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死不掉的。

没有力量去寻觅一切可用以杀死自己的工具。念头虽挥之不去,执行力却接近于零。我哭,那也不过是将体内的海啸倾泻干净就罢了。泪水是唯一能感觉到的东西,而我竟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流那么多眼泪的——也是有意思。人体有多少极限,是我还不知道的?

那大姐的妈妈探过头来。她的脸蕴含着泥土大地里滋养起来的淳朴的笑。

“你可将一卷纸都用完啦。”

于是我定睛去看。我用完了自己的纸巾,手头的卷纸也只剩下最后薄薄的一层——是她们支援的。她与她的女儿坐视了全过程。我是如何疯魔哭泣,以头触墙,如何连三个男子都按不住——我的父亲,还有恰巧来探望我的那两个同学——此刻他们退出去了。

愧疚迅速控制了我。我想我定要还她们一卷纸的。一卷,两卷,甚至更多。

可她们却很快地出院了。也不说什么,匆匆地收拾了行李,就这样走掉了。无人核查,无人拦阻,让我忍不住也想拔掉手上的管子,自床上下来,就这样扬长而去。可我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的脑子原本空着,如今则在药水们日复一日的催化下渐渐起了雾。盘古尚未醒来,天地尚未分开,这满脑的混沌里有许多飘忽不定的想法游走,却又迅速归于无形,在我徒劳地伸出手去捕捉的一刹那如云水飞逝了。

大部分时间我睡着。还有大部分时间虽醒着,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大量的针剂,注射液,如绵绵絮语,娓娓道来,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故事……灌输到我的体内,让我消化掉有用的那部分,排泄掉无用的那部分,于是也逐渐积累唤醒自己的故事。

我必须配合它们的节奏。

我们的生活几乎都被点滴瓶控制着。药水令人平静、镇定、愉悦,另一方面,也是切实存在的束缚。一开始想一味躺着,不与它计较,可那样多的水,进了身体,总要排出来,所以你总能见到有人高举点滴瓶赶往洗手间。我想也许后来的我们都训练出一种特殊技能:将点滴瓶也视作身体的一部分,新增的一个器官,灵活地提着它开门、关门、蹲下、起身、穿越障碍……扎着针的那一只手仿佛要去唱戏,时不时做一个挽花,躯干也绕着它做出优柔曲折动作,这大约是我最灵活的时候。

可它们也曾险些置我于死地。是的,想要好起来,总必须要承担一些风险——风险是无所不在的。

护士们给我加了一剂注射液。我不知道是什么,知道也没有用,上一次的经历已教会我尽可能去服从。可那几天里,扎针的手总格外疼一些,我以为是我的知觉在不断苏醒恢复。至晚间出去散步,身体就愈发奇妙起来——是,天色是在暗下来,街景的轮廓是该渐渐模糊起来,可我的眼却连那最强烈的光与暗都分不清了。无形大手扳着我的头与脚强行向后压缩。脖子、脊椎、膝盖、脚踝,一连串的关节都僵硬绷直,又神经质地抽搐。

母亲该喜欢我这样的走路姿势。抬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她总嫌我走路姿势不够大方:“天天低着头,也没见你捡到过钱。”

可要昂首挺胸,付出的代价有些过大了。从前是,现在也是,我的脖颈几乎要向后仰断了,腰也扭曲了,双腿即将直直地往地面栽倒了。不是该呼救么?为什么开不了口?我果然只能一径按捺住这别扭的姿势往回走。香樟君紧跟着:“你怎么了?怎么了?”他焦急地发问,我却始终沉默着。

我想起李煜。那被毒酒赐死的后主,据说他死的时候就是这样:头足相就,状若牵机,一个坏掉的木偶……

我被背回病房里了。这诡异的体感就自己消失了。叫我怀疑刚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噩梦在翌日重演,且更为严重。举步维艰,几近失明,我又一次被香樟君背回来。可问值夜班的医生,医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的症状自顾自又消失了。于是他们说:“再观察看看吧。”

至第三日,就轮不到出门散步了。药水输入,带来的疼痛是颠覆性的。全身筋骨都在一下一下抽动,以疼痛昭示自己的存在。

一颗心快要蹦出来。连我的喉咙、口腔、面颊、都为它那丧心病狂的剧烈跳动所感染,跟着高频率颤抖起来。视力又涣散,呼吸也急促。父亲连忙去叫了护士来给我拔针——液流一掐断,针头一抽走,我就像陷入暴走的机器被扒掉了电池一般,余音尚在,却很快平静下来了。

“刺五加。”父亲查验那药品信息,转过头来告诉我。

那新搬入这间病房来的女孩,她的父亲就说:“是,你们可记好了药品名字,就该去告他们,要赔偿的。哪有这样的事,打点滴会打得全身疼?心跳加速?真他妈扯淡。”

我们都没有说话。

(数月后爆出过大新闻。某批次的问题刺五加注射液导致数名病人死亡。更多类似的既往案例也被挖掘出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幸免于难的当中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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