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像一条流浪狗——关于失落感的七则猜想

活得像一条流浪狗——关于失落感的七则猜想

当然,我见过流浪狗。在城市边境,垂着尾巴与我错身而过,它不认识我,不会缠着我讨食物,只是自顾自地低头赶路,专心流浪,甚至没察觉我这个“路人”回头目送它好一会儿,祝福它一路平安,不要变成网络上虐杀猫狗照的下一个主角。

然而有一天,当我回头看一只淋过小雨的流浪狗时,发觉它也正在回头看我。那瞬间,那被指认却引不起快意的瞬间,我的脑海浮出未曾有过的念头:“难道,在这位见过世面的动物小友眼中,我已经是个散发流浪霉味的灵长类?”

继续行走,脚步却慢起来。眼前仍是欠缺美感但早就习以为常的城市街道,迎面而来的多是老者,一个比一个高龄,天天都是重阳节的样子。我仿佛闯入银发族园游会现场,逛一摊老一岁,终于也要成为肢体抖颤需依赖鸡爪助行器的一员。虽然,我离那景况还有一段路,况且比我年长的同辈不时示范抵死抗拒姓“欧”(欧吉桑、欧巴桑)的高难度技巧,但此时,我不在意成为“准欧盟成员”,也不嫌恶老者,反而从他们身上获得一丝认同的暖度——他们是退潮的人,我是浮游之民(至少那只小浪犬是这么看的),皆非当今主流战场上的骁将,街头相遇,同是沦落人。我心里纳闷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我那原本朝气蓬发的内在渐渐产生变化,以致眼神涣散、表情严霜、背脊弯驼、脚步沉重,像一个裹着皮的骷髅而不自知,却让一条聪慧的流浪狗一眼看穿。

我猜想,必是跟崩坏、焚毁的事件有关:半生赖以寄托的价值体系崩了,挡风遮雨的道德屋檐焚了,染上“后中年期”失落感流行病毒,症状显著,不时发作。那只流浪狗能嗅出我身上有灰飞烟灭的气味,倒是个知音呢!

在尚未失落“失落感”之前,随手记下几件看来稀松平常却让我发愣的小事,以备有一天失落了“失落感”,整个人麻了瘸了聋了,自己看看(如果还没瞎的话),或许还能接回几条神经,唤起什么,进而恢复“刺痛”那种新鲜的知觉。

1.半张裸照

报纸社会版,约占三分之一版面登着一张照片:面对观者的是两个人,站在护栏边,一位微胖妇人伸出双手做出阻挡动作,一位是高瘦的大男孩,脸上表情被“马赛克”处理,看不出动作;背对观者的是新闻主角,一位站在遮雨棚上的女性,衬衫向后套着,没扣扣子,因而完整且清晰地让观者看到全裸之下那曲线毕露的背影。

文字描述了时间地点事件人物:忧郁症母亲全裸爬上遮雨棚欲寻死,友人与儿子隔着护栏阻挡,那件衬衫必是在温情呼喊之间扔过去让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她披上的。在她之下,也必然有围观的群众及一台尽责的摄影机,咔嚓咔嚓,当晚有一名尽责的编辑决定放大照片,让裸背裸臀裸腿毕露,次日一大早给民众看(他们的惯用语是,民众有知的权利),文字里提到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就读高中的大男孩休学。

如果,如果我是那位尚未完全失去理智的忧郁母亲,次日打开报纸,我该如何看待这张报纸对我儿子的伤害呢?他有个以这种方式上了报的母亲,邻居以及他的老师、同学、朋友甚至心里喜欢的女孩,都看到了,想必也在餐桌上谈论了。我这个被绝望封锁的母亲还能不能挣出一丝力气,告诉儿子:“认命吧,民众有知的权利。”

