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
原始的诗歌起源于生产活动,与劳动的节奏相配合,与音乐、舞蹈的产生有密切的关系。《吕氏春秋·古乐篇》记载有远古民歌的名称:
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禽兽之极”。
从操牛尾、投足的动作,可以想象当时歌唱者的舞蹈姿势;从诗歌的名称,又可以想见歌唱者对畜牧、耕种的关心。远古的诗歌如《击壤歌》、《卿云歌》等,见于较晚的著作,都不大可靠。比较可信的是《吴越春秋》卷九所记载的一首《弹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据说这是歌咏弹弓的发明的。它两个字一个停顿,唱出了简单的节奏。“竹”字和“!”(古肉字)字协韵,显示出上古时代的人早已有了语言的韵律感,为中国诗歌的音乐美开辟了道路。
《周易》里的爻辞有些词句似乎是押韵的,可能就采用了西周或更早的歌谣。如《屯》六二的爻辞:
屯如,鍃如,
乘马,班如。
匪寇,
婚媾。
前两句四个字分成两个停顿,“鍃”和“班”协韵,可以读作两个四言句。后两句“寇”和“媾”协韵,还是两个两言句,这和《弹歌》的句型是基本相同的。
又如《归妹》上六:
女承筐,
无实;
士刲羊,
无血。
这一章爻辞用了两个对仗式的句子,而又用了上三下二的停顿,比《弹歌》的结构就有了变化。《明夷》初九的爻辞则又是一种格式:
明夷于飞,
垂其翼。
君子于行,
三日不食。
它和《诗经》里以四言为主的诗体更为接近。除了第二句三个字以外,其馀三句都是四言句,就不能像《弹歌》那样分成两个字一句了。
中国最古的诗歌集《诗经》,收集了西周初期到春秋时代的诗歌,现存三百零五篇。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国风》。
《诗经》分风、雅、颂三大类。雅分为《小雅》、《大雅》两部分,颂分为《周颂》、《商颂》、《鲁颂》三部分,风分为《周南》、《召南》等十五国风。
关于风、雅、颂的命名,历来有许多不同的解释。目前大致公认的说法是,风、雅、颂都是从音乐得名的。“风”的意义就是声调。古人所谓《秦风》、《魏风》、《郑风》,就如现在我们说陕西调、山西调、河南调。“雅”是正的意思。周代人把正声叫作雅乐,犹如清代人把昆腔叫作雅部,带有一种尊崇的意味。雅乐又分为大雅、小雅,可能是根据时代先后而分的。“颂”是用于宗庙祭祀的乐歌(以上关于风、雅、颂的解释,采用余冠英先生的结论,见《诗经选·前言》)。这个说法比较通行。事实上,古代音乐的分类恐怕还不止这三种。据《史记·乐书》中引乐官师乙答子贡的话说:
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清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志之,故谓之《商》;《齐》者,三代之遗声也,齐人志之,故谓之《齐》。明乎《商》之诗者,临事而屡断;明乎《齐》之诗者,见利而让也。(这段话出于《礼记·乐记》,但《乐记》原文错乱,不如《史记》通顺。“《商》之诗”、“《齐》之诗”,《乐记》“诗”作“音”。)
从上引这段话看来,似乎还有商和齐的诗,同时也说明风、雅、颂的区别主要是情调的不同,和音乐有密切关系。这些乐歌到底各具什么特点,我们现在已无从具体了解。不过,如果把它们作为文学作品来研究,还可以从歌词本身看出一些特点。风诗多数缘情而发,贴近生活,基本上是民歌。朱熹也曾说:
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诗集传·序》)
虽然朱熹对于风、雅、颂的估价有他的偏见,然而他对各类诗的性质还是作出了合乎实际的分析。这不是出于他天才的猜测,而是出于他对作品有比较切实的理解。现代很多文学史研究者都认为,《国风》里大部分是民歌,《小雅》里也有少部分民歌,《颂》和《大雅》则都是贵族统治者的作品。这是从具体分析诗歌内容而得出的结论。风诗反映了一些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和思想感情,所以朱熹很肯定地说它是“里巷歌谣之作”,其中有不少是男女“各言其情”的情歌。前人向来有“采诗”之说,所谓“采”就是向民间去收集。“采诗”又称为“采风”,说明所采的诗实际上只限于风诗而已。《礼记·王制》篇说:“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孔颖达疏作解释说:“王巡守见诸侯毕,乃命其方诸侯太师——是掌乐之官——各陈其国风之诗,以观其政令之善恶。”孔颖达的话大致符合实况,太师所陈的必须是“国风之诗”,才能“观民风”。雅、颂则有所不同,大部分可以认为是朝廷郊庙乐歌之辞,或者说是“上以风化下”的官方文艺。《荀子·乐论》说:
夫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先王恶其乱也,故制雅、颂之声,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使其曲直、繁省、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使夫邪污之气无由得接焉。
