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美人(外一篇)

瑞典美人(外一篇)

李建纲

自从格列达·嘉宝和英格丽·褒曼开创她们的好莱坞时代以来,瑞典就成为至少是欧美各国电影厂的共同的美女宝库。

关于瑞典美人的神话,早已听得心向往之。来到瑞典,才知道那不是神话。瑞典真个是美女如云或者如水的地方。宝哥哥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瑞典本就是个水做的国家,美丽的波罗的海使她处处妩媚而妖娆。波罗的海中没有鲸鱼,没有鲨鱼,没有凶猛的鱼类,却有美味的大马哈鱼和美名远扬的美人鱼。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蹦上岸来,化而为美女!瑞典美人,天下闻名。刚刚去职不久的世界最高长官,联合国秘书长,尊敬的安南先生,娶的就是一位瑞典美女。这位瑞典美女更是一位名门闺秀,她的舅舅名拉乌尔·沃伦伯格。说起这位沃伦伯格,我们必须脱帽致敬!他是二战时期瑞典驻匈牙利的外交官,他利用外交官的身份,冒着生命危险,想方设法保护了数万犹太人免遭希特勒的杀害,因而被称为瑞典的“辛德勒”。这位瑞典“辛德勒”的外甥女儿,真是又高贵又美丽,也只有她配做联合国秘书长的夫人。许多国家的电影导演,缺少理想的女演员,就漂洋过海到瑞典来寻找,自从格列达·嘉宝和英格丽·褒曼开创了她们的好莱坞时代以来,瑞典就成为至少是欧美各国电影厂共同的美女宝库。近年有一位叫安尼塔·埃克贝利的姑娘,在意大利演电影而名满天下,被称为瑞典的金发女神。

斯德哥尔摩是瑞典首都,更是一座美女之都。

我在这美女之都的街上走着,特别是在国王大街、王后大街和老城一带,走着走着,就走到美女堆里去了。美女在我前,美女在我后,美女在我左,美女在我右,使我蓦然惊艳。美人一样的高挑身材,一样的金发碧眼,一样的顾盼生辉,一样的芬芳气息。误入这样的群芳丛里、美人阵中,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我发现同是瑞典美人,美妙各有不同。那一头金发,有的长发披肩,有的留得极短,形状或鸟窝,或刺猬,或干脆亮亮地剃个秃瓢。颜色则或红或绿或蓝,黄是不用染的了。移民的文化交流,在这里也产生了效果。印度人的鼻翼上穿银珠、眼皮上贴金片,非洲人把头发编成满头小辫子,在瑞典姑娘的身上,都得到很好的移植和发展。在老城,见有五位少女,一般儿高,一般儿装束,一般儿长发垂肩,一般儿编了两条花辫盘在头顶,一般儿鼻翼上穿银珠,眉梢上也嵌着银珠,耳朵上则戴了一耳轮的耳环,露天的肚脐眼儿上文了一般儿的小小花朵,甚至手举的火炬冰激凌也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五个人一字儿排开,边吃边走,是模特的步态。肯定连她们自己也觉得太出众了,忽然停步,手举冰激凌摆出姿势,以芸芸大众为背景,由一位给其他四姐妹照相。我一直傻傻地跟着她们,这时一阵聪明涌上心头,忙走到举相机的姑娘身边,半生不熟地说:“我能帮您照相吗?”她们一起大笑起来,我接过相机,给她们照了五人合影。我觉得我是照了这一辈子最漂亮的一张相,也是做了这一辈子最漂亮的一件事情。

瑞典青年人还以文身为美,女性尤然。在皇后大街那一段步行街上,有摆地摊的,有为人按摩的,有卖唱的,其中就有一对矮小的亚洲移民夫妇,专为人文身。不知是否是我国人,我上前搭讪,他们不予理睬,或不懂我的汉语。在他们的图案样本里,却有中国的福字和龙字虎字。为妻的手拿样本给过路人看,一口流利的瑞典语。为夫的拿着修脚刀之类的小工具,用一种稠稠的黑色油彩,在白种人的皮肤上画一个简单的图案,或一个汉字,画一个要一两百克朗。大多人文在上臂的外侧,也有文在别处的。我见一个花季少女,当众褪裤,露出白生生的臀部,文在尾闾。那地方别人不容易看到,自己要看也费事,可能是专为献给某一个人的吧。

但大多数人不文身,有的姑娘甚至不修饰自己,一件首饰也不戴,金发纷披,素面朝天,本色迎人。走热了把外衣脱下来随便往腰上一扎,看上去也挺美。还有不少女士,以吸烟为美。衣装得体,肩挎软皮昂贵皮包,名牌化妆品的效果显而易见,但这一切似乎都是为衬托那一根香烟的。一根洁白细长的小纸棍,用两根纤纤手指夹着,时而优雅地举起,轻轻置于两片红唇之间,然后一边徐徐地把烟喷出一种形状,一边向男人美目盼兮,动人极了。在斯德哥尔摩,吸烟的女人比男人多得多,有些商店特地在门口和各处设置了精美烟缸,专为招徕女性顾客,十分有效。

