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天空
那些年间,我时常会听到父亲对来人炫耀:“我当了一辈子会计没有贪污一分钱。”因为这个自豪的理由,在我成长的年代,家境一贫如洗。这直接导致了小时候的我,面对任何一本喜欢的书只能望洋兴叹。而我的阅读生涯便始于这样的窘境中。
县城有一家书店叫新华书店。那时候所有的书店都叫新华书店。新书摆放在架子上,一个柜台将人与书隔开。买书的人在柜台外边伸手指点着架子上的书,柜台里边的售货员就会将你要的书从架子上边取下来转身递给你。你只能在这里翻一翻,然后决定买还是不买。翻书的时间没有规定,但肯定不能太长,因为这里绝不是读书的地方。然而,我却硬是站在这里,以最不适合读书的方式读完了一部书——《欧阳海之歌》。
这部书的封面,充满英雄气概,有如烫金般的拦烈马的雕塑图案,灼亮着我的双眼。书的售价只有一元钱,而我却无论如何也买不起。我连学校每周组织一次看电影的钱(五分钱)也交不上。但是,这部书对我的诱惑使我无法放弃,买又买不起,放又放不下,我只能硬着头皮到书店进行这种特殊的阅读。
起初,我的心态完全相似于小偷。书店的大门是早晨七点十分打开,门一开,我便头一个钻进去,然后,在柜台前装模作样地磨蹭一会儿,一指架子上的《欧阳海之歌》让售货员拿给我看一看。所谓看一看就是买之前翻一翻,挑一挑。我一边翻着书,一边得拿眼睛余光斜着售货员,心跳得很快,生怕人家识破我的阴谋,劈手将书夺过去。在这种紧张的状态中,我是很难将书读进去的。我意识到,这是新书,人家肯定不愿意让我这样的小孩子乱翻的,估摸着十几分钟吧,我就乖顺地恋恋不舍地将书递还了。
我很庆幸,那个接过书的阿姨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相反,她在接过书的时候,还对我微微一笑。
就凭她的微笑,我的胆子逐渐大起来。第二天,我还是以要买书的方式,向那个站柜台的阿姨索要书看。我还是无法控制心跳的加速,我比头一次更加小心地观察着柜台里面的阿姨对我翻书的表情。我生怕惹得人家厌烦,再也不让你来翻书了,所以,我也只能是像头一次一样,翻看一会儿,就将书奉还了。第三天,我还是以同样的方式,拿到了这部书。我感觉那个阿姨在给我递书时,眼睛里充满温暖,好像在说:没关系,你爱看就看好了。
于是,我壮着胆子,比前两次看得更投入,也看得时间更长了一点儿。我完全看进去了,或者说我完全被这部书迷住了。我忘记了场合、地点。大概快到中午了,等到我突然想起来要还书时,那个售货员就笑了,她其实早已看破了我的把戏。她见到我的窘态,并没有责怪我,而是微笑着将书重新推还给我,让我看下去。她说她家也有两个儿子,她说她的儿子要是能够像我这样喜欢看书就好了。她安慰我,看吧,不要紧的。
就这样,我可以放大胆子天天来这里看书了,而且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将这部书看完。我不舍得将这部书看完,越到最后,书页越薄,我越是慢下来。我一直不舍得往下看了,我怕看完,也怕看到英雄欧阳海壮烈牺牲的场景。作者真了不起,他使用了抒情的排比句,抓住了英雄冲上去的那一瞬间,短短的二十三秒,淋漓尽致地抒写着欧阳海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笔锋一转,否定了前边的猜测,而是肯定地写道,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短短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不就是说了这些,看了这些,听了这些,想了这些吗?!于是,我的周身被这滚烫的文字激荡出万千豪迈,以致不能自已。真的,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这是多么强烈的阅读体验、多么震撼的阅读体验啊!这部充满英雄激情的书让我激动不已,让我永远难以忘怀。我当时不仅崇敬着主人公欧阳海,我更崇敬着作者金敬迈。那时候,我是不敢想象日后自己也要走上写作道路的,我只是被书中燃烧着的那股英雄理想亢奋着而久久无法平静。我当时一心想当兵,一心想做欧阳海式的英雄。这个愿望日渐强烈着,我便一次次在日记中写道,我的最大的理想就是去当兵,去做一位欧阳海式的英雄!