这就说明了雅、颂的作者是先王或其属官,也就是朱熹所说的“圣人之徒”。荀子说先王所制之雅、颂不仅是声,而且也有文,即包括了乐曲和歌辞。雅、颂和风,无论从作者身份或思想倾向、艺术风格等方面看,都应该说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作品。不过我们的看法和朱熹等儒家经师相反,认为风诗是周代诗歌中价值最高的作品,因此要拿风诗作为这一时期诗歌的代表。
风诗在形式上有哪些特点呢?主要有这几方面:
(一)大体整齐的四言句型
四言是风诗的基本句型。例如《诗经》的头一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筽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四言句一般是两字一顿,如“关关——雎鸠”,“窈窕——淑女”,“参差——荇菜”。这是古代诗歌的基本节奏。前面引过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应读作二言四句,但是也不妨读成四言二句。《周易·屯》六二的爻辞前四句“屯如,鍃如,乘马,班如”也可以读成四言两句,不过“匪寇,婚媾”却只能读作二言两句,因为“寇”和“媾”协韵,应该算两个句子。《诗经》里许多四言句就是从二言句延伸来的,如“式微,式微”和“简兮,简兮”、“其雨,其雨”、“怀哉,怀哉”等叠语句都是标准的两顿一句的句式。一般的四言句节奏没有如此明显,但大多数句子都可以读作二字一顿,二顿一句。这种句式为后世文学语言的结构奠定了基础。有些诗句在后世常被人当作成语典故使用,如“之子于归”、“宴尔新婚”、“日居月诸”、“夙兴夜寐”等,可以作为一种修辞的范例。在六朝作家利用四声构成格律化的排偶句之后,两字一顿的四言句在赋和骈体文里更成为最基本的句式了。
当然,也有少数例外。如《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就有三言和五言的句子(“式微式微”还可以分成两个二言句)。
明·周臣《毛诗图》
又如《召南·行露》中五言句却占了优势: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魏风·伐檀》里还有六言、七言和八言的句子:
坎坎伐檀兮,蜫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襒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但是,这种杂言诗在《诗经》里只是少数,或者在一首诗中只出现少量的杂言句,并非通则而是特例。有人举出这些特例,就说三言、五言、六言、七言诗在《诗经》时代就已兴起了,那不是科学的演绎。总的说,风诗以四言为常规。顺便也可以指出,雅、颂的句式更为整齐,四言以外的杂言句比风诗少得多。这正足以说明雅、颂是出于贵族中士大夫的创作,规范化的程度更高。而风诗则大体上还保持着民间歌谣的本来面目,比较灵活自由。在四言为主的诗体中偶尔出现一些参差不齐的句子,这倒是正常的现象。
(二)连章叠句
《国风》中的多数作品,都采用了连章叠句的结构。在好几章诗里,每一章的词句基本相同,只变换了几个字。这正是民歌反复咏叹的传统方式。同一个主题,通过反复咏唱,就表现得更为充分。例如《魏风·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
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
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据《韩诗外传》,“乐土乐土”作“适彼乐土”,是上一句的重叠,下两章也是如此,参看俞樾《古书疑义举例》。诗歌的作者用大田鼠来比喻贪得无厌的剥削者,揭露它吃了他们的黍,又吃了他们的麦,还要吃他们的苗,因此不得不逃亡到别处去,寻找自己的乐土、乐国、乐郊。这三章诗只换了少数几个字,就从多方面控诉了掠夺者的贪暴,把憎恶之情表现得痛快淋漓。这种铺叙的手法,对后世赋的发展很有影响。像上面《硕鼠》的每章换字,还只是平面扩展式的铺叙。另外还有一些诗,同样只变换几个字,却有逐层深入的发展。例如《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从三月到三秋(秋实际上也就是年,不过以小名代大名)、三岁,时间越来越长,思念之情也逐步加深了。这种往回复沓的章法,最适宜于反复咏叹,抒悠远不尽之情。
又如《周南·癗》:
采采癗,薄言采之。采采癗,薄言有之。
采采癗,薄言掇之。采采癗,薄言捋之。
采采癗,薄言癗之。采采癗,薄言□之。
