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第一辑

我觉得张居正“宰相之杰”的盛名是当之无愧的。历代评价中,往往对他加以道德评判,如晚节不保、权臣等等。这样有失偏颇。我不是说为官不讲道德、不讲操守,但这不能作为唯一的条件。评价一个政治家,一定要把事功放在第一位。

肚子里的小人

大约是1558年的秋天,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七年的嘉靖皇帝,在庆祝自己生日的当天,收到了一份奇特的礼物。这礼物是由一百八十一棵灵芝组成的巨大的芝山。这些灵芝天然生成,棵棵鲜活。最大的几棵,直径在一尺八寸之上。

照例,如此珍贵的礼物都经由礼部查验,然后才呈至大内。这座芝山的敬献者,是陕西鄠县的细民王金。我觉得“细民”这个词用得极好,一是点明王金的弱势地位,二是对他日后的飞黄腾达也留下了卑琐的想象空间。此人敬献芝山之前的行迹,已泯不可考,但由于这次敬献,他立刻成了名动朝野的著名人物。嘉靖皇帝对他敬献的这份名为“仙应万年芝”的礼物非常喜爱,顿时给王金颁赐了很多金帛。

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中,对祥瑞、神异、宿命、果报之类的事,似乎特别相信。即使在科技十分发达的今天,此类灵异之事,仍有不小的市场。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求神问卦乐此不疲,单纯用愚昧或者无知来指责,恐怕太过简单。每个人渴望知道未来,而且,他们对自身经历的乖戾之处又不能做出合理的解释,于是就相信冥冥之中另有一股力量,并对那些想象的神祇顶礼膜拜。如果说这个现象在今天的主流生活中,还没有占到显著的位置,在三百多年前的明代,上至君王,下至庶民,莫不对灵异之事深信不疑。

再说嘉靖皇帝收到王金送上的芝山之后,其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在民间,有“千年灵龟万年芝”的说法,嘉靖皇帝将这座芝山视为自己“万寿无疆”的象征。取悦皇上历来是官场的通病,嘉靖皇帝对祥瑞的浓厚兴趣,立刻引起许多官员的极大关注。就在王金敬献芝山的三个月后,也就是1558年的岁暮,礼部向嘉靖皇帝报告,各地所敬献的灵芝共有一千八百零四棵。嘉靖皇帝将这些灵芝逐一浏览,认为直径在一尺以上的大灵芝还是太少,于是下诏,命各地“广求以进”。

嘉靖皇帝喜欢灵芝,不仅仅是因为祥瑞,而且他还听信方士之言,认为吃了灵芝能长生不老。于是他下令内阁辅臣严嵩、李本等将各地敬献的灵芝炼成丹药供其服用。严嵩作为首辅,不以国事为重,每日跑到南苑为皇上看护丹灶,降格为神神道道的方士。可历史就是这样,它不会给你纯粹的优雅与足够的庄严,它常常以夸张与怪诞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宗教情感。事实上,在历史上留下骂名的严嵩,正是摸清了嘉靖皇帝喜祥瑞、好斋醮的心理,才放弃读书人应有的操守而对症下药进行钻营。正因为如此,他才得到嘉靖皇帝的宠信,历二十年而不衰。昏君与佞臣之间的关系,类似于鸡与鸡蛋的关系。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衍生开来,就是究竟是先有昏君还是先有佞臣。单从理论上讲,很难说得清楚。但若讨论具体的个案,则不难做出判断。正德年间,是因为先有佞臣大太监刘瑾,而后才有胡闹的武宗皇帝;而嘉靖一朝,则肯定是先有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的昏庸,才产生了严嵩这样的奸相。

其实,与严嵩同为阁臣的另一位叫徐阶的人,在浑噩的朝政中,倒没有被斋醮与丹灶的青烟熏得迷失方向。这位徐阶是松江人,状元出身,有名的江南才子。严嵩柄政,不但忌才,而且忌德。因此,在他威严熏灼之时,所有德才兼备的人,几乎都得不到重用。徐阶的才与德,在当时嘉靖皇帝的股肱之臣中,属于凤毛麟角。正是他,从死牢里放出了海瑞;也正是他,发现了张居正的才干,将他收至麾下精心培养。但徐阶与严嵩共事二十余年,竟然相安无事,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只能说明他的明哲保身又不同流合污的为官技巧,的确胜人一筹。最后,也正是他,利用了嘉靖皇帝信任方术的特点,最终把严嵩踢出政治舞台。这一个事件的过程,非常富有戏剧性,因不属本文探讨的内容,只得另篇专述了。

