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之一

自序 之一

半百光阴虚度,半头白发徒增。步入这个年龄,好像是到了一个拐点,到了一道坎,总觉得身心俱疲、体力不支、激情不再。

在这五十年中,顽童期近十年,读书期二十年,工作期二十年,恍恍惚惚、浑浑噩噩、忙忙碌碌、辛辛苦苦了半辈子。

今世为医者,前生应文人;

情感有温度,医文本一家。

这是我对五十年光阴的一点感悟,也是对自己的定位和要求。我自己也在这亦文亦医中徘徊了整整五十年。医学是我的至爱,医生是我的职业,而文学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但一路走下来,总的感觉是,身不由己,忙着生、忙着活,碌碌无为,愧对的人很多很多。接下来,可能就是忙着死。“忙”,是现代人的通病,我也不能免。

近十余年,我一直生活在绍兴。这个小城比较别致,也比较精致。因为文化底蕴深,名仕辈出。这对绍兴来说,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负担。因正值“知天命”之时,故希望自己能在这片净土中入定,多些淡定,多些笃定,多些思考,多些稳重。

“知天命”不是听天由命、无所作为,而是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作为但不去企求结果。所以,在五十岁之前,全力以赴,希望有所成就,而在五十岁之后,知道了理想实现之艰难,故而做任何事情不再刻意去追求结果;虽然仍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但对个人的荣辱、进退已经淡然了一些,常常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因参加学术活动之故,我去京城的机会比去其他地方多些,偶会去一些故居。京城故居几易其名的很多,一个故居往往会有几个名称,这和绍兴故居的专一性不太一样。

位于京城什刹海河畔的宋庆龄故居,以前是地位显赫、声名远扬的纳兰府邸。在这里,孕育过我心仪已久的纳兰公子。这位心思妙灵、才华横溢,具有荷花清香的惆怅客,一直在这里守望着三百年前他亲手种下的那两株夜合树。

纳兰清词,经过三百年的沉淀,宛如夜合树上初发的嫩芽,犹如相思树上的那颗红豆,映入了世人的眼帘,植入了世人的心扉,唤醒了世人的情感。

纳兰词,无人懂;纳兰情,无人解。

纳兰短暂的三十年,是至情的三十年。

在纳兰离世前两年,在千里之外那神秘的青藏高原,诞生了另一位我心仪的情圣,他就是仓央。这位圣洁的转世灵童,处至尊之位,享敬仰之宠,拥寂寞之心,其至性的人生震惊了整个中国。

仓央的人生是个谜,仓央的诗也是个谜。仓央用佛性和俗情在雪域高原上唱响了一首首情歌,用忧愁和痛楚在布达拉宫里奏起了一曲曲情思。

仓央的名字,从陌生、遥远而神秘的古代西藏,走入了纷杂的红尘俗世。虽然,现在那些已经脍炙人口的“仓央诗作”,很多被证明是后人的“伪作”和“仿作”。比如《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见与不见》,就连那首著名的《十诫诗》,也只有前面的“两诫”是出自仓央的手笔。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这样空灵澄明的情诗,除了这位多情的活佛,别人是写不出的。就算真的是后人所摹写,那也是被他诗中的意境和情感所感染,受他的传奇故事和坎坷命运所启发而写成的。

仓央诗,无人懂;仓央情,无人解。

仓央短暂的二十三年,是至性的二十三年。

词,又叫长短句,有小令和慢词两种,一般分上下两阕。词有词牌,有固定的格式、固定的平仄、固定的字数、固定的标点符号,所以我们把写词叫“填词”。后来细细一想,纳兰的人生正是一曲清词。他一出生就被命运安排好了,按部就班,没有自我,每一步、每一格只要把自己“填”进去就行了。

诗,虽然也有诗体,也讲究格式工整、对仗押韵,但总体来说要灵活得多。字数随性、平仄随意、格式随心,诗人可以天马行空、恣意发挥,所以,我们把写诗叫“作诗”。诗中情感的成分要多一些,创作的成分要多一些,自我的成分也要多一些。仓央的人生正是一首清诗。虽然命运捉弄了他,但他依心而行,把自己的情感淋漓尽致地向世人宣示,从不掩饰、从不缩水、从不扭扭捏捏。

仓央的传奇与传说要多于纳兰,仓央的人生轨迹和归宿更要复杂于纳兰,但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是至情至性的男子汉。

仓央和纳兰之间,我更偏爱纳兰。这是因为,纳兰是用汉语写作的,我读他的词,不需要隔着译者的思想。藏语与汉语之间的隔膜,还有藏汉之间的文化差异,使得仓央的诗,读起来如雾里看花一般,有一丝异域的神秘气息,有些遥远和模糊的佛性,更有些“思无邪”的民歌风味。

纯真、质朴、自然的仓央诗,在有的人看来,是情诗,而在有的人看来,是在表达对佛的敬仰。其实,真爱如佛心。在香雾氤氲、梵唱漂渺中,字字句句反复吟唱着的就是对爱的信仰和虔诚,对人生的彻悟与悲悯。

仓央与纳兰,一个不允许有“尘缘”,一个却“尘缘容易绝”。一个被命运选为活佛,另一个因为内心的痛苦,“曾染戒香消俗念,莫又多情”。

仓央和纳兰,一个说,“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思”,另一个说,“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

甜蜜和凄苦交织的情感,是仓央诗和纳兰词感动我的真正原因。

“冷月葬诗魂。”仓央与纳兰,浸染在红尘,生活在现实,迷失在命运,痛苦一生,追求一生,抗争一生,梦想一生。

“人生若只如初见”,三百年来,我想也不过仓央和纳兰这两人而已。

一个是转世活佛,有六十六首美丽的情诗流传于世;

一个是清代第一大词人,写尽了人生的美丽与哀愁。

我希望成为仓央诗中的句子,我也希望成为纳兰词里的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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