当我们说到女人的美丽的时候,千万不要只顾了年轻的姑娘和少妇,而忽略上了年纪的仕女们。瑞典的婆婆奶奶们,在衣装打扮上,一点也不比她们的女儿甚至孙女差,也许有过之无不及,脂粉更浓郁,衣着更鲜艳。薇妮一位朋友的外婆,曾到薇妮家来赴宴。我一见之下,先是一惊,马上一敬。老太太年近整百,头发白如银丝,且甚稀薄,却是一丝不苟地梳着。脸上薄施红粉,嘴唇鲜红,双耳钻石耳环。穿着藏青色的上装,下面是枣红底有黑色花纹的裙子,系了一条和裙子同样花色的丝巾,脚穿一双咖啡麂皮和黑色皮革相拼的考究的中跟皮鞋。鞋以上是肉色透明丝袜,她的裙子是短裙。这一身打扮,真是又漂亮又得体,把老太太衬托得简直不是老太太了,那么优雅,高贵,淳美!大家纷纷上前和老人拥抱,一边夸奖:您看起来真棒!

在街上走着的老太太,多半如此。天气甚冷时,也有外穿棉大衣的,但你知道她里面穿着什么?只要一进房间,脱去外衣,便开放了一朵鲜艳的花。也有些老太太行走不便了,需要拄杖或扶一只可行走的小凳似的小车,这是因为瑞典天气寒冷,而她们常年裸露双腿,落下了风湿症。可是,要瑞典的女士不裸露那双秀丽的小腿上街那是不可能的。

美是一种精神。追求美的瑞典女性,能使人强烈地感受到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上进心,那种对生活的鲜活而蓬勃的欲望,那种独立的精神和主动性。按我们的标准来看,瑞典女人十有八九是女强人。不过瑞典的男人也不含糊,他们善于欣赏和鼓励女人的美丽,善于爱护和享受女人的美丽,他们艳福不浅地生活在因女人的美丽而美丽的世界中。

斯德哥尔摩的康有为岛

那年冬天我到斯德哥尔摩后,便有几位中国朋友热情相告,沙丘巴登这个地方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因为那里风光绝佳,还因为那里有一座小岛,直到现在还被人称为康有为岛。

沙丘巴登是离斯德哥尔摩最近的郊区小镇。雪后初晴的一日,从南城斯鲁森登上了紫线小火车,不到一小时,当我忽然惊异于小火车直接驶入了一座冰雪雕琢的山水画廊时,它就到了。

从火车上下来的人,有穿着滑雪衣背着雪具的大人和孩子,这里有最好的滑雪场。但多半人是为了那湖那岛而来的。那湖叫盐湖,是一个很大的湖。斯德哥尔摩到处是湖,市区的湖有精心雕饰的花岗石湖岸和华美的桥梁,仿佛是城市的装饰品。而这盐湖却坦荡浩渺,朝着蓝天,一派天然的野性。湖水被阳光洗过,蓝得透明,又亮得耀眼。水光荡漾的湖面上,有几只天鹅悠游于天光云影之间。岸边有茂密的芦苇,无数的麻雀和水上小鸟,在里面飞起飞落。又有雄奇的巨石列成屏障。一列帆船,落帆收桅,停在那里。为了行人的方便,沿岸铺了一米宽的用小方木拼接起来的走廊,蜿蜒望不到头。便有少妇推着婴儿车,老人牵着小狗,在上面漫步。也有跟中国家鸭一模一样的野鸭卧在当道,把脑袋藏在翅膀下睡觉,人走过也不理。岸边有露天的咖啡馆和酒吧,食客们,其意不在酒和咖啡,而在阳光、湖水、小岛和鲜美的空气之中。他们是为了这些特地坐火车而来的。

