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同胞

台南同胞

“咦,原来至今还没有去过台南城里面呢!”我手里拿出一张台南地图,才发现这几日在“乡下”玩久了,原来这座曾经的首府,还未曾到过。

“好,明天就带你去台南城里,但要骑机车去!”

骑机车?骑机车好啊!

出门前,林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多穿一些外套,骑机车风大!”又找出防晒霜,“要多涂哟,不要晒黑。”

“没关系啦,我本来就很黑了。”嫌麻烦。

“不一样,南部的太阳紫外线很强的!”

骑机车的人不是我,我只管坐。但即便是坐在后面,也是得意,感觉是掉进了台湾的老胶片里,要是再唱着依依呀呀的台语歌,那就更绝了。路旁的田野,远方的高架桥,还有那些支着彩色霓虹灯招牌的槟榔店,在我眼里,此时都如梦一样奇幻。但是,林宜宪不是小太保,我,亦不是小太妹,乖乖的戴着头盔。前面的骑士,开得慢吞吞的。动不动还抱怨一声,“麻烦你往后坐一点,一个人占那么大空间,前面都没有位置啦!”

逛台南真得骑机车,城里一片乱,没有捷运,也不知哪里坐公交车,路,也是东窜西窜,分不出东西南北。难怪南部人抱怨,“台北修建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好好规划一下台南?”但这个乱哄哄的城,依然很喜欢。

台南第一中学门前,拐角的地方,有一家水果铺。那里有我喝过的最甜美的鲜榨凤梨汁。柜台后面的男孩儿,二十岁,穿一件鲜黄的衬衣,黑色小马甲,头戴一副黑白格子小礼帽,猜他也是个工读生(打工的大学生)。

心情甚好,趴在柜台上:“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啊?好啊!”

“你的梦想是什么?”

男孩冷不丁的后退一步,内心斗争了片刻,再走近悄悄对我说,“我最想做的是当服装设计师。”我大口的喝凤梨汁,对这个答案很中意。今天的阳光,和昨日一样的灿烂,天,湛蓝的,没有一片云。

去台南一中,不仅因它历史悠久,建于日治时期,更因所尊敬的电影导演李安亦是从这里毕业的,尽管中学时代的李安,对考试制度甚为苦恼。日剧时代的建筑,在台南有很多,风格很容易辨识,红砖,一块块筑成,平滑而宽阔的屋檐,整齐的灰色瓦片,一片片盖上去。拱形回廊,也十分常见。

春节正值学校放假,校园倒也开,只是四处都静悄悄的,园子里一些淡紫色的小花儿,开得正盛。走廊里,公告牌上贴满了优秀学生相片,而另一面玻璃内,公布的是民国99年考入大学医学系的榜单,从上至下,列着国立台湾大、国立阳明大学,国立成功大学,台北医学大学,高雄医学大学……再过去则是法律系,学生分成学校推荐、考试分发和个人申请等几类。一面墙上都是一中的骄傲。和大陆的重点高中极为相似,学习成绩总是第一重要的。

榜单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看上去30多岁,双手抄在裤兜里。

“一中的校友?”有种直觉。

“是!”他回头,看见我,有些局促,“同学聚会,约在学校见,先提前到了。”他又解释了一番,脸上露出笑来。

“你是?”

我便大致做了自我介绍,他很友善,我有什么问题都一一回答。

“在台湾,大学选专业其实还是比较有倾向性,比如我的那个时代”他不好意思的笑一下,“就很流行电子技术,这和当时台湾电子行业发展迅猛有很大关系。我选的就是这类热门专业。”

“那现在的学生呢?”

