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在那一岸过春节
大年30。郭伯伯电话打来时,人还在梦里。
“早点起来哟,今天把房间退掉,去我母亲家过年,晚上就住我妹妹家,她有一个女儿。”
揉眼睛,完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不一会儿,电话又响,“收拾好了么?到西门汀捷运站,坐到江子翠下,长江的江,儿子的子,翠绿的翠,记住了吗?我在站台等你!”
果然,从江子翠捷运站一出来就看见双手背在后面等我的郭伯伯。年三十,站台上一个人也没有,台北城瞬间空了,人全回了南部,同北京多么相似。
先把行李放在郭姑姑家,去阿公阿婆家过完年,晚上就回来睡。
“小孩子们一般都是要打麻将到通宵的,你要是累了就回来。”郭伯伯说。姑姑有一张美丽而温柔的脸,却是个羞涩的人,话不大讲,脸略低垂,明明是我麻烦了她,感觉倒是她更不好意思一些。
“麻烦姑姑了。”出门前,再跟她道谢。出了门,郭伯伯才解释说姑姑等下要赶去母亲家帮忙,准备晚上的年饭,所以才要催我早点过来。
“在台湾,女孩子嫁出去了一般是在婆家过年,年初二才回娘家。但我妹妹现在一个人,所以今年过年是在娘家。”
“我们现在也是去阿公阿婆家吗?”
“我带你先去板桥转转,反正回家也无事可做。”
“可是,你不是说家里很忙要帮忙吗?”
郭伯伯背起手哈哈大笑,“我跟你说哦,这些事情男人在家里也是帮不上忙的,都是女人在忙哟。”
虽然早有耳闻,但着实还是大大惊愕了一番。在我的家里,过年可是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要出动,父亲家泡在厨房里最久的是大伯,而母亲家做饭最厉害的当属小舅。我一面觉得在台湾做男人实在太享福,一面又可惜他们没机会发现自己在厨房里的天赋了。在我看来,会做好吃饭菜可是生活品质的一大保障。
正想着,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春节快乐!”背景里讲话的讲话,笑的笑,仔细分辨,全听出来了,爸爸、妈妈、姨妈、姨父、舅舅、舅妈、姐姐妹妹,小侄子,一个声音比一个大。轮流一个个讲电话。
“你的酒爸爸代喝了!”
“我要端菜,不多说啦……”
“二姨!二姨——”小侄子也在对面奶声奶气的叫起来,一年不见,小东西都会叫人了!
“我们吃鱼,就你没回来!”舅舅话音刚落,我眼前立即出现了他拿手的活水鱼,汤汁浓厚却透亮,鱼肉鲜美,剁碎的鲜辣椒、葱花飞在旋转的汤汁上……还有他做的小炒牛肉、炒鸡杂、肥肠、活水兔、爆炒肚条、爆炒腰花,爆炒猪肝……舅舅主厨的年饭,对我来说是人间绝味。我咽了一下口水。
郭伯伯善解人意,怕我思乡心切,连忙带路去吃台北油饭。别家吃不到,还得专门穿了老街,左拐右拐寻了半天,才在一个搭了雨棚的小吃摊上看到了“邱家油饭赤肉羹”几个字样。这油饭,棕黄色,将长糯米和圆糯米混在一起,内加猪肉和香菇,用油炒得一颗是一颗,粘而不稠,裹了纱布,放在竹子编成的蒸屉里。再来一碗赤肉羹,形似宁夏夜市的鱼丸汤,只是裹了淀粉,加了酱油,色味都更稠了些。
汤饭下肚,心情甚好。天上的小雨,淅淅沥沥的下来几颗,落在这清净的老街上。不由哼起一首“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行李;轻轻回来不吵醒往事,就当我从来不曾远离……”
耳畔突然响起,“请先抽号码牌,331号。”
以为在银行,左右看看,却发现,不对啊,跟着就进了一座寺庙。这座庙,一看四壁便上了些年纪,屋顶却刚刷过新漆,绿是绿,黄是黄,雕塑甚为精致。这在台湾也是一大特色,但凡寺庙,甭管是闻名遐迩的天后宫,还是十字路口的小庙,个个修筑得极尽奢华,雕工也是细了又细,看不完的精巧。
眼前这座,楼上楼下三层,里里外外好几重门,自然也是香火甚旺,排队点灯的香客,得在入门处电子取号器前去过号码,再排队交钱,规范得和银行一般。不点灯的客人,也是可以拜拜的,寺庙里的香不收钱,在进门口取了香,依照箭头指示的顺序,从右到左,从下到上,十二个神灵一一拜过去。
我觉得很有趣,便跟了郭伯伯,爬上爬下,每见过一位菩萨,鞠三下躬,可插三支香。
“香要举过头顶。”他又一路教我,这倒不是传统,怕的是举低了会灼到前面的人。
“这是什么菩萨?”伸手指着前方这位身穿金色披肩的大神问道。
“不要用手指神仙!”他赶紧说。
“为什么?”