斯德哥尔摩建筑在两万四千座岛屿上,人们认为上帝可能选了其中最美的十来座,安置在这盐湖的周边。也只有这些美丽的小岛,能配得上这美丽的大湖。每一座小岛都是一座小山,每一座小山都是一位冰雪美人,她们惊鸿照影,把自己最美的身姿映入湖中。积雪使她们通体洁白,但树木又使她们五彩斑斓。每一座山都是森林密布,多的是松树,鱼鳞松、红松、马尾松。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红松,两人合抱的树干红润细腻,笔直向上,直冲云霄,绝无旁枝,直到三十米以上,才突然张开大翼,要凌空飞去。这样的大松树,居然触目皆是,在森林中,它们最是英雄出众。所有的树冠和树干的一面,都积着雪,却更衬托出勃勃的青翠。这雪这松,使沙丘巴登的风景,更增添了十分。而松林之中,是错落有致的一座一座的小洋楼,多半是木制的。尖顶的,塔顶的,穹顶的,样式不同,而色彩绝异,方圆一里之内,绝没有两座是同样色彩的,仿佛建造时就约好了,你红,他黄,我必蓝,甚至有灰和黑。在白雪绿松中,格外鲜艳夺目。有的门前高高的旗杆上,轻飘着长条的国旗。我看见一座略高的山顶上,有一座天文台,头盔似的金属圆顶,反映着阳光。我素爱爬山,也想去看看那天文台。我顺着山路,踏雪而上,穿过树林,经过一座座的小楼,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只见到一户人家,在修理他们的游艇,此外再没有见到人。一座座的篱笆围绕的庭院里,整齐地堆着劈好的木材,停着的一辆两辆小汽车,车顶盖着厚厚的积雪,仿佛很久没有开动了。游艇或停在仓房里,或盖着大篷布,专等夏天的那两个月在湖上兜风。庭院一览无余,花树都像玻璃玉器雕成,到处是一片寂静。我发现寂静原来也是一种美,是沙丘巴登一种特别的美。我扶着一棵白桦树向下观望,我看到了一幅白绢上的绝妙图画。近处连片屋顶上的积雪,构成了美丽的图案。蓝色的大湖是一面明镜。周围一片粉妆玉琢的苍绿的森林。森林中彩色的小楼,倒像是精致的工艺品摆设。群岛的那面,又是连天的湖水和淡淡的远山。这非神仙的妙手画不出来。沙丘巴登,真是世外仙境。

康有为于1906年到瑞典时,住在这里的盐湖宾馆,就曾经爬上这天文台山顶,向下瞭望。他看到了这神仙境界,回到宾馆写下了这样的话:“天下风光之美,瑞典第一;瑞典风光之美,沙丘巴登第一。”(康有为:《北国随感》)康有为这是第二次来瑞典了。第一次是两年前,那一次他周游列国,想寻找心中的理想王国。来到了瑞典,他似乎就找到了。他遍访政府首脑和社会名流,对瑞典王室的开明和君主立宪的政治赞不绝口,他甚至想晋见瑞典国王,面颂国王改革的气魄。这里“社会稳定,人民殷实”(《北国随感》),这不就是他所追求的吗?那一次他没有多做停留,但同时已经对瑞典风光的美丽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两年后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换了别样心事,世事变迁,他的君主立宪的美梦看来是不能成真了。他想用瑞典的山水来冲洗心中的烦忧,就尽情徜徉于万岛千湖之中,最后来到沙丘巴登这个小镇。世界上多少地方都不能使他长留久住,而这个湖中精灵般的小镇却一下迷住了他。他下榻在盐湖宾馆,这宾馆就坐落在大湖边上,不但建筑气派很大,而且在当时是很豪华很现代的,连王族人来沙丘巴登,也下榻在这里。他在这里一住数月,日日登山或携酒肴与友人乘华丽的游艇浮于湖上,竟油然而生归隐海外山林终老于此之意。他遍访诸岛,最后发现就在盐湖宾馆的对面,有小桥相通的一座小岛,小巧秀美,林木葱茏,巨石如雕,四面临水而没有人家。顶上有约一亩之大的一块平地,他看着看着,脑子里竟然出现了一座中国式的园林庭院。这简直就是天生给他准备的。不久后,他买下了此岛,使他想象中的园林庭院变成了现实,他亲书一匾曰“北海草堂”,悬于大门额上。而这个沙丘巴登最小的无名小岛,也就以康有为岛之名而流传开了。

一百年后,我来登临这小岛。小岛风光依旧,当年的树木都更高大了,巨石也有些苍老。但是,北海草堂已没有了踪迹。那一方平地,依稀有一些断石残垣。有一对老夫妇,坐在一棵老松下的石阶上晒太阳,一只小狗守在他们的身边。那狗见我面生,蹦跳着大声喊叫,老夫人连忙招呼,并向我赔笑。我乘机走上去搭话,说了两句简单的瑞典语,我指一指地下,说:“康有为?”老夫人看了看老先生,两人讨论了几句,老先生对我说:“恰尼斯康有为?啊,也!康有为!”他也指了指地下。看来老先生真的知道康有为,而这无疑就是康有为岛了,但却没有任何康有为的遗迹。我曾经走进康有为当年住过的盐湖宾馆,因为是冬天,里面没有客人,只有美丽的女招待礼貌地招呼我,让我坐在燃着大块木柴的镀金壁炉边。我看到在大厅里挂着的老国王及家人的大照片、大画像,却找不到康有为的影子,一点儿痕迹也没有,不免有些失望。但我转而一想,这康有为岛不就是最大最好的康有为的遗迹吗?我站在北海草堂的遗址上,四顾水阔天空。我想,在这遗址上建一座中国式的亭阁,把康有为的手书楹联,刻制了挂在大红柱上,既是源远流长的中、瑞友好的一个见证,又是中国文化的弘扬,又给这美丽的沙丘巴登添一新景,不亦宜乎!

回家后,我即给中国大使馆的朋友打电话,却没有打通。不过,我为自己向来迟钝的头脑能想出这么一个国际友好的主意而高兴了一些日子。

原载《雨花》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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