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失去了我最好的朋友
小时候我看过一本小说,忘了什么名字,讲的大概是一个传说,如果死掉的人,没有被发现死掉,自己也不会知道,还能被爱的人看到,还会在人类的空间生活下去。其他情节我都忘了,只有这个传说我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这个故事造成了我性格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遇到一件会难过的事,我会自动屏蔽,假装没有发生过,它们是不被我拆开的快递,不被我点开的信息,不被见到的人,扔在某个角落里,我想着说不定哪天它自然就消失了。
所以,在接到我爸电话之后,我说知道了,我会马上订票的。接下来完成工作,和客户沟通,订酒店,订机票,收拾行李。什么都做好了,离去机场还有些时间,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干吗,就翻开一本小说看,一秒也不让自己停下来。
然后翻开书的那一秒,我大哭起来,心里想的却是,完蛋了完蛋了,一会儿给要来接我去机场的朋友看到该多丢脸啊。我最了解这种不能感同身受的痛苦,安慰起人来都词穷了。
·1·
爸爸跟我说,奶奶快不行了。
以前很鄙视那种相信朋友圈里转发的医学奇迹的人,家里那么多人是医生,很清楚这些“奇迹”不过是安慰剂。哪有那么多人能用意志力与命运斗争成功的,什么查出来癌症,去爬爬山就好了,还有什么推到火葬场突然复活了。而那一刻我竟然开始不停地在朋友圈里搜索相关的文章,并希望这些都是真的,还是会有办法的,我也一次次掐自己胳膊,想着如果能醒来就好了。
自从奶奶住院,我梦到过她几次。每次一睁眼,就想还好还好,虚惊一场。她只是感冒而已,怎么可能出事。之前去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看她,她可能是想赶快出来,插着管子,在纸上写,我就是肺部感染而已啦。我还笑笑,凑在她耳边说:“对啊,我小时候也有过的,半个月就好了。”
在来上海之前,全家人其实我和奶奶相处最多。上小学前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人类的生活技能,都是他俩教我的:系鞋带,写自己名字,认表,认钱,用马桶,背古诗……现在想想总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却从来没谢过她,教我一些每时每刻用到的东西。
大多数人说到奶奶,都会说她是他们所见过的最好最好的人,但是我作为她的资深好友,觉得这些评价都太局限了。奶奶是个超酷超厉害的老太太,她不爱搬凳子出去和大家聊八卦,也不是闲在家里和小孩斗智斗勇那种人,一天的生活能被她安排得满当当的。早上起来买菜做早饭,大家忙去之后,一上午都用来看报看杂志,还做读书笔记那种。下午会带我打羽毛球,或者教我打扑克。我相信全家人只有我最清楚奶奶的神秘兴趣班:练过毛笔,打过门球,学会了跳扇子舞,上过老年大学的英文班、计算机班,还参加过合唱队咧。当初我就跟着她去院里的“老干部活动中心”看他们练歌,我满屋子疯跑,到现在我几乎问过每个人,他们唱的那句“刀叉鸡尾颜,隔通太平山”是什么歌,没人说听过。可是奶奶他们明明就是唱着这首歌拿到亚军的啊。
她是到了我初中都能帮我做物理作业的人,可是这些从来没人知道,她也没和任何人炫耀过。或许每个奶奶都是神秘的隐世大侠,曾经个个是有故事的女同学,也有一身武艺,只是每天在厨房里,把食材码好,烟盒剪开,用钢笔在背面写,大米、小米、茶叶、酱油,一一贴在那些剩下的零食罐上,哼着“刀叉鸡尾颜,隔通太平山”。用这些琐碎,掩饰自己是太强大的存在。
·2·
每年在爷爷奶奶家过生日,奶奶一大早都会给我下一碗面条和准备十块钱。我当时不知道吃面条是什么意思,还不能咬断,很是麻烦,但是收到钱高兴极了,我小心地把钱放在最喜欢的透明笔袋里。上学后住爸妈家,我竟然还能一大早为了那十块钱,骑着好孩子童车,骑五站路跑去爷爷奶奶家,进门后吃着面条,发现奶奶消失了,餐厅就剩我一个在吸溜面条,心里就巨开心,知道是给我拿钱去了。
后来变成十五块,二十块,三十块。我就这么一直存着,存到了一百五十块巨款,才一起花掉。买了什么,我真的不记得了,但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因为在爸妈家,只要和他们不愉快,又不能骑着好孩子童车找爷爷奶奶的时候,我就会抱着那个透明笔袋里的钱大哭。小孩子,很幼稚的,好像那样就知道了,世界上谁才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们对我不好,还有他们呢。