那是个当兵热的年代,适龄和不适龄的青年人哪个不想当兵呢?我周围一些有家庭背景的同学,纷纷穿上了军装,令我们羡慕得要命!而我,则始终未能圆了这个当兵的梦。
兵是没能当上,英雄就更当不成了。不过,我由此养成了一种站着读书的习惯。直到现在,每当我去逛书店时,也总喜欢站着看书。现在书店都是开架售书,想看哪一本自己取就是了,想看多长时间你就可以看多长时间,没有人会打扰你的。因此,我常常会顽劣地站着翻书看,一站就是一上午。在书店站着看书能够迅速集中精力,其效率远比将书买回家躺着看要高得多。而且,我还有个毛病,书一经买回家,就不那么急着看了,有时候一放就是几年。而在书店却不同,只要拿到手里的书,就恨不得一下子吞食掉。我的这种站功时常会让跟我一同逛书店的友人吃不消,尤其是我的妻子,她最怕的事情就是跟我进书店。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的阅读很得益于新华书店那个李阿姨。她每次在书店见到我,都是一脸的笑容,抹都抹不掉。她非常高兴地给我介绍新来的书,跟我感叹着她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像我这么爱书。因为她的夸奖,这个书店所有的人都认识我了,都把我当成了有学问的人。而我在这里也开始享受特权。这时的我,已经上班工作了,我已经能够挣出买书的钱了。所有的书,只要一到,他们就会给我打电话,其实,不用打电话,我也几乎天天来看看来了什么新书。刚进来的新书放在后面的库里,而我有这个资格到库里边选择新书。到库里选择新书的感觉真不错。就这样,我购买了一批新出版的世界名著。那时的书真便宜,像《茶花女》《高老头》这样的书每本才六角钱左右;而《基度山伯爵》四本书的定价一共才四元钱。现在我的书柜上,有一大批纸页泛黄的书,就是来自家乡的那个令我难忘的新华书店。
应该说,那些世界名著对我日后的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是,最令我感慨的还是那部《欧阳海之歌》。因为第一部书的影响肯定与其后的不同,何况,所有的书中,只有这部书我是以特殊方式阅读的。
到了80年代末,有一次,我听说金敬迈到沈阳军区了,我非常激动地想见见他,向他倾诉我在少年时代读他的书的情景。但是,我没有见到他。直到1996年12月在北京参加全国作代会时,我与金敬迈才有缘相见。
当时所有代表都住在京西宾馆。我们辽宁代表团住在六楼。每两个人住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与会代表的名字。有一天傍晚,我到走廊上去送客人时,突然发现在我同一层楼上的一扇门上竟然贴着“金敬迈”的名字。这让我眼前不禁一亮,一种说不清的激动使我怔了半天才去敲门。我看到一位白发壮硕的长者打开了门。我问他金敬迈在吗,他说我就是。我只能自报家门,差不多始终是我在讲述,他听得很安静也很理性。我跟他倾吐了我与他的书的故事,甚至我还当面给他背诵了他的书的部分精彩章节。然而,他并没有表现出我所期待的感动,他甚至像在听我讲述与他关系不大的事情、在背别人写的书似的。我感到十分困惑:他真的是那个充满激情写英雄的作者吗?他的平淡与我年深日久的激动是无法平衡的呀!我想不明白他这是为什么。
五年后,我接到漓江出版社的年选书。书中选了我的报告文学《中国家庭:钢琴带来的喜与悲》。这是2001年的选本,翻开来,我眼前一亮:里面收录了金敬迈先生的一部新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于是,我一口气看完了这部书,其震撼程度绝不亚于当年的那部“欧阳海”!只不过,这一回英雄人物不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他就是因为当年写了《欧阳海之歌》一书而红遍大江南北,竟致遭到了江青的迫害被关进秦城监狱。而他在那个真正的监狱中所经历的故事简直令人触目惊心。七年中,他关在阴森的大墙里边,只能见到一小块被切割的天和一个很大很凄惨的月亮。他的文字令我想到了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掩卷沉思,我想到了那个作代会上接受我拜访的白发长者,他那坚毅冷峻的面孔,他那过分冷静的反应,他那没有多余的寒暄并且一点儿也不为你受他书的影响而欣喜的样子。我弄明白了,如今的他,已经远不是当年写作“欧阳海”的青春沸腾的金敬迈了!他老了,他什么都经历过了,他什么都看透了。他对生活的体验与认知,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宠辱不惊的状态中了。他那些年里阅读的天空是倾斜的,属于他的阅读范围是阴郁的凄惨的清冷的月亮。用他自己的话说,死在那个著名的监狱里面是正常的,而他能够活着出来甚至能将他的真实经历付诸文字,这简直是奇迹。
在我阅读的天空中,如果说阅读《欧阳海之歌》是我少年时代的激情燃烧的彩虹的话,那么,现在读他的生死之作《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便是涂抹了凝重而沉郁的云霭。这两部书之间相隔了差不多四十年。
四十年前的父亲是个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青年,那时候他一心只想着工作。四十年后的父亲已经垂垂老矣,他因糖尿病综合征而导致双目几乎失明。他已经很久不再诉说他自豪的理由了。他习惯于沉默。他眼睛看不见时更加沉默。已有三年了,每当他茫然地仰望着斜上方时,我便意识到属于他的那片天空,不过是一张宣纸,在坚忍而持久的浸染中,它差不多已经变黑,不会再见到一丝光亮了。然而,我始终费解的是为什么他从来不在我面前承认他看不见,每每要带他去看医生、希望为他动手术时,他总是说他还能看到一点儿,他拒绝做手术。他是担心他那可怜的极微弱的视力被手术刀彻底破坏呢,还是因为他不愿花儿子的钱为自己治病呢?(父亲曾经对别人流露过没有钱为我买书的沮丧。)无论是哪种理由,父亲的痛楚都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是那么渴望着能够读到他的儿子的作品,但是,这种可能已经离他远去了。父亲不是作家,也从没有英雄气魄,他是个老实人,谁都说他老实了一辈子。现在让我评说年迈的父亲,我觉得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自控力、自律力都将赢得我永远的尊敬:无论是当年不曾贪污一分钱,还是现在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天空像一张宣纸被墨浸黑而不叫不闹,默默承受。
如今,父亲已经过世五年了,但五年的悲伤从未在我的心中淡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