却说身为首辅的严嵩,每日非常勤勉地为皇上炼制灵芝丹药,而次辅徐阶却不肯去南苑斋醮地,而是端坐在文渊阁的值房里,处理一团乱麻的国事。按理说,这样的大臣应予褒奖,但嘉靖皇帝却不然,他认为徐阶这样做是对他的不忠。于是他把徐阶找来,当面讥讽这位辅臣:“卿以政本为重,不以相溷也。”嘉靖皇帝此处说的“溷”,显然指的是炼药。他认为徐阶处理政本只是托词,真正不来南苑的原因是把炼制灵芝丹药看成“溷”事,应予鄙夷。

这一次谈话,让徐阶诚惶诚恐。他知道再不奉承皇上,灭顶之灾就会立至。于是立刻向嘉靖皇帝请求,恩准他能每日到南苑,像严嵩、李本两位大臣那样为皇上效命炼药,嘉靖皇帝这才转怒为喜。

威加四海的皇上与运筹帷幄的大臣都在谬见的河流中洗礼。为了投其所好,一时间,中国的大地上,无论是荒漠万顷的西北还是潮润富饶的东南,都成了千年灵芝的温床。首先是浙江总督胡宗宪,在其辖区内发现了硕大的白色灵芝和白色灵龟。这位大将军用快马将这两样灵物送至北京御前。嘉靖皇帝大喜过望,当即决定打开玄坛祷谢天地,同时到宗庙祭告列祖。当然,胡宗宪也因此升官,嘉靖皇帝赐给他一袭鹤袍。按明代官袍等级,鹤袍为一品官服。

看到胡宗宪献瑞得到了甜头,各地官员竞相仿效。陕西抚臣陈执、按臣李秋,献上了白鹿和白灵芝,并说这白灵芝是长在当地的万寿宫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诡称,意在博得龙颜一粲。嘉靖皇帝竟然深信不疑,仍然是开玄坛祭祖庙,赏赐献瑞官员。此风后来愈演愈烈,到了嘉靖四十一年(1562),仍是那一位鄠县的细民王金,再次上供大礼——超过两尺直径的五色大灵芝和一只五色的彩龟。嘉靖皇帝对这两样登峰造极的祥物大喜过望,下旨礼部:“龟芝五色既全、五数又备,岂非上元之赐?仍告太庙,百官表贺。拜金为御医。”

明代的典籍中,对这一次百官的表贺隐然不存。但可想而知,那数百篇谀辞充斥的颂文读起来是多么肉麻,它们是官场卑劣心理的一次大检阅、大荟萃,所以还是不读为好。但是,王金却因为这两次“技压群雄”的大敬献,一下由细民的身份跃升为皇帝的御医。如此登龙有术,天下所有经历过十年寒窗的读书人,听了岂不汗颜?

偏偏王金得寸进尺,当上御医的第三年,他又在嘉靖皇帝的寿辰之日,再次敬献三座“万寿香山”。这三座香山上,共长了三百六十棵灵芝。嘉靖皇帝仍然是“大喜过望”,赐给王金三品大臣的待遇。

王金这种人,历史上称为嬖幸,其特点是以旁门左道博取皇上的欢心。他对皇上的三次敬献,实乃嘉靖一朝的闹剧。可是,导演这场闹剧的,正是嘉靖皇帝自己。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生性多疑,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猜忌。这与他少年时代尝过太多的苦难而从未受过正规的教育有关。据传,他在登基的当天,黄袍加身之后,曾兴奋地对辅佐他打下江山的刘基说过一句话:“本是一路打劫,谁知弄假成真。”跟随朱元璋多年的刘基,知道这位开国皇帝多疑的禀性,立即跪下回道:“陛下天生龙种,此番登极,实乃君权神授。”这一回答,提醒了朱元璋,他立刻掉头望去,只见一个太监站在门口,他问那名太监听到了什么。太监心知如果据实回答,承认自己听到了他们君臣之间的对话,必然会掉脑袋,情急之中装哑巴嗷嗷乱叫,朱元璋这才饶了他一条命。

