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

饮马长城窟

陈琳在袁绍(字本初)幕府时,曾写过一篇讨曹操檄文。袁绍失败,他投曹操,曹操对他说:“卿昔为本初移书,但可罪状孤而已,恶恶止其身,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谢罪,太祖爱其才而不咎。(《三国志·王粲传》)可见曹操还算宽宏大量。刘勰《文心雕龙》卷四所谓“敢指曹公之锋,幸哉免袁党之戮也”。后来陈琳又替曹操撰写军国书檄,因其文辞警拔,曹操读罢,原先所患头风不觉痊愈,并说:“此愈我病。”这便是“檄愈头风”的出典。但这是归附曹操以后的事,《三国演义》却附会为曹操读了上述那篇讨曹檄文的事。

曹操的父亲曹嵩是宦官曹腾的养子。陈琳为袁绍写的那篇檄文,无非要大家知道,曹操是“奸阉”的后代。其实,曹腾在后汉宦官中还算好的。古人是动不动要牵及敌方的祖宗三代的,当时风气如此,今天看来,这就近于辱骂,也可说人身攻击。即使后汉的宦官全是坏人,和曹操本人也不相干。如果说曹操有什么过错的话,他要负责的也只是本人的行为,而非他上代的阴私。陈琳又为尚书令荀彧写过《檄吴将部曲文》,文中有“孙权小子,未辨菽麦”的话,同样是笔头上的称快。何焯在《义门读书记·文选》中便说“文甚冗凡,何事滥存”。孙权果真没有辨别五谷的本领,这和他政治实践上的是非有什么关系呢?反过来,倒显得檄文作者自己的浅薄幼稚,虽胜不武。舞文弄墨,不脱幕客故习。陈檄之意,无非讥笑孙权是凭借父兄基业的大少爷,然而“生子当如孙仲谋”,孙权还是不失为一时豪杰。

但陈琳却也留下了一首好诗《饮马长城窟行》。那首诗很能体现建安风骨。不卖弄、不夸张,吸收乐府的特点,两眼望着下层,望着苦难: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儿,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饮马长城窟行》本有乐府古辞,即“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那一首。但内容实与题目不相符。陈琳这首诗却是名实相副的。内容写秦筑长城带给人民的惨痛,实也包括后汉末叶北方人民在战乱中经历的流离颠沛的社会生活,因为陈琳在冀州也生活过一段时期,温庭筠《过陈琳墓》故有“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语。

这首诗不但有故事性,女主人的性格尤其鲜明。在汉魏诗歌中,能够赋予妇女以人格和意志,使读者能窥见她们性格中充实而光辉的素质,这首诗和《孔雀东南飞》同样富有表现能力。

长城窟是长城近处的泉眼,供行役者饮马之用。开头两句,以饮马为兴,点题直起,由伤马骨而引出苦寒:马骨可伤,其寒可知。由苦寒又引出归思,于是向官吏恳求,希望能如期回家,不要延迟。“慎”是叮咛、恳求的意思。官吏一听便不耐烦,劈面给他一个抢白:“官府的工程自有期限,(你们用不着啰唆)还是一齐用力筑城吧。”两句话,长城吏的盛气如画。我们原可想象,这种官吏当然不会有好嘴脸。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还说:“‘举筑谐汝声’句中有用力之态,如闻邪许歌。”役卒也负气了,“男儿”两句是他顶撞官吏的话,他说话时神情的怨恨也力透纸背。“何能”云云虽是反问口气,实际心里已经明白,这回是一辈子要怫郁下去了。这句又为久筑难归立案,笔意趁此宕开。想到连连三千里的长城何时才能筑完,夫妻自永无团圆之日,便写信给他妻子。“边城”两句是对句,又是因果关系:边城既多了健少,内舍自然多了寡妇。这里的寡妇非“未亡人”,是指独居守候丈夫的妇人。鲍照《拟行路难》第十三云:“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这里的孀居也指有夫而独宿。

为了不耽误妻子的青春,便写信要她及早改嫁,一面要她“时时念我故夫子”,可见他仍是深切地爱恋着她。既然要她“念我故夫子”,他自然更要“念我故妻子”。绝望之中寄托着期望,说明这一主意并非出自本心,悲剧就在这里。

妻子写了一封回信给他。她的态度怎样?诗中只用了一句话,而且是责备的话:“君今出语一何鄙!”一个忠诚善良、坚定而又委屈的女子,立即直立在读者面前。正因为是这样的妻子,对丈夫完全有理由可以责备。“身在”至“撑拄”,则是役卒接信后二次去信中的话;他还是要她改嫁,还是为她着想。“他家子”犹言人家这样好女子,即指其妻。“生男”四句,利用当时流行的歌谣。意思是,改嫁之后,如果生个男子,千万不要抚养,因为将来徒然把尸骨扔在长城下;生个女孩,却要加倍爱护,因为她不会去筑长城。在重男轻女的古代而有这种反常的心理,就显得分外沉痛。役卒接连说着违心话,违心话总是在不得已的被动状态下说的,何况又是对妻子,一个值得相爱的妻子。钟惺在《古诗归》卷九中评“生男”两句说:“使民愤至此,何以为国。”倒也说得痛切。“结发”四句,又是妻子的话,她明知丈夫此后将葬身于长城窟,又不忍明言,只得以“苦”字来代替,并且暗示丈夫,万一他中途死了,她自己也活不长了,即是用生命来表现对他的忠诚。张玉谷在《古诗赏析》卷九中说:“此种乐府,古色奇趣,即在汉古辞中,亦推上乘。自魏而降,鲜嗣音矣。”《乐府诗集》中以《饮马长城窟》为题而写闺思或远征的有好多首,除古辞外,都不及陈诗的“古色奇趣”。

这首诗中的具体情节本是虚构,诗中夫妻的通信,可能是两次,即第一次书信往来是明写,第二次却是暗递。从优点说,则如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的:“无问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与汉乐府竞爽矣。”清人笪重光在《画筌》中论山水结构也说:“无层次而有层次者佳,有层次而无层次者拙。”从缺点说,终究感到艰涩。所以胡应麟在《诗薮·内编》中说是“格调颇古而文义多乖”,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也说:“‘身在’至‘撑拄’又转一意,与上下不相蒙,或是重述来书中意”,这就因为中间忽插入“君今出语一何鄙”一句。他以为“君今”句是役卒妻子的话,下四句是她顺势重申她丈夫信中的话。看沈德潜的另几句评语(从略),似乎也是把它看成只是写了一次信,不过交叉说来,就像用辘轳体。陈、沈两说都可通。看役卒前后的话,用韵也相谐,如“住”和“拄”。换句话说,如果将“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两句,移到“死人”句下面,就只是两人一次通信中的话了。

此诗本是模拟乐府,随手写来,落笔时未必经过怎样缜密的安排,由于思维的跳跃,意在笔手,匆促之间插入一句,便觉上下不相蒙。我们把它看作两次寄答,也没有多大把握,只是设想而已。

  1. 姑嫜(zhāng):古代指丈夫的母亲和父亲。
  2. 慊(qiàn):不满,怨恨。
  3. “青青河畔草”那首乐府古辞,在《玉台新咏》中署作蔡邕,所以张玉谷有“饮马长城绝唱双,陈琳宁肯蔡邕降”语。——作者注
  4. 笪(dá)重光:清朝书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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