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简静的日子都是良辰

每一个简静的日子都是良辰

文图-老雨

题图摄影:周华诚

人生是一个筐,前半辈子,千辛万苦往里装,永不满足;后半辈子,心甘情愿往外扔,坦然安然。人生的境界是,收放自如,我过四十做减法,一直在孜孜努力中。

人过四十做减法

不惑,并不意味着人到四十岁遇事皆能明辨不疑,而是指多了一份安然淡定。

以前习惯做加法,贪得无厌,追求的永远是更高更快更强,苛求别人,更苛求自己,仿佛人生应该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歇地转。人过四十,身体开始无声地抗议,体检单上的箭头也一年比一年多,于是不得不慢下来,慢下来,终于有时间想一些事,想明白一些事。人过四十,心甘情愿做减法,享受简静生活之美。

往外扔东西,开始不心疼。因为是苦出身,所受的教育是勤俭持家不浪费,所以我一直是家里的守财奴,家人往外扔的垃圾,必须我亲自检验把关,而且经我把关后总是扔少留多。过了若干年才发现,当年当宝贝一样留着的东西,最终还是一扔了事。老实说,放在家里,一辈子也不会再用一次,也断无收藏的意义。不仅往外扔东西不心疼了,买东西也谨慎了。对于身外之物,断舍离,理解并践行。

看淡名利,不需要说服自己就能做到不要先进优秀等荣誉。年轻时断无这样的觉悟,似乎没有荣誉这片遮羞布,就毫无贡献见不得人似的。荣誉是激励,也是包袱,卸下了,轻松了,做好本分就行,不是非得争第一。不争,也真的快乐。

更喜欢山水,享受一个人的自在,体验一个人的旅行。我是年近四十才开始一个人的旅行的,不跟团,随意走,有时是能买到哪里的票就去哪里,喜欢就多待几天,不喜欢绝不勉强自己,不会因为那景点的名头而驻足,有的风景擦肩而过也不遗憾。如果旅行只是为了多一点儿闲聊的谈资炫耀的资本,要我说,没有必要去顶烈日冒酷暑,待在家里的空调房中对着电脑便可以环游世界。旅行,是一种减负的方式,不贪多,不求一次把所有风景都看遍,一切从自己的本心出发。在一个人的旅行中,和自己谈心,看淡很多,觉察自己以前的种种锱铢必较,反省,羞愧,改正。

善待亲人,我是到了一定年龄才开始真正懂得母亲的唠叨的,也是经过一次次的挫折才真正理解每一个孩子的不容易的。朋友越来越少,留下的名字越来越亮,我安静地一心一意经营友情,把眼前的一个个朋友真心装在心里,就很好了、很知足、很快乐,不再心胸宽广一心兼容并蓄,四海皆兄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绝不委屈自己的心,怎么舒服怎么来,我是过了四十才真的明白,爱自己不是一句空话。

读书也一样。我曾经以读书破万卷为荣,羡慕别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现在我知道,书海无涯,人生有限。读书只是人生的一部分,遇到好书固然可喜,多少人生的酸甜觉悟,几个小时就可尝遍体验。不会幼稚到认为不学无术好,同样不会狭隘地认为书读得越多越好,开卷有益,但要看好书,且比看更重要的是内化,囫囵吞枣食而不化的同样是浪费。现在看书不贪多,看得细一些,圈圈画画,停停想想。唉,说到底,人生本就是一场浪费,在阅读中浪费,仍不啻为一种美好的浪费。