如果,如果我是大男孩,我该怎么处理妈妈的感受?甚至,漫长的这一生,我有没有能力处理这一块瘀伤?可以假装一切未曾发生吗?或是,永难抹灭那张报纸的烙印,梦里,从被张扬的屈辱感与恐惧中醒来。一辈子被一个噩梦绑架了。

如果,我是报社主管,我是不是应该亲自向记者与编辑嘉勉一番,在腥风血雨的媒体厮杀战场上,他们捕捉到数秒间的独家精彩镜头,更重要是,懂得放大。

阅报的早餐时刻,草草看完之后,我愤怒地将这张没人味的报纸撕下,丢入回收箱。

每一款人生都有困境,有些人生的艰难程度非他人能想象;但,这不代表正在渊谷中奋战的人喜欢被张扬、被刺探、被围观、被民众当作佐茶的糕点。有时,越是深沉的痛苦,越希望旁人沉默地走开。而我们,完全帮不上忙、远在天边的人有什么权利大剌剌地观看他人的痛苦而后继续嚼食早餐等待股市开盘?一张被放大的半裸照,蚀去我们面对他人痛苦时那种最基本的“静默的尊重”,一种“不张扬的体贴”。我们放任自己处在被改造、被喂食重咸口味的危险中而不自觉。我们花钱买一份报纸,驯服地任他们把我们善良的心给玷污了。

我也明白,这半张遮遮掩掩的背影算什么,更露骨的图照、更能刺激官能反应的文字——仿佛跟每天邮件垃圾匣里成堆的秽字淫辞皆出自同一人之手(或是同一批被处理过的脑袋),早已处处可见、时时能闻。刚从沙漠逃出来的人,开口闭口称诵水呀河啊;关过黑牢的人,爱说阳光鸟鸣繁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一群选图照、下标题的编者,除了“性、奶、乳、暴、淫、侵、晃、弒、枪、血、杀”及其相关词串,已写不出其他词汇(他们必然高呼:读者只爱血与性)。被这几个字规格化的人,看到一根电线杆旁有条死蛇,脑海里也必然浮现斗大标题:惨死!电线杆性侵夜归蛇!

什么时候开始,媒体变成屠宰场,豢养数十条饿狼巨蟒,张着血盆大口,每日拖回猎物,玩弄、逗闹,待现出惊慌挣扎之状,再加以活剥现宰,必得见到一摊血淋淋,满足所谓“读者有知的权利”,方才罢手。然而从内容选择角度来看,这句话恰好证明社方认为:我们有权利让读者“无知”。

如果有一天,大多数媒体以舐痈吮痔、茹毛饮血为乐为瘾为赚头,我,一个渐老之人,应该强迫自己习惯这些吗?我,可以期待那一天永远不要来吗?

2.一张桌子

金融海啸席卷了原本就困难的家庭,那阵子中高龄失业、家中断炊的事件时有所闻。有家善心面包店于晚间将到期面包放在纸箱内供民众取用,对困顿之人而言,倒也不无小补。

画面上,几个弯腰、蹲着的阿婆正从纸箱里取面包。影像过眼即逝,却留下怅然之感,总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一张桌子。

把面包放在纸箱里,保持食物洁净,把纸箱放在桌子上,保全了他人的自尊。为他人保全尊严,是一种高难度的体贴吧!

3.树,必须死

对某些人而言,砍树是一种瘾,有权力砍树极为过瘾。他们握有或大或小的权力,需搜集越多越好的选票;精算时间成本,绝不会选择种树,因为等不到绿树成荫的成绩,就被对手以“毫无建设”的罪名轰下去。所以,为了被看见,乡镇村里巷弄野丘河滨,所有的树都必须砍。清出空地,盖光秃秃的小公园“以增加使用率”,放不安全的儿童游乐器材给越来越少的儿童玩(君不见推婴儿车的人少了,牵宠物狗的人多了),种两个月必死的草花以持续性地消化预算。扣除雨季溽暑台风寒冬,到处都看得到的无树小公园到底成全了谁的成绩单谁的荷包?我们得到什么?一张张树的死亡证明,一匹匹生锈的摇摇马——没孩子可坐,宠物狗不爱坐,给老人坐又危险得有让他安乐死的嫌疑。