这则故事的真实性虽可怀疑,但编撰者的确摸透了朱元璋的心性。这位和尚出身的皇帝,逃出禅门的沙弥,因为无法证明自己出身的高贵,因此特别需要让世人明白“君权神授”的道理以及他的“天生龙种”的特殊身份。这种褊狭的政治观念导致了祥瑞、神异、宿命、果报一类所谓“天人感应”的现象,在明代的政治生活中大行其道。

洪武年间,坊间曾传一故事,说朱元璋微服出访,夜宿旅店。在店中院内,有两人在观星象,一人说:“你看帝星,今晚不在宫位,他会跑到哪里去了呢?”另一人回答说:“这颗帝星不但外出,而且头还向着西边。”朱元璋在房间里听见,一看自己果然头朝西边躺着。他便故意掉了一个头,朝向东边。立刻,院子中那人又说:“奇怪,刚才头还朝西边,怎么一会儿又朝向东边呢?”朱元璋在房内听见,顿时相信“天象难欺,人主不可妄动也”。

在今人看来,这无疑是捏造的天象。可是在明代,此类迷信之事,竟可以让人深信不疑。升斗小民、闾巷编氓者相信神异尚可理解,那些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亦浸淫其中,则令人匪夷所思。

读书人写文章,有勉强为之与真心流露两种。明眼人一读文章,就知道属于哪一类。明人的笔记文中,几乎没有一本不涉及灵异,也几乎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质疑。我有时异想天开地认为,这可能是明代读书人对宇宙认识的一种幽默感,至冷至深的幽默。但又不得不否定自己的判断。因为这些记述只想证明一个道理——躯体内的实在的生命,受制于冥不可见的神灵。

由于读书人的介入,由祥瑞、神异等组成的“神秘文化”,才变成了明代文化中一道不可理喻的风景。一些好钻牛角尖的学者,毕其一生的智力,做一些古怪的研究,兹举两例:

偶友人言北斗第四星不明,主天下官无权。此与古占异。北斗七星,一至四为魁,五至七为杓。第一星曰天枢,二曰璇,三曰玑,四曰权,五曰玉衡,六曰开阳,七曰瑶光。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玉衡为音,开阳为律,瑶光为星。石氏之第一曰正星,主阳德,天子之象;二曰法星,主阴刑,女主之位;三曰公星,主祸害;四曰伐星,主天理,伐无道;五曰杀星,主中央,助四旁,杀有罪;六曰危星,主天仓五谷;七曰部星,亦曰应星,主兵。又云: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又曰: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吴,五主赵,六主燕,七主齐。张衡云:若天子不恭宗庙,不敬鬼神,则第一星不明或变色;若广营宫室,妄凿山陵,则第二星不明或变色;若不爱百姓,骤兴征役,则第三星不明或变色;若发号施令,不顺四时,不明天道,则第四星不明或变色;若废正乐,务淫声,则第五星不明或变色;若不劝农桑,不务稼穑,峻法滥刑,退贤伤政,则第六星不明或变色;若不抚四方,不安夷夏,则第七星不明或变色。又弼星附乎开阳,所以助斗成功也。七政星明,则国昌,不明,国殃。斗旁欲多星则安,斗中少星则人恐。弼星明而斗不明,臣强主弱;斗明弼不明,主强臣弱也。天下官奉上行令,安得有权,主强臣弱,其占自明。友人之言,未足据也。

——顾起元《客座赘语·北斗》

袁柳庄先生廷玉,在太宗藩邸,屡相有验,登极授以太常丞。太宗一日出宋、元诸帝容命相,袁见太祖、太宗,曰:“英武之主。”自真宗至度宗,曰:“此皆秀才皇帝。”元自世祖至文宗,曰:“此皆吃绵羊肉郎主。”见顺帝,则曰:“又是秀才皇帝也。”太宗大笑,厚赐之。岂顺帝果是合尊太师之苗裔欤?

