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之语

诗之语

山居秋暝

(唐)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余昔读钱穆《师友杂忆》一书,言其抗战期间,流离至滇,旋转陆良山中。寂寞无事,感于世变,恐神州陆沉,文化断绝,遂著《国史大纲》。早起读书,下午写作,傍晚饭后,即循山路散步约一小时,山中风景绝佳,故虽在国难之中,犹能振奋人志气也。于时颇为想慕,念念不忘。其后某年暑假,偶然得居处山中月余,乃知有不同者。起先一旬,殊感新鲜,随目所见,无不为美。迨二旬之后,则烦闷渐生,不欲久住矣。余亦好静之人,然而乃如此,以是知世之能久居于山野者,诚为难也。梭罗自称天然为野客,然而隐居瓦尔登湖仅两载,即返康科德城,余者可知矣。然山间真乐,所谓“是中有深趣”者,岂非正在能沉潜往复,与物俱游哉?固不待久居始得见之也。

摩诘此诗,读来纯是诗味,即不知其所言,亦知为天然好语也。尤要者,尽在一“洁”字上,物象洁,意境洁,气味亦洁,而一切殆根植于作者心灵之洁也,况蕙风所谓“能澄澈人心”者,岂非如此耶?

诗题“山居秋暝”,“暝”者黄昏之气也,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有“暝色入高楼”句,秋晚时节,最见人间景致,何况山中?首联“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徐徐引出。秋夕寒凉季,山雨微霁,万物一新,天气初“暝”,此时此刻,都无人烟俗迹,天地为之一空。摩诘好用“空”字,如《汉江临泛》之“波澜动远空”,《鹿柴》之“空山不见人”,及《鸟鸣涧》之“月静春山空”,皆是也。盖秋雨歇后,草木多露,不易行走,且森林繁茂,遮蔽人类活动,而天色将暮,尤难见出人迹,故曰“空”也。此联任心而发,随笔而写,不见凿痕,而又以“晚来秋”三字锁住,正是起句中上乘写法也。

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接上写山间物态也。暮色渐深,青烟漫大地,万物俱消没;俄而素月流空,照在亭亭松上,山间小泉,曲流于山石中,淙淙作响,在月光散映下,如白练,如天汉,如繁霜。此二句写景,使人如见其境,王静安所称“不隔”之妙者,正在其间也。写景之句,要在不隔,即能传达如画,使作者所见诗境,得充分展现于读者心镜也。至于言情之作,固不必全然如此矣。前贤解诗者,谓此二句有高洁之操,超然之志,固是也,然即作天然写景语看,殆亦无不可,因此景本已令人生出无穷美感,而不须顾及其他也。

颈联“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转笔写到人物去。不知谁家浣衣女,三三两两归来,衣衫行处,引得竹林喧动;河水沦涟下,渔舟轻移,牵得莲叶摇动,两边相分。上联写物无人,到此乃写到人来,因山中若绝然无人,则虽甚美,而终觉少索情味,唯人唯和,始得一完整之桃源胜境矣。此联颇具巧思,盖女在林中,舟在莲外,本为之掩没不见,直到竹喧莲动,才得发觉。其间情态,似如王昌龄《采莲曲》“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句所云也。

尾联“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加以总结,以成一完整之诗作也。吾国诗词,其同于文章者,即在皆有叙事,自结构而论,孰先孰后,孰重孰轻,往往明确清晰,井然成序,故而大多有一完整性矣。如两叠之词,上阕写景,下阕言情;四韵之诗,起句以放,其后铺衍,至末句作收。虽运用万方,不拘一端,然除却特例,允为通常之理矣。屈原《楚辞·招隐士》曰:“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今则不同,是反用典故本义矣。桃源既在,自当留居,何必返回朝廷,忍受倾轧之苦?此正见摩诘本志也,是以决意隐居终南,若非遭逢安史,迫不得已,固是终身不出矣。惜乎!

上文言摩诘此诗,纯是诗语,今且稍稍发覆,为略述诗语也。余自少至今,于今人诗作,亦颇有所观,盖百人之中,难见一人为真诗人;百篇之中,难得一篇为真诗歌。真诗人者,今且不论。而其所以不得称真正诗歌者,则在其非是诗家之语,非有诗家之味也。平仄相合,韵律相协,只是诗之形具,安见得便可遽称为诗耶?至于老干之体,江西之遗,更自为下下之品,如将朽之木,中空质虚,无盐之水,寡而乏味,若视之为诗,则诗立死矣。是作诗之道,本幽隐难言,苟非天然才情之士,陶其性灵,体乎山水,兼取唐以前佳作,相与玩赏,都不可得之矣。而向来所见,或流于俗滑,一篇之中,满是陈词滥调,或主于学力,一律之内,直是书抄典册。对于前者,作者犹知惭然自咎;而对于后者,作者乃矜然自喜,以为妙手佳笔,每举以示人,则真是痴人面前说不得梦也。