守得住树的地方,也有守不住的事。

经过某县份最有名的绿色隧道,两旁百年老树一起盘成绿荫长廊,仿佛土地守护神,联手护卫斯土斯民。我若是本乡游子,返乡看到老树依然等我护我,如儿时一般,怎能不潸然泪下?千千万万盆遇雨即毁、曝日即枯的草花,怎能取代一棵老树?能护住老树隧道,是掌权者的佳绩。

慢着,这树下怎么装了这么多灯箱?两大排,三步一具,行车经过,仰头而望是一匹绿幛,低头而看,吓!像特力屋灯区展示。

这个县天天闹鬼吗?需要这么密集的灯箱!据云斥资千万。

接着(以下是我的猜想),因为节能省电之需,灯箱只能开一半。再来,维修耗材之预算有限,坏掉的灯就让它坏吧。接着,练臂力的县民丢过来的石头把灯箱弄破了,最后,剩下不知该怎么办的“箱”。

这县份有不少需协助、课辅的儿童,那千万资源若用于教育该有多好。然而,从秀出一张漂亮成绩单的角度来看,必然是:

一个吃饱了的贫童的笑容,不是成绩;一具灯箱,是。

一棵继续在四季风雨中歌吟的树,不是成绩;一座秋千,是。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定义“建设”,选一个不随便建设的人,而不是大兴土木把土地剃成光头、把海湾盖成酒店的人。

我非常怀念老树,高大的树,藏着一万朵绿浪等着风来嬉闹的树,芬芳的树,收留鸟巢的树。我从不缅怀青春,从不追忆少女,却思念那一棵棵与我萍水相逢,曾经为我遮荫、安慰我漂流的心却永远离开了世间的树。我行过一坪六十万起跳号称水岸人文首席的新兴住宅区,想念的是二十多年前站在此地的两株百年桂花树;我记得花开得澎湃,薄雨午后,我痴迷地嗅闻花香迟迟不忍离去,景象如在眼前。是的,忧伤会突然袭来,会浮现不合乎阅历与年龄的问题:那些被砍死的丰美的树们,会投胎转世吗?会乘愿再来吗?会因我的思念而幻影再现,等在路上与我相逢吗?

树,比人可爱;树,比人有涵养。路途中,当我看见一棵大树,总会在心里感谢他这么美,触摸他等同握手,郑重地祈愿:“可不可以请你永远活着,永远为我活着。”

然后,忧伤会突然袭来。

4.假如我是一具尸体

假如我是一具置身户外的尸体,那必然是不幸事件:或因被莫名其妙的流弹波及,或是交通意外,或遇天灾,总之,我必是在无辜且极度惊怖的状态下被迫成为一具尸体。正因如此,以我对自己的了解,不可能露出安详满足的微笑,恐怕正好相反,死状凄惨。

不多久,必定有警车、救护车抵达现场,拉起封锁线展开忙碌的侦查工作。此时,必定也围拢了几个不赶时间的路人,非常关心现场状况其实关心的是能否搜括更多资料以获得随口转播的谈话兴致。

譬如,场景一:是个女的啦,五十开外,听说是地产大亨,从口袋撒出好多钻石,看到没有,警察都赤脚卷裤管,那个女的手上有一张清单写着共有几颗钻石,一颗都不能少!用膝盖想也知道,财杀啦财杀啦!

场景二:查某的啦,生作矮矮的,头毛白速速,面全血,啧啧可怜哦……

换言之,乡亲们关心的是自身的闲话趣味。要不,他们既不负责救援、指挥、勘察、联络、拖吊,也不必安慰家属、清扫、买便当,不出力不出钱,杵在现场围观,抽烟嚼槟榔聊天,等着看“死相”听家属“号哭”,不是把满足好奇心的快乐建筑在他人的悲伤之上,是什么?

