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
一花一世界。
一个人的命运,在历史和现实的宏大叙事面前,固然微亮如豆,却也能烛照一个时代一个国家的命运。
民国知识人的命运,实堪为读懂中国的一个群体样本。
曾几何时,有关这一群体的记忆,以意识形态画线,被割裂成了两个阵营。积极革命的,我们尚能从印刷品的程式化介绍中,描摹出他们命运的大致曲线,虽然,很大程度上,他们的群像,也被实用主义扭曲了;而当年这一群体中的其他许多人,却有意无意地被湮没于历史的掌故和故纸堆里。他们的作品不见了,他们的身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他们的声音消失了。甚至,偶尔遭遇了,也要视而不见。他们成了沉没的一群,失踪的一群。或者不为人知,或者印刷品上留给后人的,是供批判嘲弄的可憎甚至不乏狰狞的面目。
越来越苍白,他们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历史、学术和精神的传承,就这样被人为割裂中断了。
没有了历史的传承和记忆,纵然是这些已经走进历史的先辈的损失,而后来者更是注定了在精神上漂泊无依,命运也难免多舛。
好在四时有法度,人间有纲常。被颠倒的,总会反转,被污名的,也终会洗清。
时光流转,政治和经济形势的变化,人们不仅从西方,也开始从历史尤其是曾被刻意湮没的历史中汲取资源和营养,养育今日智慧及精神,以启未来。一批批尘封已久的资料档案先后开放,各种各样的回忆录、口述史以及研究著述,汗牛充栋。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拂去历史的尘埃,曾经沉没的历史,开始浮现,变得丰满和具象。一个个消失或者记忆模糊的名字,鲜活起来了。
原来世间多雄士,故国自是竞风流。
二
晚清以降,民国这一代知识人,他们成长于东西方思想文化冲突交汇之际,无论东方古老的传统,还是西方现代的思想观念,给那一代人留下了至深的印记。
他们与将逝的传统仍保留着血脉关联。对于古老的传统,无论爱与恨,都是切肤之感,而不似今人之隔靴搔痒。
西方先进文化,也渗透进了他们的血脉。甚至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自幼儿开蒙,即开始受西方文化熏陶。没有意识形态的限制,也少今人之功利主义物质主义的偏好,他们以今人都少有的开放心怀,吸纳异国文明,西方文化也成为他们的一个精神渊源。
在他们的故国,弱势的政府无暇他顾,无疑也给了那一代人思想的自由更高远的天空。无论传统现代,东方西方,在当时,都如天马行空般,留下了许多著述和传奇,给风雨飘摇的故国,涂抹了一片难得一见的瑰丽亮色。
不过,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知识人终究只是驾了一叶扁舟,常常由不得自己,覆舟之难屡见不鲜。但整体性罹祸,却是世所少见。
鼎革之后,政治丕变。他们的思想和成就,虽然有过辉煌,甚至是一个时代文明的高点,却因是前朝旧物,自然不见容于要去的新社会,成了新社会新时代的“废弃物”。百无一用是书生。于是,要么自我改造自我革命,放弃旧日之自我,以适应新社会,要么渐行渐远渐无声,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中。
曾经,贫病没有摧折他们,战火中的颠沛流离没有动摇他们,但他们在新时代却被轻易地放逐了。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这样?
他们的爱国心,他们的家国情怀,被无情践踏,被辜负。他们是“负伤的知识人”,为政治所伤,为时代所伤,为自己热爱的国家所伤。无疑,他们是近代中国最为悲情的一代知识人。
一个号称敝帚都要自珍的国家,却如此这般豪奢地对待自己民族的文化精英,弃自己的肱股之士如同敝屣,这又是怎样的悲剧?以至于后人打捞整理阅读那些曾经辉煌而又沉没的历史的时候,也是满怀惆怅悲情。
但无论如何,他们已经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纵然思想被雪藏,肉体遭摧残,他们都是幸运的。至少。他们犹如流星般,划过了黑暗的夜空。在精神上,他们也不是无根之木,他们有自己的故国家园可以守望。
相形之下,今天,包括我们在内的诸多读书人,在现实政治和物质利益的双重影响下,既无力续接古老的传统,也无法深入西方文化的核心,物质上进入了现代社会,精神上,却是无根之木,是漂流的浮萍,成了现代社会的边缘人。一旦受伤,没有也找不到可以回去疗伤的家园。今日之读书人变得越来越功利暴戾,缺少了雍容倜傥的精气神,也多源于此。
风流已绝。
三
知晓了从哪里来,才能明了去往何处。
我个人对民国史、民国时期知识人命运的阅读,既非为了猎奇,也非仅仅是为了自身知识的完善,更大程度上,像是一个流浪已久的游子,想找回自己的故园。
陈远兄的《负伤的知识人——民国人物评说》,在众多的民国读物中,跳出了相关当事人口述史的感情和利益纠葛,也不同于一般后世著述“事后诸葛”式的窠臼,从一个记者的角度,带着温情和敬意,搜集各方资料,沉着平缓地叙述复原着故国旧事,没有动人心魄的传奇,没有生离死别的悲壮,通过点点滴滴的小事,透过个体命运叙述朴实无华的文字,同样让我能感受到历史的惊涛骇浪与吊诡,以及个人在大时代的无奈与坚守。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只是希望,历史行进到今天,社会有进步,民国那一代知识人遭遇的风流劫,再也不会在后来者身上重演。这是我阅读陈远兄这部著述的感受,也是内心对我素所敬仰的商务印书馆出版这部书以及类似出版物的一点小小的期待。
朱学东
2011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