人生是一个筐,前半辈子,千辛万苦往里装,永不满足;后半辈子,心甘情愿往外扔,坦然安然。人生的境界是,收放自如,我过四十做减法,一直在孜孜努力中。

为乐趣而读书

毛姆的那句名言“为乐趣而读书”,与我近半个世纪的读书体验之间,很是契合。

因为父母下放农村,年幼的我一直与书无缘,直到六周岁时,母亲调回城里,我才有机会接触文学读物,并在书中找到乐趣。生活贫寒,母亲一个人微薄的工资要养活全家已是千难万难。尽管如此,母亲依旧从极其有限的收入里挤出一些钱,给我们姐弟俩订阅杂志,先是《儿童文学》,稍长些是《少年文艺》。在我读初中时,现在名为《读者》的杂志,那时叫《读者文摘》刚创刊,是我家几口人争抢阅读的杂志,那种先睹为快的心情,现在回忆,依然动情。某一天,回家吃午饭,从母亲那里知道新一期的《读者文摘》到了,只能嗅一下书香就恋恋不舍地放下,等着下午在校的时光快点结束。冬夜,饭后匆忙洗漱,扭亮台灯,一个人围坐在被窝里,迫不及待读书,有时欢笑,有时流泪,沉浸到别人用文字构筑的世界里。那时家贫,母亲每月一号发工资,到月底总是入不敷出,有时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有几餐甚至用番薯当饭。但因为有书读,坐拥那些美好的文字,外面的精彩世界由此打开,我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以番薯充饥,忘记了衣衫上的补丁,这种精神上的愉悦和富足,是好书带给我的。

光阴给人经验,读书给人知识。结束了求学的时光,我大学毕业被统配到一座古城的中等师范学校任教。二十多年前,古城的文化生活并不丰富,单位没有电视,更没有电脑,我是外地人,举目无亲,小小的书店是我周末常去的地方,业余时光大都在读书中度过。为了教好《文选和写作》这门课,大学时候的古代文学教材,我几乎是日日温故,特别是唐诗宋词,那些繁体字,在我一个人晨起晚睡的吟诵中,霎时焕发了光彩。后来我工作调动,离开了古城,不愁没书读了,愁的是没有空闲时间。为了解决工作中的实际问题,我一得闲就埋头在书店的教育书柜前,每一本和班级管理、中学生心理研究有关的图书,我几乎或详或略都读过,有些还买回家精读并笔记,就这样坚持了很长时间。教书育人是辛苦的事业,但见缝插针的读书却让我乐在其中,感谢好书,给我知识,促我思考,给予我力量和勇气。

和以往的读书不同,我现在的阅读少了功利色彩,不为有用,只凭乐趣。我自制了一枚书签,工整地写上毛姆的名言“为乐趣而读书”,郑重地夹在我最新阅读的书籍中。小小一枚书签,既是对自己选择的提醒,也是对自己阅读的肯定。很羡慕某人的雅兴,风吹哪页读哪页,但我终究是个严谨死板的人,容不得自由到没个边。

什么时候读书?晨起时,读半页一页哲理类的书,精神振作;等车时,浏览一些精妙短文,好似和睿智的朋友来一次短暂的交流;午休时间,读一些经典小说、美文佳作,或者选一些自己专业的书籍充电;下班后,忙完家务,捧一本书,沉浸其中;入睡前,选稍稍深刻的内容来读,给自己一个好梦。春夏秋冬,天天都是读书好时节。

在什么地方读呢?站着读,坐着读,躺着也能读。等车时,一书在手,等候的时光也不觉漫长;上下班的车上,只要不是地铁那种前胸贴后背的拥挤,依然可以拿出书来,以书为伴,进入另一个美妙空间;家中干活时,可以听书,我就爱听《红楼梦》,乏味的家务劳动也变成了享受;晚饭后操场上散步锻炼,约一二书友,边走边谈,其乐融融;如厕时,幽默笑话类的小书,是我的最爱;失眠的夜晚,就在床上与书相拥,一同等来晨曦。

咖啡有它的伴侣,对于我来说,做读书摘记是最好的读书伴侣。年龄渐老,遗忘是常客,做摘记时多少有些郑重,端坐桌前,平摊笔记,边读边写,不觉时光飞逝。假若书是借阅的,还掉之后,依然可以从摘记里重温书中的点滴美好。假如书是自购的,过些时日重读,有新的感悟,还可写下,与原先的摘记比对,感受更多喜悦。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种方式,爱读书,为乐趣而读书,每一个朴素的日子都是良辰。