“采之”是泛言去采,“有之”是见到癗后动手采取;“掇之”是拾取,“捋之”是成把地从茎上抹取;“癗(音结)之”是手持衣襟来盛东西,“□(音蘚)之”是将衣襟掖在带间来盛东西,比手持衣角兜得更多些(据余冠英《诗经选》的解释)。从六个不同的动词中,可以看出由少而多的采集过程。这种连章体的诗歌,寓变化于整齐重叠之中,体现了一种诗的形式美。
从连章叠句的体制,也可以说明风和雅、颂的不同。《诗经·国风》一百六十篇中,连章叠句的约一百篇,占百分之六十二,加上部分重叠的就近百分之九十了。完全不重叠的只有十八篇,只占百分之十一。《大雅》三十一篇中,不重叠的约二十二篇,占百分之七十一;重叠的只有三篇,另外还有六篇只有各章首句和个别句子前后重叠。《周颂》三十一篇,连章也不分,更无从重叠了。《商颂》五篇中虽有两篇分章的,但也不重叠。《小雅》和《鲁颂》中,如果以部分重叠超过全诗一半篇幅的就算作重叠,也不过一半左右。这个粗略的统计,大致可以说明重叠是民歌的特征之一。
(三)至少隔句用韵
风诗用韵的方式很多,主要的一种是隔句用韵,而且总是押在偶句上。其中又可以分为首句入韵和首句不入韵两类。这是自古以来诗歌用韵的基本方式,直到后世的近体诗还是如此。
首句入韵的如《周南·关雎》的首章(见前)。每章首句都入韵的如《郑风·风雨》(△表示韵脚):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首句不入韵的如《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另一种押韵方式是句句押韵(以下参考王力《诗经韵读》),例如《卫风·考□》:
考□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在阿△,硕人之□△。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又如《陈风·月出》也是句句押韵,但句末都加上一个“兮”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兮,舒忧受△兮,劳心薭△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句末用“兮”字的,好像同用“兮”字作韵脚,实际上韵押在上面那个字上。这在《诗经》里是常见的。
风诗不一定每章押一个韵,在一章里可以换韵,而且还可以换好几次。一章两韵的如《邶风·静女》:
静女其娈△1,贻我彤管△1。彤管有炜△2,说怿女美△2。
一章五韵的如《豳风·七月》:
九月筑场圃△1,十月纳禾稼△1。
黍稷重蝐△2,禾麻菽麦△2。
嗟我农夫,我稼既同△3,上入执宫功△3。
昼尔于茅△4,宵尔索#△4。
亟其乘屋△5,其始播百谷△5。
风诗押韵的方式很多,常有交叉押韵的。如《周南·兔□》:
肃肃兔□△1,瞤之丁丁△2;赳赳武夫△1,公侯干城△2。
南宋·马和之《豳风图》(部分)1
南宋·马和之《豳风图》(部分)2
肃肃兔□△1,施于中逵△2;赳赳武夫△1,公侯好仇△2。
肃肃兔□△1,施于中林△2;赳赳武夫△1,公侯腹心△2。
这就是第一句和第三句用一个韵,第二句和第四句用另一个韵。还有在一章里交叉用好几个韵的。
风诗用韵比较密,除了句句用韵外,还有多数句用韵而不限于偶句的,如《唐风·鸨羽》一章七句而用了六个韵:
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不能椓稷黍△。
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总的来看,可以说明几点:
首先,尽管上古汉语的韵部曾有许多不同的分法,对《诗经》用韵的字可能还有待继续研究的地方,但至少可以断定《国风》和《雅》、《颂》里的绝大部分诗都是押韵的,只有《周颂》里的八篇完全不押韵。因此,研究上古汉语音韵的学者可以把《诗经》作为最可靠的资料。不押韵的诗,在诗歌史上只是一种特例。有些诗读来好像不押韵,就因为不了解古代汉语语音变化的规律。随着上古语音研究的深入,近代学者发现《诗经》用韵是非常严格而多样的。一般说,上古诗歌的押韵比魏晋以后还密一些。
其次,从《国风》以来,诗歌每章的句数以双数为多,而韵脚也一般押在偶数句上。单数句可以不押韵,但末句一般是要押韵的。诗歌隔句用韵是常规,一般不会隔两句以上才押韵。音韵学家又可以根据这个规律去研究《诗经》用字,辨别韵和非韵。
再次,还可以谈一下上古诗歌用韵的位置问题。诗歌一般总是把韵押在诗句的末一个字上,所以叫作“韵脚”。可是风诗里有些句子却在韵脚之下再加一个虚字。用得最多的是“兮”字,如《伐檀》、《日出》等。《关雎》的第二、四、五章则用了“之”字。还有诗中用“也”字、“矣”字的。比较特殊的是用了两个字的,如《齐风·著》: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这些诗好像句末以同字为韵,实际上韵押在虚字的上面。可见押韵的地方应该是有实义的字,而且也应该是读重音的地方。
大体整齐,连章叠句,至少偶句押韵,这是上古民歌的普遍格式。而第一和第三条,也是中国历代诗歌普遍采用的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