“对神灵不尊重啊。”
他又讲道,“台湾的神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都很好讲话,可以和他们谈条件的。”
“怎么讲?”
“比如说啊,我今年没赚到钱啊,只能少给你一些啦,你保佑我明年发大财,我就加倍还给你!”
“神仙这么好说话的?”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了,你还可以跟他们借钱。”
“借钱?”惊讶的长大了嘴。
“对啊,可以去庙里跟财神爷借钱,跟他说借一百块钱,你生意做好了,还他一万块,要是没做好,就少还一些。”
“是有工作人员记账么?”
“没有啊,哪有人记,自己记。”
“万一有人不还呢?”
“不会啊。”
“真的吗?”更觉得不可思议。
“谁敢欠财神爷的钱呢?要是不还,下次你也不好意思再跟他借了。”
一直以为他在讲故事,没想到,到了大年初四真有不少人去找财神爷借钱,报了名字,悄悄告诉神,赚了钱还他多少,便可从寺庙中取走钱。当然了,钱数不会太多,不然财神爷也要破产了,大伙也是沾沾爷的福气。到了第二年,赶紧把钱还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郭伯伯又说:“宗教信仰是教人与人为善,但也不可迷信,自己还是要努力的,其实拜神主要还是求一种心理安慰。”
“不要指神仙!”他又轻吓道。
哎,对不起,又忘记了。
去的庙多了,不可思议的事见得越来也多。
“全台湾的人都在拜,从大年初一开始,要给那么多人一盏盏把灯点上,这得多大的工作量啊,过个年,那些工作人员都不能休息。”
郭伯伯笑着摇头,“在台湾,再大的寺庙,专职的工作人员是很少的,大量的工作都是由志工们在做。比如点灯,洗神器,发香,准备仪式,整理数据……全是志工在做,都是自发的行为。”
那时我心里如被神器里的清水浸泡一般,微波荡漾。在国内负面新闻看多听多了,便常以怀疑的眼光待人看世界,殊不知,亦有人,心里是干干净净的,自愿为了他们所相信的,无怨无悔付出时间与劳动,求一个心灵的平静。这一盏盏点亮的光明灯,照耀的,不仅是他人的未来,更是自己的心啊。
郭伯伯的母亲,我叫阿婆,是虔诚的佛教徒,吃素。今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要拜菩萨,台湾人叫拜拜。
通常,大年30的上午,成家后的子女先在各自家中拜拜,供奉神灵。午饭后,才纷纷回到父母家中,下午全家老小要在老父亲的带领下进行第二轮拜拜。阿公与阿婆,头发都是乌黑发亮,比染过的匀称,阿婆戴一副眼镜,发髻挽在脑后,因为瘦,颧骨显出来,却很慈爱,阿公亦是笑容可掬,怎么看都不像近八十岁的人。
“顶多六十出头。”我很确定的说。
“我们家有遗传基因。”郭伯伯很是高兴。
此时厨房里,阿婆、姑姑和婶婶,已经忙碌上了。男人们,果然是都不做事的。“我跟你说哦,我的祖母啊,连厨房都不许我进。”郭伯伯,说起来很得意。
“来来来,上来喝茶。”便被他叫到二层的阁楼上去了。
“这房子,是我大女儿出生时买的。”他一边沏茶一边说。二楼阁楼,要爬上一截木梯,里面分成两间房,日式的拉门隔开,内屋里,铺的是榻榻米,外屋是个小房厅,神龛里供奉着佛像,右侧的墙面上挂着三幅观音,像是新换上的,神龛正对着宽敞的阳台,种了些果木。小雨顺着风,润湿了阳台外侧。在这二楼的阁楼里喝茶打发时光亦是件惬意的事。
一会儿,一家人就在阿公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站满了阁楼,佛跳墙、素鸡、素火腿、香菇、年糕、长寿菜、芋头、糖果、绿豆糕,还有各国“货币”……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神龛前的四方桌上。
从阿公开始,儿孙依次作揖。而后,所有人站好,等祖先们吃饱吃好。