唤醒沉睡的阅读

假期,理书,把东一堆西一堆的书,一直垒到碰着天花板。

翻出几本我学生时代的读书笔记,好奇便一页页翻了,重逢竟像初见,惊喜滚滚而来,是笔记把沉睡的阅读唤醒。

我看过伯特兰·罗素的《西方的智慧》吗?八页密密麻麻的笔记告诉我,当年我认真地读过。罗素说学习,讲到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第130页说“学习并不是一个发布知识的过程”,第131页写“教育就是在教师的教导下学会自主思考”,在第225页写道:“伊壁鸠鲁的学说的中心目标就是去获得某种不受干扰的安宁状态。”那个认为首善即快乐的伊壁鸠鲁,我都快要忘记这个名字了。这书应该很厚,在第507页,说到了拜伦,“最著名的浪漫主义者可能算是拜伦。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合成彻底浪漫主义的全部要素:叛逆、反抗、藐视陈规、不顾后果以及高贵行为。”爱因斯坦说:“阅读罗素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当年我一定也这样快乐过,用八页笔记为证。

我年轻时酷爱诗歌,买不到某本诗集,会用一个笔记本,以蓝黑墨水的钢笔,兢兢业业地借书来抄,沉醉而不知疲倦。从经济角度讲,费时又费钱,但其中饱满的乐趣,是过了青春再也无法体会的。《世界名诗选译》,13页摘记。黎萨、拉马丁、缪塞、李尔、波德莱尔、魏尔伦等诗人和他们的诗句,有的隔着时光,译名也已不同,但他们和诗作都活在我青春的记忆里。《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大学生抒情诗》《台港爱情诗选》《校园诗人诗选》《朦胧诗新生代诗百首点评》等,当年我和多少诗歌相拥,已记不得了,但这一页页笔记在无声地告诉自己,我是这样成长的。

那是我1988年10月8日的笔记,证明我读过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那是我1990年5月14日的笔记,我还读了他的《虹》,所有的情节了无记忆,连读过这样的事实都会自我怀疑,但白纸黑字,我无法否定。我读外国经典,福克纳的《喧哗和骚动》,读川端康成,读司汤达的《巴马修道院》,读艾特玛托夫的《断头台》,读哈代的《还乡》……我也读那些所谓的杂书,如饥似渴地接近我想知道的陌生,读苏曼殊,读《佛学的革命》,十页笔记记录了我当时的心动,读美国学者李普士的《禅的故事》,也读意大利奥里亚娜·法拉奇的《人》,独立成行的一句“幸福在于不顾一切”,今日读来仍让我怦然心动。

阅读是我青春重要的一部分。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但因为阅读,增加了生命的厚度、深度和广度。记得学生时代放暑假,最快乐的莫过于有一本书在手里。曾经有很多年,每个暑假都要读一遍《红楼梦》,大多囫囵吞枣,碰到大段的服饰描写就跳跃着读,待到第二年再读此段,不禁莞尔,丝毫不觉枯涩,细细研读,竟也妙不可言,时不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的呀”……诸多笔记,因多次搬家不见了踪影,很是遗憾。印象深刻的,有一年暑假曾专心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记得大热天居然看得汗毛直竖,这是书的神奇,也是阅读的魅力。

有多少书陪伴我度过了浮躁的青春,而现在我都已将它们忘记?若没有笔记提醒,我会忘记我曾有过这么多幸福的光阴,但我又相信,它们一直都活着,在我的生命里喘气,多少沧海桑田也抹不去它们的印迹,它们活在我的潜意识里,活在我今后的生活里、思想里。

感谢岁月,感谢阅读,感谢一页页蓝黑墨水的笔记,将我沉睡的阅读唤醒。

就想去旅行

我迷恋一个人的旅行,那是生命罅隙里漏下的阳光,让庸常的日子都熠熠闪亮起来。

回想我近几年的一次次出行,虽然都是忙碌工作之余见缝插针,所见亦是浮光掠影,但在记忆里,这些点滴和工作分量是一样重的,一个人去远行、去见识、去释放,从庸碌的现实里抽身出来自觉静思,然后带着满满的正能量归来。