假如我是曝尸于野的尸体,若冥府发给惨死者六张优惠折价券稍作补偿,允许灵魂在事发现场做六件标记、行使奖惩的话,那么,第一张,我当然用来标记跟死因相关的事物,有助于破案或避免他人发生同样惨剧。第二张,标给救援的人,他们应得到祝福。第三张,送给路过却不围观,以同理心尊重遭逢意外的我,并且在心中祝祷逝者得安息生者得安慰的人(这也是我一贯的作为,若经过事故现场,便称颂观世音菩萨悲海缘声,为不幸的人默祷)。第四张,我得大大地使用,标记围观的“乡亲势大”,他们将得到我的怒气。第五张,我必然要送给用镜头蹂躏我的摄影记者,他们欺负我这个死人,肆无忌惮,拍摄且特写我那压扁的头颅、喷血的五官甚至残躯躺卧的模样,次日登在报上以“飨”读者,无一丝“尊重亡者”的同情心,更不顾念家属看到这种照片将何等心痛心碎,永远不能磨灭亲爱的家人惨死的样子。(想想啊,如果躺在车轮下的是年轻的孩子,父母亲看到报上登这种照片,是什么感受?或是,躺在那儿的是报社老板的亲人,摄影者也敢这么卖力地拍足各种角度再把照片洗一套送给老板留念吗?)隐藏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论、理由下,这种照片得到呈现的合理性,然而我只看到掠夺与残忍。光凭这一点,我不仅要牢牢标记,更要用第六张优惠券向鬼差大哥借一下钢叉,朝那镜头狠狠地叉去——我可不敢说,以死人的眼力,我会叉中镜头还是镜头后活人的眼球。

5.电视新闻与阿兹海默症、名嘴与失眠的另类治疗

对不少退休族群而言,遥控器已成为不可或缺的手部辅具,那形似狗骨头或一条松阪肉、布着敏感小突起的器具,颇似巫师法器,老人家坐下来,朝电视一按,音量放大,开始上班。

依臀部耐力,上班的部门可分为:戏剧处,计有韩剧组、日剧组、台剧组、大陆剧组、偶像剧组、电影组……新闻处:三立、民视、TVBS、中天、年代、东森、台、中、华、公视……蓝绿各取所需。名嘴处:大话新闻(后来停播了)、全民开讲、头家开讲、星光大道……亦是有蓝有绿。另有财经处、卖药处、烹饪处、命理处、宗教处、购物处、体育处、卡通处、综艺处、三姑六婆磕牙瞎扯处等部门可供选择。粗略估算,从六十五岁退休到乘鹤西归或驾返瑶池,上二十多年电视班。此班无正常上下班时间,依各人睡眠作息而定,无给职,有爆肝之虞。

照理说,一百多台,如满汉全席应是视听之无上飨宴,实则不然!有一阵子,我用功看电视,抱着预习银发生活的态度,好好了解万一将来我这颗脑袋不管用了,可以看些什么节目,长一点知识。看了不久,原本平静无波的心竟升起一把野火,觉得再看下去,我这颗脑袋瓜可以丢入厨余桶。

就说新闻吧,那真是一人份的智力就可以完成的一日份连续剧。只要读几份早报,挑几个头版、配几则政治重点,补一些镜头或电话连线,叫主播念一念,这也能算重大、独家新闻!此外,再配合血与性相关社会事件,诸如:车祸、吵架、追杀、寻仇、械斗、性侵、贩毒、偷拍、烧炭、跳楼、减肥、美容、医疗疏失,再大量灌入美食、小吃介绍,佐以政商绯闻、影视八卦,摘一些国外趣闻点缀点缀,若嫌不够,网络是现成的资源回收站,随手搜括几件也真的可以撑下去了。