“怎么知道祖先们是不是吃饱吃好?”我不解。
“那得问祖宗啊!”阿公很神秘的笑。
手上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块木头,仔细一看,大小相仿,一面磨得平整,另一面突起来,形如腰子。问一遍,便摔一次木头,若两块木头方向一致,就算“是”,相反答案为“否”;得连续摔三次,三次答案一样,才算数。
摔了半天。一遍遍问,“还没吃好。”大伙笑着,也不着急。果然终于等到一次,三遍都同了。这才收拾了饭菜,准备年饭。
“我回来了!”刚进门这男孩儿,斜刘海,黑框眼镜,皮肤白净,二十出头,时髦小青年一枚,是郭伯伯的小儿子晋纶,中文系学生。这大年30的晚上,刚从肯德基打完工,骑了机车往回赶。未见得疲惫,却是一脸欢喜,手上拎了两个纸袋,一边往外拿,一边说,“我自己做的哟,还是热的,有三种口味。”葡式蛋挞热腾腾的香气顿时从袋子里扑出来,这你一手,我一手的伸进去,一会儿就吃个精光,晋纶很开心。
“这份佛跳墙是素的,那份是荤的。”
“这个你吃过没有?”
“只有在我们台湾才吃得到哟!”
平白无故的大年夜跑到别人家蹭饭,总觉要低调一些。人不问,就乖乖的坐在角落里,怕惹人厌。可这一上桌,这一家大小便围着我嘘寒问暖,生怕我吃不好,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台湾鸡比大陆的鸡要大只很多,是真的吗?”
“你们那边把猪蹄叫猪手,有没有?”晋纶好奇的问。
“乱讲!哪有把脚说成手的。”叔叔的小女儿佳艳,粉嘟嘟的,也在上大学,念的是历史。
“真的嘛!”晋纶反驳。
“是啊,有的地方是这样讲的。”我赶紧肯定他的回答。
“是吧!”大家又笑,晋纶很得意,又问“那边年轻女孩子不能叫小姐?”
“是。”
“真的么?”
“为什么?”
“小姐什么意思?”
……
七嘴八舌的,像在做民间访谈。
郭伯伯的弟弟,郭叔叔,留着很罕见的中分头,亦很健谈。他在金门当过兵,也去过大陆,说起来故事一大堆。
“在两岸关系紧张的年代,有时候我们也会收到从大陆那边飞过来的传单,讲对岸怎样怎样,好好笑……还有啊,我们两边都是轮流放炮,一三五我们放,二四六对面放,都知道不会打起来,就是放给对面的人听一听……”
后来啊,他去了大陆,在东北。
“那里有一家餐厅的老板,听说我是台湾来的,立即账单全免,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为什么不收钱啊?他说,你是台湾来的,是我们的同胞嘛!他老不收钱,我也不好意思去了。”
“后来有一次啊,我看见他在后面杀狗,说要专门做狗肉给我吃,我就赶紧跟他说,你不要杀啦,我不吃狗肉的啊。心想这里的人这么热情啊。”
怕是很多年前的故事了吧。
叔叔讲起来的时候,一桌人笑的前俯后仰的。我心里却激起层层涟漪。
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日月潭》。
“日月潭是我国台湾省最大的一个湖。它在台中附近的高山上。那里群山环绕,树木茂盛,周围有许多名胜古迹。日月潭很深,湖水碧绿。湖中央有个美丽的小岛,叫光化岛。小岛把湖水分成两半,北边像圆圆的太阳,叫日潭;南边像弯弯的月亮,叫月潭……”
这篇文章,是我们的背诵课文。幼年时,一边跟老师读课文,日潭和月潭便似两位降落在人间的仙女,幽幽的从水里生长出来,有细细的弯弯的眉,白净如出水芙蓉般的脸庞,长长的头发,美丽得不知如何形容,却真真切切。台湾,是多么美的宝岛。那边,住着我们的同胞。我的心像春天的树,慢慢的长出了对那一岸人的情丝……
就这样,一遍遍记着。
台湾人觉得大陆人很傻,“日月潭比你们西湖小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大陆人总是要去日月潭!”
“都是骗大陆人的啦!”