“现在比较分散。总之医学啊,法律之类的,考分都是很高的。”

他陪我们在校园里逛逛,也一起拍些照片。分开时问他梦想是什么,结果这位电脑工程师答道,“想多赚点钱环游世界。”他说起来的时,总是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认真的。

走出校门直直向前走,路边有一家冰店,店很旧了,但一排木瓜齐齐的摆在冰柜上,却很是诱人。老板娘是位五官端正的女子,人也和气。

进去的时候,林宜宪就在身后说:“知道么,李安上学的时候,他爸爸是一中的校长。现在也许还住在台南呢。”

我点了一杯芒果汁,他则要了木瓜牛奶。女子从一架形状很奇怪的机器中凿出冰,这机器体积庞大,像幼年时在工厂里见过的机床。

“这是最传统的制冰机。”老板娘一边解释,一边手脚麻利的做果汁。

我和林宜宪在一旁啧啧称奇。

“你们刚才说的李安哦,他的爸爸妈妈就住在附近,有时也会到我们店里来呢。”

“啊?真的么?”

“说不定等下在路上就碰到了。”林宜宪答。他喜欢幻想。

从下午到晚上,这一路走了许多地方,从台南火车站,到“消防所”,再去孔庙,夜市,都是古迹,再进台湾文学馆时,林宜宪看上去明显累了。他在台北着了凉,回台南,这几日却一直带着我四处观光,药,有时亦忘记吃,风,倒是总在吹。尤其今天,当了一路机车骑士,开始咳嗽起来。

“赶紧去吃饭!”心里不忍,顺着路找了一家排场很大的小吃摊。我们两个饿得前胸贴后背,桌前摆了满满一堆小盘子,卤肉饭、鱼丸油条汤、卤煮、麻辣烫、炒青菜……三下五除二,一扫而尽,才又找回了活力,我又可以开口说话了,林同学,貌似也不再咳嗽。

“在地沟油还没有泛滥,或者说还没有被招供出来之前,我也常常吃小吃摊的……”我对林宜宪说,“幸好台湾的小吃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海安路艺术街上最有名的一面墙在蓝晒图酒吧。右边一面墙,乍一看貌似一个废弃的墙角堆了一些杂物,仔细看去,才发现墙面上完完整整的被蓝色荧光涂料铺满,再用细长的白线勾勒出发射状线条。墙面上,横插了几株大树,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固定了七八条学生用的椅子,一块圆桌板横靠墙立着,像将一个教室的地面硬生生的横挪贴在了墙上似的,夜光下,这蓝色的墙面发出淡淡的荧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路灯下,我将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叫宜宪先站好位置,一面取景,一面调整光圈,又突发奇想的喊,“林宜宪,你先不要动,我去拉一些人来拍照!”

身旁有两个看上去顶时髦的男生,我便对他们叫道:“你们,一起进去,摆个动作,我们拍合影!”这两人立即会意,跳进画框,一人拿出相机做拍照状,而另一个,则很配合的对着他的镜头摆出造型,加林宜宪,三个人都似木偶般的静止了。待我按下自拍键也加入他们时,已经惹来了一群围观者。

这两个都带着刘海的男孩儿,是从外省来旅行的。问有什么梦想,都说是去远行。这个答案在台湾年轻人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我感到他们心中有种深深的渴望,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想去哪里?”“日本。”头发长一些的那个回答道。

“林宜宪,这里有个和你一样喜欢日本的人啊!”

回去的路上,机车旅行没有了新鲜感,只有寒冷的风呼啸而过,手脚都冻得发麻,耳朵已经被吹得没了知觉。前面的骑士,很可怜的替后面的乘客挡了风,却被吹的鼻子通红,又喝进了许多凉风。

这车,也不是林家的。林妈妈有辆橙色的“小马”,却装不下两个大人。我们一早便去宜宪的朋友尚毅家换车,晚上,还要完璧归赵。尚毅的父母,据说开了一家传了两代的面摊,生意甚好,等了叫尚毅接过来做下去,继承祖业。

借车的时候,没见到尚毅,他的母亲打扮得很时髦,取了钥匙给我们。晚上还车的时候,换了尚毅和父亲一直在夜里等着,又一定要叫进去喝了茶再肯放我们走。

他的父亲听说我从大陆来,很热情,连忙搬了凳子坐过来。尚毅便问起到台湾来都做了什么,还有什么安排。便说明日就要离开了,想去垦丁呆一日,但还没有订到旅店,车票也还未买。他连忙道,“我今天刚从垦丁回来,劝你不要去了。”

“为什么?”