画面上,主播与记者一唱一搭:

“……我们立刻跟本台特派记者连线,xxx,请告诉我们现场的情形。”

“好的,主播,各位观众,记者现在所在的位置就是野猪出没的地点,从我右手边的地方可以看到有很多警察正在进行搜查的动作,他们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休息,可以说是非常的辛苦。从地上的脚印可知,不止一只野猪在这里活动,警方判断至少有一只大的两只小的,我们来看一下稍早的访问……以上是现场最新的状况,把镜头还给主播。”每隔一小时,重播再重播,像跳针的唱片。

重播,竟成为现今电视新闻频道的常态,这么看来,岂不是电视报纸化!

某日清早,一古迹失火,记者连线主管机关首长询问灾情,此首长声音稍哑,大约起床不久,诸如此类一番,说了一句:“至于详细的灾情,要进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此时刚刚事发,合理。到了晚炊时分,这则新闻又播了,“以下是本台记者的报道”,状似有进一步消息,秀出的画面仍是记者与首长的电话连线,播出的声音竟然是:“至于详细的灾情,要进一步了解之后才能知道。”就是早上刚起床的那副哑嗓。从清早事发到傍晚,这则新闻动也不动,像报纸上的,这能叫有声有影的新闻吗?

我总想要一个解释,终于恍然大悟,摸出一点道理来了。上学上班的人没空看电视,挂在网络上的新世代蜘蛛们不习惯看电视,这么多台从早播到晚的新闻给谁看?我猜,给忠实观众,也就是退休多年的宅公宅婆看。

上了年纪的宅公宅婆,脑力退化,甚至有不少是记忆力逐渐丧失的初期阿兹海默症患者,不断重播的新闻内容对他们而言确实是最有人情味的做法。反复练习,说不定能发挥疗效,延缓病变。啊,我误解他们了,原以为这样的新闻是一种堕落(我年轻时,新闻记者几乎就是社会精英分子的代名词),现在才知新闻工作者早就卸下无冕王改当老者良伴;如此说来,走综艺路线的变装新闻播报法,乃仿效老莱子娱亲[1],真是一件功德啊!

自此,看新闻如做记忆力测验,若抓到回放便沾沾自喜,证明自己尚未失智。管它爱播几次就播几次,一则采访连播几天快成酱瓜了也无所谓,我只要拿起遥控器送它一个黑暗就行了。

谈到政论性谈话节目,称得上是台湾电视史上的奇迹。我们年少时曾对“三厅电影”——男女主角在客厅、餐厅、咖啡厅爱得死去活来的爱情片感到不耐,没想到临老却完全接受比三厅更单调的“一桌”谈话节目。好歹,人家男女明星皆俊俏,穿着讲究,至少也是或站或坐、或拉扯或拥抱、或傻笑或哭啼;如今,明星换成名嘴,谈话节目里,名嘴们坐着不动,只动两手——嘴,上身穿戴看来整齐,但我强烈猜疑桌底下大约是一排短裤、几双布什鞋。

名嘴虽貌不惊人但口若悬河,所悬之河大大有别:蓝嘴悬蓝河,绿嘴吐绿波,立场与市场不同、生态各异,绝不相混。任何一事,蓝嘴说是绿营的阴谋,绿嘴反控是蓝营抹黑,除了阴谋与抹黑,有几个关键词常常出现:操作、诬蔑、斗争、欺瞒、侮辱、包庇、切割、止血、栽赃、打手、践踏、人格追杀、国家机器、民脂民膏、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社会自有公评……若你的遥控器游走于两大阵营御用节目之间,将错觉那是两个国度,或是两个星球的战争。一生坚定做蓝骨的人是幸福的,死后上蓝天堂;一世誓为绿魂也是福报,死后自去绿色极乐世界。如我者,不蓝不绿、嫌蓝恶绿,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大约只能算是小小一条浪犬了。浪犬身上只有灰尘的颜色,不必为了一块赏肉弯曲骨架跳扭腰摆尾的舞,想来,很适合我这种“游民”。