盖亦有可言者,约而论之,则诗家之语,一在诗之语言,二在诗之节奏,三在诗之气味,若有其他,则吾今时犹不知也,且待博雅君子全之也。

所谓诗之语言,即是吾国诗歌,自有其特定之语言系统,具体而言之,则在所有文字中,只得有部分文字,可以用于诗中也。如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曰: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尽欲,烟鸟栖初定。

再看辛弃疾《洞仙歌·开南溪初成赋》词曰:

十里涨春波,一棹归来,只做个、五湖范蠡。是则是、一般弄扁舟,争知道、他家有个西子。

只略一参看,即知辛作中“只做个”“是则是”“争知道”之类,皆非诗中之语也。

又关汉卿《双调·大德歌·春》曰:

一春鱼雁无消息,则见双燕斗衔泥。

及无名氏《中吕·朝天子·志感》曰:

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不晓事倒有人夸荐。老天只恁忒心偏,贤和愚无分辨。

此二作之“则”“恁忒”,于诗歌中,皆不可用。何哉?其非诗中语言也。

所谓诗之节奏,即诗较之词曲散文,别有其特有之节奏也。此种节奏,一在诵读之节奏,乃关于句读者,一在内容之节奏,乃关于诗意者。诵读之节奏,如王力《诗词格律》所言:

律句的节奏,是以每两个音节(两个字)作为一个节奏单位的。如果是三字句、五字句和七字句,则最后一个字单独成为一个节奏单位。

而朱光潜《诗论》亦曰:

粗略地说,四言诗每句含两顿,五言诗每句表面似仅含两顿半而实在有三顿,七言诗每句表面似仅含三顿半而实在有四顿,因为最后一字都特别拖长,凑成一顿。

二公之言,皆说明诗有其独特之节奏,举例而言之,如刘禹锡《晚泊牛渚》首二句曰:

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

按照节奏,则诵读时应为“芦苇-晚风-起,秋江-鳞甲-生”,此诗之节奏也。若是词曲,则自是不同,如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下阕曰: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其中,“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二句,诵读之时,当作“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才可。

至于内容之节奏,一在诗之结构上之节奏,二在诗之语义上之节奏。结构上之节奏,如倒装、成分残缺之类皆是。如杜甫《秋兴八首》末篇曰: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此二句为倒装,原结构应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也。

又如老杜《春日怀李白》颈联曰: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此二句中,依文章之结构,则其成分殊不完整也。

而语义上之结构,即是诗歌当中,每一句之意思,应处于完整之状态,可以单独取出。即使是流水对,其上下两句,亦各自具有一定之独立性。如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曰: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一句一意,各自独立。而词曲之属,多为不同,如毛泽东《浪淘沙》曰: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自上句而言,诗中绝无此种写法,又如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曰: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细味其句,即知此等言语,固是词中特有,非诗歌可具也。

上所言之语言、节奏,尚可解之,至于气味,则真如佛陀之说法,闻者或有知之,然不可以言语道出矣。要之,较之词曲文章,诗之独特处,乃在其气韵,及乎其含蓄也。余尝读吴梅《词学通论》一书,其论词曲之别曰:

作词之难,在上不似诗,下不类曲。不淄不磷,立于二者之间。要须辨其气韵,大抵空疏者作词易近于曲,博雅者填词不离乎诗。浅者深之,高者下之,处于才不才之间,斯词之三味矣。

又曰:

至于南北曲,与词格不甚相远,而欲求别于曲,亦较诗为难。但曲之长处,在雅俗互陈,又熟谙元人方言,不必以藻缋为能也。词则曲中俗字如你、我、这厢、那厢之类,固不可用。即衬贴字,如虽则是、却原来等,亦当舍去。而最难之处在于上三下四对句。如史邦卿《春雨》词云:“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此词中妙语也。汤临川《还魂》云:“他还有念老夫诗句?男儿:俺则有学母氏画眉娇女,又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忽地怀人幽怨”,亦曲中佳处,然不可入词。由是类推,可以隅反,不仅在词藻之雅俗而已。

推而论之,则知诗之气味,较之词曲,更为典雅贞正也。而词曲中所谓“却原来”“那边厢”诸语辞,更是为诗所推却也。

又词曲散文之属,因可用衬字贴字,故而于表达之时,往往可以酣畅言之,将之说尽,而于诗一道,限于节奏、语言、气味,往往情意在衷,言说不尽,而愈加含蓄有味也。此如摩诘《山中送别》诗曰: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四句二十字,而意思丰富,情味悠长,真如梅圣俞所言“含不尽之意于言外”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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