上班是一件受约束的事,何况是在学校这样一个学习规矩的地方;而一个人的旅行,喜欢的就是这种宽松和自由。在陌生的城市和乡野,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用教师的规范要求我。我可以独坐扬州瘦西湖边安静地发呆,可以下了班就直飞三亚连着几天去看同一片海无所事事,可以在丽江的小店要一瓶大理风花雪月啤酒一个人慢慢享受,可以只身辗转去凤凰古城,可以率性追随李白到安徽一游,可以一路火车到哈尔滨再汽车颠簸去呼兰看看萧红故居……没有人嘲讽和我年龄不相称的天真傻气,没有人一厢情愿地送上自认为善良的关切,没有人破坏我这份一个人的清闲舒适自由,所有的一切在旅行中都显得稀松平常。如果愿意,走进平常的小院,和陌生人聊一下天,了解一点当地的风俗人情;如果愿意,主动向健谈的邻座问询,知晓一些别处的旅行故事,在心中默默描画一幅那地的风景,期待着另一场让自己心动的出发。

上班,充实的同义词就是忙碌,什么都要快快快,时不我待只争朝夕。一个人的旅行,省略了所有的比较和竞争,容自己慢下来。曾飞去成都一游,一个人去看一场有变脸却怎么也捉摸不透如何变脸的川剧,华灯初上时去宽窄巷子自在踱步,到金沙遗址和几千年前的古木对视,去锦里喝一杯淡淡的青梅煮酒,去看锦绣的蜀绣,去昭觉寺吃一碗素面,也可以念头一起就坐上去汶川映秀的中巴车,到地震遗址去感受心灵的震撼,买一束白菊花到未完全建成的纪念馆,不知道凭吊谁,却在心里和所有猝然逝去的生命对话。回成都搭车要到镇外去,一个人穿越那一段幽暗的隧道,不过几百米长,却走得那样慢,没有灯光,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远方一点亮是出口,偶尔驶过的车的灯照见不平整的路,尘埃在灯光里一阵乱舞,没有同行者,深一脚浅一脚,但只能向前,忽想如果地震再来,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我在这里,我多么渺小,现实里多少的比较都是出于狭隘,为少了一面纪律红旗难过,为低了零点几的平均分心伤,这些都是幼稚,生命说到底就是一场浪费,何苦在锱铢必较中蹉跎?慢下来,慢下来,我仿佛远离纷杂的红尘,才能真正看清楚人生的一些真相。

从凤凰去贵阳的火车上抓拍所见。

怒江边的映秀镇。

是一个人的旅行,让我发现自己内心的魔鬼,并且及时地纠偏,自觉驱赶心里的小,让心博大起来。那是一次镇江自由行,趁秋假,在金山景区,坐船去芙蓉楼。虽然短短几分钟就得花销40元,颇有些心疼,但与“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诗句相关的芙蓉楼,对一个学中文的人来说,有无法抵挡的魅力。不是法定假日,也不是周末,游人极少,坐船的更是寥寥。我坐的船只有我一个游客,师傅在船尾开船,我站船头,一手扶窗框一手拍照。师傅貌似没有讲解的责任,但他很热情,一路介绍,说到登慈寿塔,问我一路看到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题词没有。我答没有。师傅便开始背一阕“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背对着师傅偷笑,班门弄斧,我一个学中文的会不知道这首《水调歌头》?但几秒钟后,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一个开船师傅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他作为一个镇江人对家乡的热爱,对有苏轼这样的文化人到此一游的自豪,我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一个热爱家乡的人是值得尊敬的。几分钟之后靠岸,我转身对师傅道谢,这一句“谢谢”比先前的客套多了几分真诚。