名嘴已是意识形态代言人,一桌从学界、新闻界转战有成的嘴巴们,在镜头前莫不摆出“靠一只嘴救国”的悲愤气势:横眉怒眼、目含凶光,气冲脑门,颈部青筋浮现,脸上肌肉抽搐,嘴巴急速开合,佐以挥手抱拳伸指,出示手板、报纸、资料或几句自写的、宛如扶乩而得的箴言,口沫横飞,骂人多说理少。其说理内容不必多做准备,“google”一下便有一箩筐,加上活用关键词,懂得包装、引申、诠释、反对他人意见,再佐以政商交游深不可测之言说密技,诸如:“我上礼拜才见过他,在一个工商大佬的家宴里,至于同桌的还有谁我不便说……”“昨晚,我接到一通电话,是你们贵党的大佬,我这样一说你应该知道是谁了……”“光这一个月,我见过他三次,三次都在私人场合……”如此这般,说理骂人爆料吹捧四合一,够撑好几个节目,一日数万金入袋。

是以,蓝者恒蓝、绿者恒绿,蓝绿必须天天对决,万万不可和解,如此才能造就荷包鼓胀的名嘴经济学。若有一日,两营以兄妹相称、邱陈情同叔侄,将咱两色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拈一个蓝,再拈一个绿,你蓝中有我的绿,我绿中有你的蓝。如此一来,名嘴皆闭嘴,那是多么乏味的世界,多少人会得“晚饭恐慌症”——因饭后无谈话节目可看而血压飙升、情绪暴躁,继而捶胸顿足、蹲地号哭。

当我们离不开谈话节目,是否意味着离不开廉价、肤浅的生活。谈话节目包山包海无所不谈,名嘴上天下地无所不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各取所需。蓝嘴服务蓝观众,每日怒骂对手以安抚蓝民之迫害情结;绿嘴亦如是,批判敌方以巩固绿民之悲愤意识。说是臧否时政、月旦人物、为民喉舌、伸张正义,未免太沉重也太抬举了。换个角度看,政论性谈话节目是当年“愤青”如今是愤怒中老年人的政治夜店,是迫害幻想者的心灵团体马杀鸡,是被损害与被侮辱者幻想中的临时法庭,是孤老者饭后的儿孙团聚,失眠者的安眠药。

我终于找到独门的观看谈话节目方法,那是发生在研究此类型节目接近临界点的时刻:某日,一激动派名嘴手持资料,断章取义,信口“十大建设”(“信口开河”已不足以形容),批判敌党某员,其疾言厉色之状令人觉得此员罪大恶极,乃历史罪人,斩立决!我听得目瞪口呆,呼吸忽然急促,一撮火苗窜入心扉,脑部仿佛有战斗机轰隆飞过,由于平日未养成持诵三字经习惯,情绪找不到出口,遂抓起遥控器正要朝电视掷去,紧急一瞬间,幸亏理智遥控了情绪,改拿遥控器按“电源”却不小心按到“静音”,顿时只见这位名嘴夸张地鼓动两片嘴唇,如一头激动的牛大口嚼着竹扫帚,却发不出声音。

我被这突梯的画面惹得哈哈大笑,遂以静音模式观看各台名嘴耍嘴皮子的嘴脸,察其发量多寡、皱纹深浅,齿列是否整齐、衣着是否得当,乐不可支。打电话跟好友分享这意外得来的乐子,还发想应该有人发明可以朝电视射飞镖的小镖子,既出气又可以练手臂,一阵哈哈,说完,自觉事态严重,正色问:“我乐成这样,是不是该去看医生?”

