被送上断头台,波旁王朝的贵族被无套裤党人,被平民吊死在路灯上,王朝被彻底推翻,雅各宾党人掌权。到1799年雾月十八日,拿破仑发动政变,推翻督政府,建立执政府,自己担任第一执政,不久又成为终身执政。1804年,干脆自己加冕,成为法兰西皇帝。在他身边出现了由一批新贵组成的宫廷,其奢华靡费,远远超过波旁王朝。这批以市民为主的代表人物,全凭武功,擢升为元帅将军、公爵、伯爵的帝政时期的新贵,虽然大权在握,拥有财富,却始终艳羡前朝正统贵族的气派和丰采,心里总感到自惭形秽,即使百般炫富耀权,也难以掩饰自己身上的市民气,和家世显赫、谱系悠长的前朝显贵相比,总感到底气不足,论谈吐、举止、仪表、风度、学养程度、文化底蕴,都感到相形见绌,尤其是背景。革命时期讲究革命出身,自诩出身低微、卑贱的新兴地主富商之子恨不得都变成农民贫民之后,而复辟之后,又都纷纷希望自己有个贵族的祖宗、书香门第、显赫家世,恨不得抹煞自己是农民之孙、市民之子,恨不得都成为贵族子弟,希望居住富丽堂皇的豪宅府邸,出则宝马香车。凡是当年贵族的享受,他们都艳羡不止,急欲品尝。大革命时那些凭才华、凭智慧、凭学识、凭勇气、凭战功而出人头地、脱颖而出的精英竟然也在乎贵族的称号,显赫的门第,对自己出身草莽感到汗颜。封建制度被摧毁,封建的习俗、气派,却依然弥漫整个社会。拿破仑这个人民之子,终于还是要当头戴王冠的皇帝。他身边那些出身行伍、战功显赫的将领,才华出众、辅佐有功的文臣都欣然成为新册封的公爵、亲王。主张人人平等的革命派,千方百计要使国家分成特权阶层和平头百姓。这种时代的潮流又岂是断头台和人权宣言所能阻止?它根植于万众之心,尤其在革命者的心里滋生复活。在这种思潮未能涤荡净尽的社会里,自由、平等、博爱终是空想幻影。
自从罗伯斯庇尔的禁欲主义随着恐怖时期戛然而止,督政府、执政府,以及后续的拿破仑帝政时期的纵欲主义也席卷全国。革命理想荡然无存,奢糜之风笼罩朝野。帝政时期显贵的礼服和军官的制服远比波旁王朝时更为华丽考究,令人不胜艳羡,反映了全社会崇尚铺张浪费、炫耀金钱万能的一时之风。
凡此种种,都记载在反映当时社会风习的《人间喜剧》这部皇皇巨著之中。它既反映了贵族阶级的势力尚存,也反映了新兴市民阶级的人格分裂。他们因为自己财大气粗而洋洋得意,也热衷于赢得贵族称呼和爵位,来弥补自己的先天不足。一代新贵成长,一代暴发户应运而生,带着新的发出铜臭味的新兴资产阶级的倨傲,也带着他们力争攀龙附凤的势利眼。足见天才的作家巴尔扎克对人间世界的一切洞察秋毫,致使他的画卷栩栩如生,他对人物的剖析和刻画入木三分。
这位清醒的现实主义大师在绘制时代画卷时头脑清醒,目光犀利,而他自己却也沾染上他在书中着力鞭挞的市民阶级的风习,这就是巴尔扎克追求贵族气,成为保王党的深层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