“现在是春节,大家都开了车去垦丁度假,路上塞的要命,一堵就是好几个小时,再说现在旅馆都是满的,订不到的。”

“要不去台东。”据说台东的风景与南部、北部都不一样,中间隔了阿里山。

“台东不错,你可以去知本。”尚毅提议,又连忙叫他父亲去找地图。“知本的温泉很有名,在山里。”

“东边的海,和你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不一样,那一面是崖壁和巨石。”宜宪补充。

当即便定下来,第二日坐火车去知本,再找辆车载我去山里找家温泉民宿。地图找来了,就着昏暗的日光灯,三个人台南人给我讲路线。临走时,尚毅的父亲手里抱了一堆冲剂,说是提高抵抗力用的,一定要我带走。“你出门在外,容易生病,这是美国的进口药,药效很好。”

我连忙推却,尚毅道:“出门在外,你不要客气。我在日本旅行时,也是得了许多人的照料。”他说的极为恳切,便收下药,在黑夜里挥手再见。

回到家中,家人都已睡下了。林家来了亲戚,住在楼上。宜宪的妹妹叫宜静,前一日刚从嘉义回来,但我每日都早出晚归,同她只打过一次照面,便请宜宪将一个真丝刺绣的荷包带给她,身上再没有什么好送的礼物了。林家妈妈照例温好豆浆,配着蛋糕,放在桌上。

晚上收拾行李,整理连日来的图片。宜宪的相机里亦有不少我的照片,想一并拷进电脑带走。他却说要修好了图再给我。

“你直接给我就好,不用修。”

“我设置的格式你不会用。”

他要坚持。那天夜里,隔壁房间的灯一直亮着,咳嗽的声音响了一夜。

次日清晨,林宜宪来敲门,说他母亲一定要他送我去台南火车站,又递给我一张光盘,笑着说:“图片都在里面,全部修好了,格式也都改了。”我见他脸色卡白,又一直咳嗽,怕是半宿没睡,心里难过极了,只想赶紧走,好让他和家人能过个平静的假期。

林妈妈知道我爱吃水果,在楼下备了一袋洗干净的青枣,叫我带着路上吃。林家妹妹又留给我两个布丁。我在门前同林爸爸和林妈妈告别,想起初来的第一晚,大家心里都装着警惕,可这个早上,连严厉的林爸爸脸上,也全是慈爱的微笑。不到四日,将要离开时,心里竟是这样不舍。忍不住抱起林妈妈,跟她说谢谢,她在我怀里那么瘦小,她亦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一个小女孩子,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那原是台北的郭伯伯听说我要去宜宪家借宿时对我说的话啊。

去车站的半路上,林宜宪带我去将部分相片打印了,说可以直接当明信片用。到台南买了火车票,快上车的时候,他突然道,“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对面的书局。”一转身人就不见了。我守了行李,左等右等,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怕误了车,亦不敢走。好不容易,终于远远的见了他的人影,快步走来。

“去哪里了?”着急的问。

“喏,”他伸手递给我一支黑色水笔。“给你用来写明信片的,我试过了,是快干笔,德国产的,其他地方买不到。”接过笔,细细的,很好看,再抬头看他,脸上笑得那么单纯,像孩子一样。

我在火车上,招手向站台上的他挥手道别。直到车已经开出了很久,站台上的人,已经小得成了一个黑点,才让眼泪流下来。“谢谢。”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谢谢你,林宜宪,谢谢你,和你美丽的家人。

那一日在北京,豆瓣上,认识了一位叫做林宜宪的豆友。不知姓名,不知身份,他便邀请我去他家中做客,亦承诺带我去台南周边游玩。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