6.从践踏别人中得到快乐

被称为“四年级、五年级前段班”的我这一代,仿佛是山里部落的住民,抬头有天,脚下有地,就这么信任着,但现在,泥石流来了,我们该逃还是死守到底?

回顾我们的成长,虽生于清贫年代却怀抱改变社会的理想,少年时期的我们背上都有一条自我鞭策的鞭子,奋斗,渴望,愿意吃苦,穿着不合脚的布鞋(我们的上一代穿草鞋,再上一代赤脚)离乡寻找拼搏的机会。我们吃过什么样的苦头,从来不让父母知道。

我们这一代可能也是保有家族观念的最后一代。处在大家族与小家庭的分隔岛位置,虽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却对父母与家族长辈怀抱着浓厚的亲情。所有上一代认真护守、交到我们手上的礼仪祭典、为人处世之道都储存在思维脉络里;我们对“奉养父母、尊敬长者”有感觉,对“人格修养”这四字有感觉,对“知书达礼”有感觉,对“温柔敦厚”也有无比向往的感觉。

这些,够了,已能解释为什么当我看到那两件事时,心会隐隐作痛。

电视上,一位女“立委”以傲慢态度、具羞辱性的言词质询一位学术机构的女副院长;这位饮誉学界、健康状态不佳的老前辈,如遭乱棍痛殴,站在台前,气极攻心却无力反击以致露出绝望的表情。女“立委”打得过瘾,咄咄逼人,如逼问一级战犯。

看到这一幕,我的脑海因浮出“践踏”二字而急遽结冰,打了寒颤,看见冷酷地狱浮现于人间。

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

如果这是对的,那么我们心中积存的对仁厚的向往,算什么呢?

难道,这些向往早就被政商名流、权威人士弃如敝屣,早就是个笑话,只有我不知道还在念念不忘?

不多久,务求惊悚的新闻果然搜到一则惊异事件。

老人照护中心,几名小护士对一位重残卧床的老爷爷戏闹,逗他拿饼干,言语轻浮,满室嬉笑,更将这一段过程录下铺在网上“以飨好友”,说是留作纪念。

纪念什么?纪念一个人虽然老了残了,还有剩余价值,可供年轻人当作玩具取乐?还是标志在这个翻脸不认人的时代,人心可以邪恶到什么地步?

如果躺在床上的是院长的爸爸,小护士会这么闹吗?如果那是她自己的爸爸,她会这么做吗?如果躺着的是她自己,她还会觉得这是可供纪念的欢乐的片刻吗?如果,在职场权力的考量下,她不敢,在亲情考量下,她不准,在自身感受考量下,她不愿,何以对一个重残老人,她竟敢竟准竟愿了?层层剥开之后,看见的不是欺负弱者的邪恶力量是什么?

道德的泥石流轰然冲下,我这一代逃不快或不想逃的,注定被埋。

然而,如果“从践踏别人中获取快乐”是政商、媒体的时尚游戏,是市井小民的家常小吃,则我情愿找一个小山洞自埋。浊世滔滔,隐在无人搭理的角落里,享有安静的黑暗,胜过与一群脑满肠肥的俗夫赤裸裸地泡在溷汁与唾沫相混的温泉里啊!

7.沙滩标语与扫墓的老前辈

有些物品褪流行了,必须丢掉,才有空间容纳新产品;有些价值观落伍了,必须抛弃,才能合乎时潮;有些道德观过于迂腐,必须删除,方能与时俱进,跟上所谓时代的脚步。

是这样吗?