——王锜《寓圃杂记·柳庄相术》

这两则记述,一谈星象,一谈相术。字里行间充满欣赏。人的天性是排斥逻辑的,两者的区别在于,逻辑是实证,而天性可以虚构。所有灵异的东西,与逻辑搭不上边,但是却可以使人性更加虚妄。由逻辑衍生出来的科技与智慧,其作用是让人类理智起来,成熟起来。而灵异则不然,它既可以让人成为神仙,也可以把人变成魔鬼。

朱家的后代皇帝们,由于血缘关系,几乎都承继了朱元璋猜忌与多疑的性格。同时,在他们毫无生气的尊严中,却始终保持了对灵异现象的极大热情。在这一点上,嘉靖皇帝无疑是最突出的一位。

嘉靖皇帝崇尚道术。我曾说过,中国的道教最难把握。若没有上等根器,不但不能理会“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道义,反而会因此坠入形而下的道术中而走火入魔。嘉靖皇帝就是这样。他是在武宗皇帝突然驾崩而又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才得以入承大统。一方面,他因碰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而感激神灵;另一方面,他又怕别人讥讽他继统不正而格外需要神灵的庇佑。因此,嘉靖皇帝的猜忌心几可上追洪武。有一次,一位太医给他治病,因他躺在御榻、衣裳掉在地上而不敢趋近把脉,太医说:“皇上的衣裳在地上,臣不敢前。”看过病后,太医还没有离开大内,就有圣旨传到,给这位太医褒奖。嘉靖皇帝说:“该太医忠诚皇上,朕心大慰,他说‘衣裳掉在地上’,是把朕看作人耳,若说衣裳掉在地下,朕岂不是成了鬼耶!”太医虽得了褒奖,仍不免吓出一身冷汗,他暗忖:我如果说成“衣裳掉在地下”,今儿个岂不脑袋搬家?

嘉靖皇帝因猜忌而发展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他长期沉湎斋醮而无心政事,对那些造假的祥瑞始终兴趣不减,像前面提到的方士王金,很显然是一个造假的高手。但嘉靖皇帝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理智上,都渴望越来越多的“祥瑞”,所以,他喜欢那些阿谀奉承的造假者和为数不少的胡说八道的官员。

据《万历野获编》记载,嘉靖皇帝登极之初,也曾下诏各地州府再不要献瑞。但是,有一个叫汪的人,以右副都御史巡抚南赣,却不管这诏书,而是寻获甘露媚上。嘉靖皇帝得到甘露之后,立刻就把自己颁发的“不准献瑞”的诏书抛诸脑后,而破例将汪擢升为刑部侍郎。此后不久,会修《明伦大典》。张璁、桂萼投嘉靖皇帝所好,将汪敬献甘露一事书于卷末,并大加赞语,说是新皇登极,感应天地。嘉靖皇帝又升张璁为吏部尚书掌翰林院,桂萼为兵部尚书。自此之后,终嘉靖一朝,因献瑞得宠者,可以开列出一长串的名单。如果政坛上,都是这样依靠旁门左道而窜踞要津的人位列公侯,则官场的腐败、朝政的混乱,也就可想而知了。事实上,明朝的政治拐点,的确在嘉靖皇帝统治期间产生。在他之前的武宗皇帝,虽然也是一个胡闹的人,但离前朝的清明政治去时未远,朝中尚有一些股肱大臣心存社稷。到了嘉靖一朝,便变成了由昏君与佞臣共同上演闹剧。今天,我们这些后世的人,只是讥刺这闹剧流秽史册,可怜的是当时的老百姓,只能在恍恍惚惚的昏君的瞀乱中艰难度日。

陆粲的《庚巳编》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齐门外临甸寺,有僧年二十余,患蛊疾。五年不瘥而死。僧少而美姿,性又淳谨,其师痛惜之,厚加殡,送及荼毗。火方炽,忽爆响一声,僧腹裂,中有一胞,胞破出一人,长数寸,面目肢体眉毛无不毕具,美须蔚然垂腹,观者骇异。其师亲为医者陆度说。

读者看罢这个故事,一定会觉得荒诞不经。一个年轻的和尚患了蛊疾,这个蛊竟然是一个藏在和尚肚内的小人。如果把这则故事作为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看,则置人于死地的“蛊”,竟然是“美须蔚然垂腹”的长者,它不但要扼杀美丽,更要扼杀生命。嘉靖皇帝驾崩后没有荼毗,所以,不知道他的肚子里,是否有这么一位“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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