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一
诗词之衰,无如今日。文言亦然。世之从事于斯者或众,而以之名世者则罕。余素好辞章,每遥念古人,思及今势,未尝不为之扼腕叹息。癸巳初秋,来行沪上,任教云间,得教人诗词。越一年,偶然搜检讲义,已满一箧。遂发心誊写,而以文言述之。如此近一载,篇什既多,集为一部,约在二百四十页间,名之曰:《古典诗词感发》。此其缘起也。
二
向以为今日之要,尤须读诗文。何以见得?今之教育,不缺科学知识,不缺人文知识,而在于缺乏心灵教育。一则不能给予学子美感上之教育,使其对于自然,对于人生,皆能有美感上之领略;一则不能注重心灵上之交感,使其不能在直观上、先验上实现心灵之解放。一般人之心灵,虽不闭塞,仿佛亦能向外开放,实则他们对于天人之际,并不能有真正之体验,亦不能将眼前之自然,与其所受文化两相映照。唯古典诗文,可以有如此效力。尝试言之。
春日,在大道边走过。举头四望,看见杨柳初发,于是想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桃花盛开,桃叶轻抽,则咏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夏日,从湖边过,莲花正红,绿萍满目,因而有“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秋季,夕日垂地,夕云飞度,不期然念出“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至于冬天,万物萧瑟,露水寒,羁旅在外,遥念亲人,于是有“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凡此种种,当身处其中之时,因那时之景,那时之事,及乎那时之心境,一切得以圆满融汇。人生之况味,自然之趣味,遂厥然透出。而心灵上之建设,亦因之得以完成。是以古典诗文之教育,正需吾人以奋然之态度行之。
三
在文学研究上,常有如此一种情形:前一时代之贤哲,认定了某种观念;这一时代之人或贤哲,亦认定了该种观念;后一时代之贤哲,亦认定了该种观念。一代一代人之认定,使得它牢不可破。每一个人,在学习之时,都会接触该种观念,并在思考和研究中,自觉或不自觉受其影响,不断强化其力量。例如,对诗经之认识(以为其无一不美,每一篇都至高无上,后之人皆不可企及),对古体诗之认识(浑然天成,纯如天籁),对五代词之认识(古意漫然,蕴藉无双),先代后代之比较(先秦必胜于汉魏,汉魏必胜于六朝,唐必胜于宋),众口一词,陈陈相因,有似犬应蛙鸣。泯灭差异,趋于划一,正是其弊。此类情形,弥漫于许多领域,无论是知识上,抑或行为上,乃是厚古薄今,及保守主义之根源和标志。
四
今之作诗者,余平生所见,亦颇有之。以为其弊有三:一则造语用韵,过于质野。既不能工于辞令,又无复诗词音乐、形象之美,其诗味亦薄。二则意思浮浅,作诗之时,了无深情微意,而只是信手写之,随心而成,其物外之音自淡。三则观其遣词造境,大多循于旧轨,如动辄用“香奁”“珠帘”之类,夫今时今地,何得可以求此等物象?然假使以今时物,今时语,又鄙野不忍卒读。以上三者,今之人鲜有不堕于一端者。初学者常拼凑,日久者常堆砌,往往如此。故为今之事,尤应有普识性之教育,使就学者能衮集佳作,日加讽诵,以至久而自化,沁入心脾,然后扫除旧庑,做一番革新之工作,如此始能免于质野习旧之弊。
五
余昔年以平水韵作诗填词,久之,以为今日之人,宜以今韵为据,若一依旧韵,如何可以彰今日之情。自后随其年长,所学益多,所攻愈坚,始知用旧韵者,殊为胜法,而知提倡新韵之人,适不知诗词之道也。何也?新韵之属,其最大问题,即在翦没入声,而只论平仄;然吾国诗词之美,正在入声字之运用,此在词学一科中,尤为重要。而今之为诗词者知之鲜矣。
龙平
2015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