当我坐在周末午后的阳光里,安静地敲下上述文字,一个念头又飞进我心里,一放假就想去旅行。我又在期待一次崭新的出发。

读一章《边城》与你听

在我去凤凰古城之前,“凤凰”二字像一泓清泉,已在我心里荡漾了许久,因为那璀璨的夜色,那别致的吊脚楼,那极具苗族、土家族特色的风土人情,更因为那“沈从文”三个字。

秋假的一天,我在包里放一本《边城》就出发了,经过十多个小时火车的颠簸,终于到达怀化。我第一次到怀化,却没有心思停留,迫不及待赶上了开往凤凰的大巴。两车道,山路崎岖,坑坑洼洼,连续急弯奇多,车窗前绣球吉祥物的流苏挂件东摇西晃,发出的丁零当啷的声响,一路几乎没有歇过……近三个小时的翻山越岭,我的双脚踩在了凤凰古城的土地上。

找了一家客栈入住,买好地图和凤凰九个景点的联票后,我开始了一个人的行走。出青溪巷,到沙湾风景区,穿过东关门,看虹桥风雨楼,拍沱江对岸的吊脚楼群,沿江一路观景,很快就到了酒吧一条街,著名的跳岩上游人众多,不敢贸然过桥,真怕一不小心被挤到江里去,等候多时,才瞅准一个空当,小心翼翼地走到沱江对岸,再沿城墙走一段,参观了熊希龄故居、杨家祠堂等,过东门城楼,上虹桥风雨楼,循原路到沙湾,继续沿沱江向东南方向走,进万寿宫,仰望遐昌阁,过迎曦门,细看万名塔。看地图上,离沈从文墓地尚有较远距离,而天色渐暗,游人渐少,我暂时先回客栈歇息,准备第二天起早再去墓地。

凤凰的前半夜是喧嚣的,我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重读《边城》,“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都可以计数……”我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熟的,也不知道那喧嚣是何时散去的。我醒来时,才清晨五点,万籁俱寂,掀开窗帘一角,见路灯明晃晃的,天边两颗星很是明亮。终于等到五点五十,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鸡鸣,感觉那鸡应该在两三座山之外,啼叫时也分外有力,只因那声音要穿透浓密的寂静和灰白的晨雾,传到我耳边就显微弱了。这久违的寂静啊!

六点多,天色渐明,我轻手轻脚下楼,一个人走进这晨曦、这薄雾,脚踩青石板,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足音。有雾,是晴天,遗憾自己没有亲见《边城》中所写的“雨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的景象。沿沱江,过跳岩,到北门码头,泛舟沱江,这是联票中的一处景点。原以为能到沈从文墓地,不料到万寿宫就得下。船上看景,因为视角不同,别有一番趣味。

下了船,沿沱江往东南,时间尚早,几乎不见人。我过了观光桥,到回龙阁路左拐前行200米左右,上台阶到听涛山。我上台阶时,见一只早起的小鸡也欢叫着挪步,尽管不见人,竟丝毫不觉我是在墓地附近。走不多远,有一石,是先生的表侄黄永玉所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先生以士兵的身份离开故乡,以文学大师的称号立足中国文坛,又以文物研究专家的称谓结束一生,这样的一生是传奇。过听涛泉,见一后记,为先生的妻子张兆和所写,黄永玉所书。沈从文先生辞世4年后,由他的亲人护送骨灰至凤凰,1992年5月,先生的骨灰一半撒入沱江,一半安葬于墓地。墓地位于凤凰古城东南三里处的听涛山,坐南朝北,没有围栏,没有坟墓,只有一块天然五彩石的墓碑,碑石正面,集先生手迹,其文“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这话出自先生的遗作《抽象的抒情》。背面铭文“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这是先生的姨妹张充和教授撰的诔文,仅16字就精当概括了先生为文为人的特点。

在墓碑前,我不知道能做什么,也想像别人那样献一个花环,却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想等第二个拜谒者,能够为我按一下快门,留下我与这墓碑的合影,却怎么也等不到。那么,就拿出那本《边城》,在寂静的山里,在五彩石前,站着读一段给先生听,“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沉浸到先生构筑的文字世界里,《边城》那些优美的文字,穿过岁月的河流,一直奔腾在我的心海。我不觉已忘情地读了整一章,足足三页半,仍不见有人上山。于是下山,太阳出来了,山野寂静,山石无声。

