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斩

张光明做了一辈子木匠,在黄杨村是很受人尊重的。可以这样说,黄杨村的每户人家里,都有张光明打制的家具。无论是他打制的桌椅板凳,还是木床风车,耐用不说,关键是耐看。那些原本粗糙的木料,经他接榫斗铆后,都变成了“工艺品”。

在乡下,老人们都有提前为自己打制棺材的风俗。张光明自然也就成了匠人中的首要人选。在老人眼里,张光明的手艺是他们所信赖的。因此,张光明为村里的无数人打制过棺材。他是黄杨村的一部“活字典”,见过无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我爷爷的棺材就是请张光明打制的。那时,爷爷病重,他预感自己来日无多,点名要请张光明制作棺材。爷爷说,他能够在临死之前,亲眼看到死后居住的“房子”,也算心安了。

张光明同我爷爷私交甚笃。我爷爷曾干过石匠的差事,他们年龄差距虽然较大,但同是手艺人,难免惺惺相惜。张光明佩服我爷爷的石匠活儿做得漂亮,我爷爷称赞张光明有做木工的天赋。他们作为农村不可或缺的石木二匠,常在一起替人修房造屋,称得上是一对“黄金搭档”。

因之,当爷爷邀请张光明打制棺材时,张光明很爽快地答应了。据张光明后来说,他替我爷爷打制的棺材,是全村最好的。用的材料都是上等的柏木。若照平常那样打制一口棺材,最多用一个星期时间足够。但张光明在替我爷爷打制棺材时,整整花去了半个月时间。棺材打制好后,刷过几遍漆,放在柴房里阴干。待到“圆盖”的日子,抬到院坝里一亮相,全村的人无不啧啧称赞。

爷爷对张光明造的“房屋”甚为满意。“圆盖”那天,他盯住那口棺材凝视良久,眼里闪动着泪花。张光明看见爷爷的反应,内心颇为伤感。临走的时候,他拉住爷爷的双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那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却分明是一个匠人对另一个匠人的惋惜。

除了打制棺材,张光明制作最多的家具,便是姑娘们的嫁奁。

凡是村里有人嫁闺女,就够张光明忙活的了。提前一个月,他就要去嫁女的人家制作家具。衣柜、饭桌、箱子、脚盆……该有的陪嫁都要有。父母养大一个女儿不容易,如今要到别人家的锅里煮饭吃了,心中万分难舍。故即使再困难的家庭,想方设法也要将姑娘的嫁奁置办齐全。不能让邻居看笑话,更不能亏待了闺女。

张光明懂得家长们的心思,在做家具时特别用心。该用刨子推光滑的地方,一定要推光滑;该合缝的地方,也一定要严丝合缝,不能有丝毫马虎。待嫁的姑娘看到自己的嫁奁一件件成型,脸上露出无限喜悦。

出嫁的时候,鞭炮炸响,唢呐齐鸣。当迎亲的队伍抬着张光明打制的嫁奁,从这个村串到那个村时,一路上都是跟出来看热闹的乡邻。那鲜红的,透着喜气的家具,既为娘家人挣了光,也为婆家人挣了光。

大前年,我在县城里买了商品房。因家中藏书太多,一直想买几个书柜。但跑了很多家具店,都没找到合适的。那种专供城里人买回去摆几本书做做样子的书柜,不是我想要的。万般无奈,我想起了乡下的张光明。便托人带话,请他来城里给我做书架。

张光明来后,我让他量了尺寸,并说了书柜要求。却不想让他犯难了。他平时在乡下做木工,用的原材料都是实木的(他使用的那些工具也只适合实木)。可城市里不好找实木,从乡下运来,成本又高。不得已,我只好买回一堆“木工板”,让他试着做。几天过去,张光明灰心地跟我说,他实在做不了这些东西,让我另请高人。他的手拉锯子,只要朝木工板上一锯,就破了,因而浪费了很多原材料。张光明临走时,我付工钱给他,他坚持不收。说:“我浪费了你这么多材料,哪还好意思收钱。”

后来,我从建筑工地请回来一个木匠。他抬来一台机器,半天工夫,就将材料准备齐了。那些用电锯切割的木料,既平整,又光滑。很快,电工木匠就按照我的要求将书架制好了。付账时,木匠收了我1000元劳工费。我问为何如此昂贵?他说,机器也要算一个人的工钱。一个人每天的工钱为500元,加上机器磨损费,总共是1000元,我愕然。

前不久,我回乡探亲,看到已经垂垂老矣的张光明。他早已不再做木匠了。我递上支烟,便坐下来跟他闲扯。我问:“现在还有人找你做木工吗?”张光明说:“早没了,村人们都习惯了到镇上的家具店去买家具,便宜,又耐看。用坏了,重新买就是。”他在说这话时,脸上有一种凄楚的神色。

但我发现他家里放着一堆刚推刨出的木料,我问:“你这是在给谁做家具?”他说:“还有谁,我自己的棺材。”继而,他说:“干了一辈子木匠,我只放心自己做的东西。睡别人做的‘盒子’,我死不瞑目。”

从他家离开时,我瞥见堂屋的立柜上放着一个“小棺材”,只有一个抽屉那么大。用一张塑料纸盖着,非常精致。我好奇地问:“这个拿来干啥?”张光明沉默片刻后回答:“安放我那套行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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