奶奶几乎是我整个成长过程中的避风港,有什么破事就去找她,一进门总能吃到我最爱的酱油炒剩饭,之后是山楂糕、切好的水果……嗯,奶奶的一项特异功能就是把任何剩饭混着酱油炒出天下最好吃的味道,土豆那种深深的红褐色、浓浓的酱油味,是最治愈的食物,除了在奶奶的饭桌上,我再也没见过。哪怕过年去姥姥姥爷家弄坏了东西被骂,也会熟记电话号码,晚上趁着大人们看春晚打电话过去大哭,外面一片喜气洋洋,我就抱着电话说好想你。真是又搞笑又肉麻。
我和奶奶的关系一直很铁,就吵过几次架,原因都记得。一次是因为大院儿童帮派斗争,我也跟着一起排挤小朋友,奶奶觉得这件事非常严重,可能早些年她和爷爷都属于成分不好,活得小心翼翼,特别不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延续。我爸小时候,有次和同学抢报纸,不小心把报纸撕坏了,某个大人物裂成两半,这么一件小事,让奶奶不安了好久,各种上门送礼道歉,拎着我爸巡回殴打,希望大家千万不要揭发他。都八十岁了,她所有家务还是亲自做,衣服手洗。叔叔说,请个钟点工怎么了。奶奶寻思半天,跟叔叔说不可以,当年被批斗就是因为家里请了长工帮忙。叔叔三道黑线,也解释不清,没有什么能对抗她牢牢的价值观。上学后,有时爸妈不在家,奶奶来看我,我的同学都爱死她了,她是全家对任何同学都最热情的人,哪怕家里来了那种鼻涕都擦不干净的小男生,我都嫌弃,她会用热毛巾帮人家擦脸,带着我们一起做作业,吃零食,看电视剧。当初那么小的小孩,吸溜着鼻涕,好认真地跟我说,你奶奶真好啊。我心里想的是,下次奶奶不在,我才不给你开门呢。
还有一次,我弄丢了一个电子日历。我妈单位发了一个小小的电子日历,很像文曲星那种,我出去滑旱冰,带在身上嘚瑟,各种假装文曲星,别人一要看看,我就赶快收起来,生怕暴露。后来嘚瑟丢了,我很紧张,想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但还是被奶奶发现了。问我电子日历呢,我说丢了。她问我,你找了吗。我说,没找,反正是单位发的,也不是真的文曲星。没想到她勃然大怒,说你怎么能这么不珍惜东西啊,轻轻松松说丢了,找都不找!黑灯瞎火拿着手电,带我去滑旱冰的院里搜寻。我那段时间是叛逆期,对她一贯的过分节约风格完全不能理解,她在那里找,我就在一边臭脸跟着。爷爷奶奶节约到“丧心病狂”,我们家院子里的辣椒可以挂十年,爷爷睡觉穿的白玫瑰牌背心比我年龄都大,大瓶的可乐雪碧瓶子都要留下来装水,冬天放在暖气片上,烤热了洗脸用。家里洗完脸的水用来冲马桶,淘完米的水用来浇花……任何一样东西,都能被他们废物利用。虽然这样,家里所有的东西却还是整整齐齐,干净体面,都是拜很会生活的奶奶所赐。
奶奶走后,妈妈和婶婶收拾奶奶的东西,发现几乎所有内衣裤、袜子,都带着补丁,一边收拾一边哭,那些每年送给她的羊绒衫、羽绒被,都整齐码好一次没穿过用过,六十大寿时叔叔送给她和爷爷一人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衫,之后每年过年,过生日,他们就跟对待战衣一样,穿那一件,到现在还跟新的一样。后来我妈说,这是他们的习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生你叔和你爸这样两个儿子,每天光吃饭就够发愁的了。
可是就是这样的奶奶,第一次去香港旅游,给妈妈买了金项链,给爸爸买了金戒指,给我买了金表。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金子。我们来上海买房,他们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说,少跟银行借点,我们有钱给你们。然后我每次回去看他们,教育我的主旨就是爸妈现在还在还房贷,千万要保持节约美德,以至于高一暑假去欧洲看我爸,在安特卫普我妈想买个钻石,我百般刁难,心里想的都是,啊,还没还清贷款呢,要节约啊。
我现在出去吃饭,发现同桌的朋友没喝完饮料,都直接拿过来喝掉。
想想看,支撑着我成为一个好人,拥有对人的同情心,基本源自奶奶。我能交到朋友,生活得不错,也就靠着这么一些对事情的底线。还好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她将善良种子埋在我心里,这些东西有多重要,重要到让对恶习无师自通的我,也变不成太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