勤俭,算不算落伍?愿意尊重每一样物品或食品被制造、种植出来所费的时间与劳力,因此物尽其用、绝不浪费,是否已被扫入阿嬷级思维而遭到耻笑?一个人需要无止境地开发欲望,囤积五十双鞋子、七十个名牌包、丢弃“吃到饱”食物、每年追逐更智能的手机活在乔布斯创立之苹果帝国的殖民里制造更多电子垃圾才能证明自己活在世界的中心?在炫富潮浪中,选择简约低碳生活的人,难道不值得赞许?我们应该鼓励极尽个人享受的奢华价值观,或是扬弃物质魔咒,改而追求性灵成长,看看一个人站在自己那渺小的位置,是否依然能对世界发挥最大的善意,如同美丽的卖菜女士树菊阿姐,不知名的荣民老伯伯。他们显然没尝过、住过、用过当今最顶级豪奢的物质享受,但话说回来,哪一样物质能换得到他们已完成的人生境界?

诚实与诚恳,算不算落伍?难道没有人欣赏这桧木一般的德性?

我想起几年前在异国沙滩见到的一则标语。

那是美国西岸一处度假胜地,阳光、沙滩、游艇、赏鲸,游客如织,四处是欢愉的气氛。沙滩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约有五六处“讨赏小站”(姑且如此称之),在沙滩上铺一条浴巾,四角用石头压住,中间置一盒子供游客投钱,也有的不设盒子,直接丢在浴巾上。旁边竖一张纸板牌告,说明“募款”目的。没看见募款主人,不知躲在何处。这么随兴的装备,游客都知道这是“讨赏”不是“募款”,路过的人看着五六个牌告,谁家的标语打动他,就赏那盒子几个零钱。

我停下脚步,读每张纸板。有的写:“救救雨林吧!”有一张说:“关怀北极熊”,盒子里都有赏钱。独独有一则这么写着:

“Need Beer Why Lie.”(需要啤酒,为什么说谎。)

果然,浴巾上的赏钱最多。我莞尔一笑,也投去一块钱。我猜想投钱给他的路人一定也有相同的想法:别用虚假的理想来骗我的钱,说真话,我愿意请你喝啤酒。

感恩与感谢,算不算落伍?这一瓣心香,难道已不值得珍惜?

不止一次,我听到老人家以温暖的口吻追忆当年提拔他的那位处长。五十多年前,他仍年轻,部门里有个科长缺,处长力拒上头交派的人选,要升任奉公尽责、操守廉洁的他。小小一个科长位,竟成为各方势力明争暗斗的决战场。这位处长坚决地拔擢他,用人唯才,展现了担当。

他内心感谢,终生不忘。逢年过节必亲访,即使处长退休了、失智住进赡养中心,他依然带着老妻转搭公交车去探望。而后处长辞世,他感念他一生未婚,无子嗣祭拜,每年清明节,必携带鲜花与老妻爬上军人公墓的阶梯去灵前鞠躬致敬。

老人家老了,背脊驼得厉害,子女婉言相劝不宜上山,但老人家依然履行清明祭拜之愿。

老人家上山鞠躬直到九十二岁,第二年清明节前一个月,他以九十三岁高龄辞世。认真算,在他活着的每一个清明节,都守着这份感谢,终生不渝。一个月后,是清明节了。他的儿子想起老父对这位处长的感恩之情,自觉该上山一趟。他不知处长的塔位在何处,于是站在大门口朝内鞠了三个躬,心中向这位未曾谋面的处长禀报:“爸爸不能来,他离开我们了。也许,你们已经在天上见面了……”

什么样的人有那副肩膀,挑起担当?什么样的人做得到那种纯粹,把一份感恩的心拭得无比晶亮,映照出神的身影?

这些,不值得一顾吗?

如果,我迈向老年的路途中,种种曾经被赞叹的德行、情操,都被扫入沟渠,这社会变成邪魔者的狂欢舞会,败德者的度假乐园,那么,我情愿当一条默默无闻的流浪狗。

当流浪狗也没什么不好,朝夕阳西沉的地方小跑步,跑过一个山头,说不定能遇到同类,一群老犬,述说着彼此能懂的纯朴往日,相约对着皎洁的月亮吠叫。吠着吠着,说不定天亮时,能把往日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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