是因为他们不懂这篇课文。
“台湾人对我们大陆人来说,就是同胞,如手足啊!”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很。说出来时,胸中竟然有些哽咽。
从北京到台北,比到海南三亚还近,但到这里却用了这么久,苦苦让我们想象了日月潭这么多年。而此刻,我竟然坐在一个台湾家庭中,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赶紧低头往嘴里着着实实的赶了一大口饭,才把这快要涌出来的眼泪咽下去。
台湾人也兴发红包的,发得比我家讲究。晚饭后,小孩子围了一圈打麻将,也有像我这样完全不懂规则的,跑到另一间屋里上网。大人们,厨房里洗碗的洗碗,看电视的看电视,也有的,拉着手进屋聊家常。这么一来,一会儿就快到十点了。
等厨房里忙的人,手上都没了活,各自找到位置坐下。阿公和阿婆,就拿着红包出来,先给大儿子、小儿子。郭伯伯和叔叔都笑嘻嘻的接过来,五六十岁了,还像小孩子一样。
再给孙子、孙女、外孙女。然后径径直直的走到我面前说:“小莹,这是给你的哟!”
“啊?!”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不收肯定不行的,那是阿公阿婆的心意,收下又觉得很惭愧。
还没回过神,郭伯伯也走过来了,大儿子发第二轮。然后是叔叔和婶婶,婶婶是个做事说话都很麻利的人,人也是瘦瘦的,初见时不知道如何叫,她大声说“叫婶婶啊!”我立即便喜欢了她。接着,姑姑也过来了,她依然是没什么话的,仍是很羞涩,把红包塞到我手里。一下子,手上鼓鼓的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的说“谢谢。”心想,这又哪里是谢谢两个字能表达的情谊。后来这些红包,便一直放在背包里,贴着背心的地方。走在路上时,总想起郭伯伯全家的爱,心里叹到我怎是如此幸运。
哪知道,后面还有惊喜。
快到十二点,阿婆走进屋来,很神秘的对我笑:“小莹,你要不要和我们去行天宫里拜拜?”
“说的就是抢头香吗?!我要去!!”顿时睡意全无。跳起来,就挽了阿婆的手。阿婆年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吃素的原因,特别瘦,然而走起路来却稳稳当当,手上也很有力气。
抢头香,说的便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在寺庙里点第一柱香。似乎谁点得越靠前,就越受神仙保佑似的,每年在台湾,抢头香都是件大事。连阿公阿婆这样高龄的人,也乐此不疲的。
先去了行天宫。庙门未开,黑乎乎的门口全是人头,一个紧挨一个,中间,留出了空地给庙里的法师做法式。阿婆走的最快,原意本来是要扶她,后来却是要到处找了她去,一会儿就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又赶紧叫“阿婆啊阿婆!”她个子又小,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拽过去,一看,原来她又往前面挤了挤。这才叫人山人海。
姑姑一直拉了我的另一只手,怕我走丢。一会儿挤散了,又赶紧凑过来,抓了我。不说话的姑姑,亦让人心里温暖极了。
“小莹,等下要是走散了,我们就在这个门口见。”婶婶大声跟我说。
“会走散吗?这么严重啊?”
这时,门咣当咣当的,从两边打开了来。这人群,像洪水猛兽般的被推进去,全然顾不下脚下的步子。有的,手上已经拿了香,点燃了,高高的,举过头顶,像郭伯伯曾经教我的那样。真是人间奇观!幸而大伙脸上都洋溢着欢笑,倒没有冲撞。
“阿婆阿婆!”我使劲想找她那瘦小的身影,却发现人已经在里面点上香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行天宫里拜过,阿公阿婆兴致仍然很高,又说要去龙山寺拜拜。一行人赶过去,那一面,也是热闹非凡,恍若白日。
问阿公阿婆有什么梦想,老人家笑着说,希望全家平平安安就好。
郭伯伯呢,说:“希望小朋友学业进步,少叫人操心”。和叔叔说的一模一样。
而小朋友们,只清楚的记得晋纶弟弟的新年愿望,“学习外再多打一份工,今年买一辆新机车。”
凌晨一点,从龙山寺里出来时,门外的流浪汉们已经进入了梦乡,三四个小朋友仍在蹦蹦跳跳的玩烟花。突然想起儿时的春节,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看房顶上空开出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想起过时的爷爷,恍惚觉得自己仍在家中。
而新年,就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