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

天竺

天竺是我家乡的一道名茶。

其形挺直削尖,如笋;扁平俊秀,如鱼;光滑匀齐,如镜。用涌于后山的清泉冲泡之后,香气清高持久,香馥若兰;汤色杏绿,清澈明亮;叶底嫩绿,齐匀成朵;芽芽直立,栩栩如生。细细品之,沁人心脾,齿间流芳,回味无穷。

天竺茶,唯产于天台山之西南坡,乃绝品也。虽同一山,其他坡所产,质次之,徒具天竺茶形,味大不同。附近十山八坡,亦产茶,但品色更是迥异,不可同日而语。是故,天竺之名,乃天台山西南坡之一千零八棵茶树独享。丰年,一千零八棵茶树产茶亦不过区区万两耳。

一千零八棵茶树,也不是每棵每年都产茶。茶树亦有涯,年龄在二十至四十年间的茶树,如人之青壮年,血气方刚,精华锐聚,所发茶芽,方嫩而不娇,翠而不苍,是茶之极品。为确保原茶之天然醇成,年逾四十之茶树,皆连根铲除,重新培植;而不足二十龄之茶树,所产之茶,均茶民自饮,不得冠天竺之名。由是,天竺茶年产往往不过五千两。

新茶采回之后,经过摊放、炒青锅、回潮、分筛、回锅、筛分、收灰贮存,等若干道工序,乃成。而其中精要,在于炒制。天竺茶炒制之法,妙不可言,绝不外泄,全村只有村头的张师傅和村尾的唐师傅,得其精髓。简言之,乃抖一抖,搭一搭,捺一捺,拓一拓,甩一甩,扣一扣,挺一挺,抓一抓,压一压,磨一磨。其中手法,力道,火候,非亲身炒制者,不能言。张唐两大师傅,日炒新茶,百两而已,又减除两大师傅失手没炒好的茶叶,天竺茶年产已不足4千两。

天竺茶名震遐迩,除进贡京城3千两外,每年流散街市茶楼的,不到一千两。即令吾乡之富贵人等,亦以能品茗一口地道的天竺茶,为人生之大荣大幸。然而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天竺茶是稀有的,神秘的,是茶之极品。求之者众,不得。

天竺茶也是昂贵的,但因为产量极少,吾乡之人,并没有因此获得多少益处。

某日,一个陌生人走进了吾乡。

陌生人站在天台山的西南坡上,对吾乡乡邻说,天台之名,贵在天竺名茶;而天竺名茶,皆出自这一千另八棵茶茶树。茶树本来就非常有限,还以树龄剔除了一半,这实在太没必要。外乡人提议,不如将这一千另八棵茶树,无论树龄,都作为天竺茶的原茶,产量将净增一倍。乡邻以为然。是年,天竺茶产量达一万两。虽产量增加了,但因为总量少,市场上仍然一茶难求,倒是吾乡人获利倍增。

次年,陌生人再游说乡邻,同为天台山一脉,得同样的阳光雨露,地灵之气,既然西南坡所产之茶谓之天竺茶,东南、东北、西北三坡的茶,就如同四兄弟,为什么不可以共用这个名字呢?吾乡人一想,言之成理啊。于是,天台山被命名为天竺茶原产地,山之西南、东南、东北、西北四坡茶树,同为天竺茶之正宗原茶。天竺茶产量,由此净增三倍,达四万两。是年,吾乡人获利又激增。

又一年。陌生人又游说乡邻,附近十里八乡,大家既然同日同月,同河同源,同根同蔓,方圆百里,十山八坡,所产之茶,品质其实并无悬殊,天竺吵的关键是独特的炒制法,如果将附近的原茶都收购过来,由张唐两位师傅来炒制,不也就成了正宗的天竺茶了吗?于是,附近十里八乡产的原茶都被运到了天台山,张唐两位师傅日夜不停地炒制,普通的茶叶摇身变成了著名的天竺茶,身价倍增,吾乡人大获其利。

但两个人炒制的能力终归有限,陌生人又劝张唐师傅,广收门徒,简化炒制手法,将十大手法简而言之,归为一大法则,翻炒法,即如厨师炒菜,翻来覆去而已。炒制时间大为缩短,炒制进程大为加快,但这仍然远远不能满足源源不断地从各处涌来的原茶。陌生人于是引进先进的机械设备,将人工炒制改成机器炒制,一台轰隆隆的机器,日炒茶叶万余斤。

陌生人成功地将吾乡的天竺名茶包装,推广。很快,市面上到处都是天竺名茶。

天台山西南坡的那一千零八棵茶树,因为久无人培育,已经长成野树了。而张唐两位炒茶大师,也被外乡人高薪聘请去操作炒茶机器了,他们甚至早忘了“抖搭捺拓甩扣挺抓压磨”那套烦琐的工艺了。人人都在抓紧时间获利,谁还在乎这些呢?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喝过天竺茶了,甚至压根没有人记得,曾经有过这样一道名茶。倒是听老人们传说,那个陌生人,是一家一直与天竺名茶竞争的外地茶商派来的。

你一定从没有听说过我家乡曾经非常著名的天竺茶吧,这一点也不奇怪。在我的家乡,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就是这样消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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