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
母亲侧身躺在床上,双腿弯曲着,脸冲着窗户,背对着卧室门。
我走到床边,她正歪着脑袋,一手托着个小圆镜子,一手拿着眉笔在眼皮上描画,嘴里小声咕哝着,既像是哼唱,又像是自言自语。
“妈。”我叫了一声。
她没反应,继续往脸上画。
“你大点声,你妈耳朵聋了!”父亲在门厅处提高嗓音提醒道。
“妈,”我大声喊着,并弯下腰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肩,“妈,我回来了!”
母亲转过身来,平躺着脸对我,我吓了一跳,她把脸涂得乱七八糟,鲜红的唇膏抹到了双颊两腮,像个跳大神扭秧歌的老妖精。
“吓死我了,你咋又回来了?”母亲试图坐起来,我顺势扶她一把,她却躺下了。
“是啊,出差,顺便回来看看。”我琢磨着她说“又”的含义,不一定是烦和嫌,是说明她记忆力还不错,上个月我刚回来过,那时医生给她开了病危通知书。
“说到就到,住在楼下也没这么快,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母亲再一次挣扎着要下床。
“不饿,刚在飞机上吃过了。”我转头跟父亲说,“我妈身体恢复得不错嘛!”
“到岁数了,时好时坏。说不行就不行了。”母亲的耳朵也时好时坏,她抢着回答。
“您每天都化妆吗?”我又转过脸笑着问。
“可不是呗,越老越爱臭美,也不怕人笑话。眼瞅着黄土埋到脖子了,还天天描眉画眼的,精神不正常!”这回是父亲抢着说的。
“你说什么?死老头子!年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连顿饱饭都吃不上。结婚那会儿,跟队里的会计要了一小片巴掌大的红纸,在嘴唇上下咬了又咬,才弄出点红色来。这辈子,不知道什么叫化妆。现在快死了,再不化就蹬腿了!”母亲边说边又举起小镜子照了照。
“那就化吧,想怎么化就怎么化,咱不缺钱儿。”我笑着怂恿她。
“对,化,我就化!你爸老看我不惯,烦死他!”她又拿起粉饼直接往脸上蹭。
“净干些没用的。”父亲气哼哼地甩了一句。
“啥叫有用?不化妆就有用了?我天天化,没事就化。早晨起来化,晚上睡觉前也化。说不定一闭眼就过去了,留下张死人脸谁看了谁害怕,没人给化。不如自个儿先化好了,知道是个啥样子,死了也踏实。”母亲之所以化妆,看来有她的一套想法。
“你看,你看,”母亲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几张照片,“这是前些日子照的,我自己化的妆,这身送老衣裳也是我自个儿选的,不贵。你看,穿上这身躺下照的相,八十多岁的人了,不难看吧?儿子,你拿一张,留个纪念。死了也就这副模样。不要急三火四地往家里赶,路上车多、人多,别磕着碰着,犯不上。这回你看看就行了,不用老惦记我,媳妇、孙子都得要你照顾,只要你们太太平平妈就放心了。”
在家只待了一晚,第二天我就坐飞机返回京城了。临走时母亲又努力欠了欠身子,躺在床上跟我招了招手,没等我转身,她又拿起了那面小圆镜和一支眉笔,准备继续在她那张饱经岁月的老脸上进行美的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