了解一个人,要想走近他,我总固执地喜欢从死看到生。离开墓地后,我一个人在凤凰的街巷游走,脚步不停,思绪不歇,最后前往沈从文故居。先生1902年在此出生,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故居大门左侧有一告示,其中有言“先生是两次进入诺贝尔文学奖终审名单的唯一中国人”。故居是南方典型的土家四合院,钱伟长为故居留的八个字颇让我心动:人生朝露文学千秋。左手边是先生母亲的卧房,古朴的老式床,我见到了竹编的摇篮,不知先生小时是否躺过。右手边是先生的卧室,简单的一张小床,醒目的是床头一架老式的留声机,先生生前喜欢边听音乐边写作,那张《伏尔加船夫曲》的唱片不知能否再响起乐音。故居里有一些先生的遗墨、遗稿、遗像等遗物,我都静静地细看了。天井里有一大缸,传闻用缸里的水洗手后,会文思如涌下笔如有神助。游人一拨又一拨地嬉笑着洗手,我却没有动,我清醒地知道,先生在天上微笑,所谓沾染灵气,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傍晚时分,我走出故居,耳畔是先生《边城》的结尾:“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在凤凰古城寂静的听涛山,我读一章《边城》与你听,先生,你可曾听到?

我喜欢我是安静的

年少时,喜欢呼朋引伴,连上学路上的几分钟,都无法忍受一个人独行。年纪渐老,变得不喜热闹,倒极享受独行的妙处。

天晴的日子,午饭后一个人到操场散步,阳光照在背上,暖暖的,安静地看天,看远山,看总也看不够的树,以及遐想无边,像海水一样涌来,波光粼粼。

人们总喜欢用“踽踽”“形单影只”之类的词形容独行者,那是他们不知道一个人的好处。每次一个人踏上一段陌生的旅程,无论远近,心中的欢喜,所有的语言都不够用。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你仿佛没有过去,没有羁绊,无忧无虑,像那自由的小鸟,可以自在地俯视庸常的自己——那时你完全是你自己。每一处风景带来的心旷神怡,每一个历史典故传达出来的深沉内涵,一个人静静地咀嚼,回味悠远。我不知道孤独是什么,自己和自己对话谈心,何去何从,也是自己和自己商量定夺。所有的出发都没有对错,即便走了冤枉路,也不后悔曾经这样喜悦地独行——多走了路,即多看到了风景。

听到有人说一个人无聊之类的话,我至今都难以理解。人生那样丰富,怎会无聊呢?可以读书,可以发呆,可以做梦,可以……周末的好时光应该是这样的:阳光和暖,或雨声淅沥,沏一杯龙井,打开自己喜欢的书,圈圈画画,用铅笔写几个字的旁批,看到高兴处,大声读出来,欢喜的,再读一遍!发呆也很美,为什么总要追求有所得呢?人生说到底就是一场浪费,但有时就是这样浪费得不够彻底,患得患失。发呆时,一桩桩要做的事都涌上心头,是极为扫兴的事。静静地发一会儿呆,回到现实里时,感觉自己神清气爽,所有的烦忧都沉到了海底。若能入睡,不管白天夜晚,就钻到被窝里,把自己放平了,进入一个迷幻的世界,仿佛前世,也可能是来生,去见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人,走进一个个色彩斑斓的场景,扎扎实实地生活一场。

