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选》序

《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选》序

这部《中国古代短篇小说选》是极符合一般群众和青年学子的一个好选本。全书分上下两册,上册是自先秦到唐宋的作品,下册是自宋以后至清的作品。手此一编,可以窥见我国近代新文学兴起以前的短篇小说的风貌。

这部书还有一个重要用途,就是它可以作为学习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的一个辅助读本。鲁迅当年撰作那部名著,本来已经是一种“要略”,而且又为了精炼简明,一则缩为文言,再则省其举例。时至今日,读者或感困难了。这部选本,正好为《史略》虽然提到而又不及备引列的作品,一一作出“补录”,给读者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学习文学的,自古就常有“必读之书”,例如《文选》的李善注,《文心雕龙》的黄注直到范注,是很好的例子。我常说,今天愿意学点古典文学的,最好的办法是先读鲁迅先生的《小说史略》。如今有了这部小说选,也略如《文选》之有善注,《雕龙》之有范注了。这真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我还打过一个比方——不一定恰切:一部文学史,也是一部“导游手册”。它的基本目的固然与“名著介绍”有所不同(史的目的是综揽、概括、寻出脉络规律,抉其得失利害,经验教训),但毕竟还是要对文学史上有代表性和影响巨大的作品做出“介绍”和评论鉴赏。好的文学史好像使人“鸟瞰”了主要风光名胜,但这并不等于你亲身游览,你还需要“躬蹈”其地才行。因此这部选本是为你亲身“游历”而安排的一个便利条件。

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要紧的话:“唐人始有意为小说。”换言之,从唐代传奇起,才有了真正是后来所谓“小说文学”这种性质的作品,这是个人文学家的有意识的文艺创作了,与群众性的传说讲述有了区别。书本上册实以唐传奇为主要篇幅,标志了小说史上的一大关目。

古代小说,来自“街谈巷语”,可见是民间讲述故事,即群众性积累创造。很显然,那还不会有几十章、百多回的小说。后来有了“长篇”,才把以前的区别为“短篇”,这都是人造之名目。长篇云者,“成本大套”的,只能是“说书的”之所为,是宋代以来职业艺人的事情。下册的话本及仿话本,给我们展示了这一类型的、但还未发挥成为“章回小说”的那种“单回”作品。

以上两者是我国短篇小说的最主要的两大构成部分。我想这两者之间如有“纽带”的话,那应该是“传奇”这个内容性质。它们的不同,似乎是一则为文人之作,是“个体”的,而一则为职业艺人为主的即又带有某种程度的“群众积累”的性质(仿话本可以说是接近艺人的“个体”文士之类所为),所以它们大抵不标作者姓名。至于“文言”、“白话”之别(从今天的“语言眼光”来看),那是分明的,无待赘说。

附叙几句:“传奇”一词,在早原指性质,并非文体之称。依鲁迅先生所引的材料,似乎是明代胡应麟的话最为重要。他说:“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之类是也。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之类是也……”须知,文人最讲究语言文字,其行文叙事,指物设名,往往皆成对仗(连鲁迅先生的杂文设题也很多是精工的对仗语),所以应当明白,“传奇”本是与“志怪”并列的。粗略地说,是否可以这样认为:志怪是“鬼神灵异”之事,传奇是“人物事迹”之情;怪、奇相为对待,而着重在于一点,即“不经见”是。唯其新奇怪异,或可骇可愕,或可歌可泣……才值得讲述流传,也才动听警众。“志怪”、“传奇”本来的并列和对比性,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学习文学史时应理会的。比如鲁迅先生讲到《世说》这一类作品时,虽然也指出了“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但他并不另立“志人”一目。其中缘故,岂不可思。(《世说》一类,本是品赏“举止”、“吐属”的,本无多少情节可言,非真正小说。)

当然,这不是说志怪与传奇是永远“互相排斥”、“绝无交涉”的了。到《聊斋志异》这个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志异”一名,本身就值得从小说史的角度去研究论证一番的。这“志异”远远承接六朝流风馀韵,实质与专讲“鬼神灵异”的却不尽同,它文体上精神上又继承了唐代传奇,所以鲁迅先生说:“……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又或易调改弦,别叙畸人异行,出于幻域,顿如人间……”我们读这部选本,不单是“听故事”,以之“消闲解闷”,还可以学习、思索很多事情。

由于我们的中华民族特点、文化传统、历史背景……与西方殊异,其小说文学的技巧手法、风格气质,也自然与西洋小说不同。年轻的读者,从小就只熟悉现代小说和翻译小说的,抽一点时间读读我们自己的“祖宗”的这些创造,我看是有重大意义的,因为一个民族,必定有其独具的历史传统文化,没有了这个,民族将不复存在,作为中华民族的后代子孙,要了解这个宝贵的文化传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神圣职责,我们是不能让它中断的。

小说文学作品,在它产生的当时,本是最通俗的文字语言了,而年深日久,已都变成了“古籍”,需要注释讲解甚至翻译了。本书的注释、今译以及各种有关工作,做得十分细致。编选的同志为了扩大读者的视野,在《小说史略》所援引论述的作品之外,还多选了一些补充篇目。所有这一切,都值得我们赞许和感谢。我愿读者以本书为入门的阶梯,逐步地了解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

周汝昌

一九八〇年十月卅日忙中草讫

(顾之京、佟德真选编,花山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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