凤凰晨曦,泛舟沱江。

我总努力在喧闹中找寻一份属于我一个人的清静。一早上班,我坐在校车第一排,视野开阔。我眼中的风景,日日新。春天的第一片绿,初夏时晚霞的绚烂,秋日里的落叶缤纷,冬雪天的素淡朦胧,都值得用心记忆,过后一再回想。到了办公室,擦桌子,开电脑,挂工作用QQ,再为自己烧一壶开水,滚了之后,打开壶盖再滚一两分钟,让自来水中的氯气挥发了,稍凉,沏一杯菊花绿茶,然后戴上耳机,打开音乐,在我爱的旋律中,备课、批作业或读读写写,到点了,去上课,下课回来,继续享受——我完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下班时间一到,雀跃着回家。除了上课必须开口说话,我可以整天不多一句废话。我真的不知道无聊是什么,也不知道孤独的样子,我只嫌一辈子太短,节省了废话的时间感觉好似延长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你仅凭我上述的话而以为我孤僻,那你无疑是错了。在安静的时候,我内心感觉充实。想起演桃姐的叶德娴女士说过的话:“我不孤单,我玩的东西全是一个人可以做的,好像我喜欢游泳,游泳不需要其他人,你跳进池里去游就行了。我不玩需要人一起合作的运动,选可以一个人做的运动,比如游泳、走路。”想来,叶女士是深得独处之妙处的。

下了班,属于自己的时间,能更好地安静生活。读书、散步之类自不必说,能让我心静的还有女红。曾经有段时间,我痴迷十字绣,边听音乐边绣花,绣了梅花绣兰花,绣了如意绣人物,每件绣品都很费时间,等装裱好,靠墙摆放,美美的花花世界。送母亲,送婆婆,送友人,得一堆赞美。旁人只看到我绣的成果,我享受的却是绣时安静的过程。

因视力欠佳,有些时日没绣了,但不以为憾。简媜有言:“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生活之美,于我而言,是真能不惑于心,安静从容,从温暖出发,自始至终朝着美的方向。

在西湖边看一场日落

北山路上,眼看着西湖边的太阳快落山,我一路疾走,恨不得自己长出翅膀飞起来。

我不觉得十二月的晚风有些冰凉,我没有闲心看清楚我和什么人擦肩,我的眼睛一秒也没有离开过那个昏黄的太阳。四点一过,西湖里的余晖就平添了很多色彩,一带灰色远山,归舟暗色的剪影,把一湖碧水都弄皱了,像暖色的染料打翻了似的。蓝天上的白云有些不成朵,它们不甘寂寞地俯瞰这一切,丝丝缕缕,薄薄厚厚,白纱巾一般俏皮地披在落日边。落日的边并不圆润,被白云弄得毛毛糙糙的。是被光芒刺的吧,我的眼睛酸酸的。

终于,我赶在太阳下山前奔到了断桥,穿过桥上热闹的人群,在离桥几十米远的湖边,朝着太阳的方向,凝神远眺。我用手里的卡片机留下了16点37分07秒那个瞬间,落日的倩影。太阳变红,把半边天、一湖水都染红了。没有归舟,鸟儿不飞,时间静止,我一心感受大自然那种恢宏的寂静。太阳一直在山脊线上面,一点一点悄悄地靠近山。我再看周边的景物,眼睛有些异样。我身边零散有几个人,他们长枪短炮,也都在看那个落日。晚风有些寒意,我裹紧了外套,不由自主在原地蹦跳起来,等待太阳下山的那一瞬间,继续我们的凝神对望。太阳仿佛感应到了我的心意,开始像个孩子那样,一颤一颤地下落。我恨不得自己能飞,一直飞向那片绚烂的晚霞,把自己融入万丈红霞中。

16点50分40秒,太阳笑盈盈地压在了山顶,收敛了所有的光芒,虽然天边和湖面还是灿烂的红。太阳似乎没有动,周边还是寂静,但我的泪眼分明看到,山顶只有半个太阳了,只有一线太阳了,“嘭”的一下——我分明听到自己内心的这一响,太阳不见了,整个世界突然掉入平常里,好像一双魔手把所有的斑斓染料都收了回去,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短短的两分多钟,一场完整的日落清晰地完成。我在仰望,我的心潮在澎湃,我清醒地感到自己和庸常生活保持着一种距离。

我们习惯了对远方的风景趋之若鹜,而对身边的美熟视无睹。一个人,在西湖边看一场日落,安享一分钟的热泪盈眶。

西湖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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