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的高墙,情的缺口 ——解味“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二)

礼的高墙,情的缺口
——解味“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二)

在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概括介绍以后,第3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首次进行对贾府的直接正面描写。禀受书香门第熏陶教养的黛玉的眼睛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特殊视角,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慧心成为独特感受器。王府本夹批云:“总借黛玉一双俊眼中传来,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细密周详。”[1]百年世家贵族贾府的宏阔气派,屋宇房舍,内外陈设,等级秩序,重要人物面貌、关系和性格等等,得以一一呈现,而黛玉形象也在众人眼光观照下初步展示出来。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写作艺术。对于这些,人们已经说得很多了。

贾母痛女爱孙,当黛玉舍弃孤独的父亲,投入外祖母怀抱的时候,她的确感受到了一个充满温情的世界。然而,仔细审视后,人们发现,这几乎是一个纯粹的女性世界。来到荣国府后,(除了抬轿的小厮)只有一个异性能走近她,他就是贾宝玉。这里耸立着性别的高墙。

以性别为视角,可以说,她已离开一位给予她生命和爱的异性,走向一位她未来要献出爱和生命的异性,这就是“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的道路。

但一切都是未知。

林黛玉进入荣府,出于礼节,有两位男性长辈是必须拜见的:舅舅贾赦和贾政。他们是黛玉母亲的兄长,出于亲情,他们也必须会见黛玉。但作者并没有描写这一见面,邢夫人带黛玉来到贾赦正房后:

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了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愁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

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迟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也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这一段不大为人注意的文字其实非常精彩。它深刻揭示用亲缘网络构建的宗族社会里“礼”的形式与“情”的内涵的微妙关系。回避见面却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貌似关心的话语、客气的挽留、彬彬有礼的拒绝,只要把这种温情脉脉的礼节性对话与前面所写祖孙见面场景对照就一目了然: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

王府本夹批云:“此一节文字是天性中流出。”[2]发自肺腑的真情是不为任何礼节形式约束的。相形之下,贾赦的婉语托词,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又哭又笑的表演秀,其间情感的浓淡深浅都耐人寻味。

这一切都有迹可寻。

用黛玉的视角观察,作为荣国公爵位继承者的贾母长子贾赦是别院另住的(“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生活起居不在一起,所以才有邢夫人留餐和黛玉婉辞的话。次子贾政却和母亲住在荣府大院之中、正堂之后,二儿媳王夫人理家,服侍贾母用餐。而贾赦的儿媳王熙凤却又奉姑妈王夫人之命掌管荣府家务,并与贾琏一起住在荣府大院,而不住公婆别院。也就是说,王熙凤的家政权并非来自公婆授权,而是来自老祖宗贾母的宠爱和王夫人的委托。而其背景又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相互联姻形成的贵族集团。这就使荣国府出现了与传统的长子继承制不一致的爵位与家政分离、子媳与父母公婆分离的复杂状况。表面的亲情间隐伏着深刻的家庭内部矛盾。从这个角度看,贾赦对母亲所疼爱的外孙女的回避,和王熙凤在黛玉面前的有意讨好贾母,就都是可以理解的了。

我们不能不惊叹作者用笔之深之细。

如上所析,大舅舅回避甥女,当然不完全是因为性别界限,然而,黛玉也没有见到“二舅舅”,贾政斋戒去了。这就并非偶然。

至于男性同辈和晚辈,贾琏、贾环和贾兰都没有出现,也没有谁为他们做介绍。这说明,在这个礼制森严、秩序井然的贵族之家里,“男女之大防”是一条根本的界线。当王夫人嘱咐黛玉不要“沾惹”宝玉时,黛玉回答:“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她知道性别高墙存在的意义。

然而,宝黛却见面了,宝玉作为唯一在场的异性,从此与黛玉共处,岂不奇怪?

这当然是假语村言,但它合乎事体情理。因为这堵礼教大防高墙存在人性的缺口。由于贾母的宠爱,宝玉住在贾母卧房套间里。贾母特地接黛玉来,自然也要住在一起。这样,一对小儿女的见面和共处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未发曰性,已发曰情。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宝黛初见时年龄多大?这与理解作者用意和作品内容有重要关系。

按第2回所写,林如海聘贾雨村为师时,黛玉年方五岁。一年后黛玉母亲去世。第3回贾雨村送黛玉进京,黛玉六岁,宝玉大一岁,为七岁。一对年幼儿女一起住在宠爱他们的贾母房里,黛玉睡暖阁,宝玉睡暖阁外床,共同生活。(第3回)按宝玉的话“咱们俩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第20回)。宝黛会面,就是小儿女幼年情谊的起点。

不过,在实际描写中,宝黛年龄似乎都有带着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的特点。在黛玉眼中,“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在宝玉眼中,黛玉“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3回)。然而,处于这一年龄阶段的少男少女要长期同处一室生活,在贵族之家是绝不可能的。

曹雪芹创造了一种带有童性年龄和少年青春特征信息双重性的艺术笔墨。

这种叙事年龄与实际年龄特征不一致的情况,主要是创作修改过程的复杂性所致[3],也是小说艺术表现的需要。青梅竹马,最好童蒙待启;相知相悦,需要情窦初开。包容和处理矛盾的办法,是让童龄早熟。曹雪芹是这样做的,如贾宝玉惊世骇俗的“泥水骨肉说”,林黛玉的“时时在意,处处留心”,但无法解决所有矛盾,包括“真事隐去”和“假语村言”的矛盾。这里我们只能按照文本提供的信息来解读。

文本显示,这是一对小儿女的初见,而其少年青春气息,则是特殊意义的附加。这种特殊意义,就是作者为宝黛爱情设计的前世情缘。我们可以把这种附加称为叙事的“溢出性”信息。

“溢出性”信息负荷着写实笔墨的表意功能。

这天,宝玉白天去庙里还愿去了,到晚间才回来。这就避开了白天的大场面。宝黛见面时,长辈只有贾母,出现了一个比较放松的空间。

会见之前,宝黛各有心理铺垫。当王夫人嘱咐黛玉:“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黛玉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王夫人显然从“男女大防”出发,对异性“沾惹”几乎神经质般地警惕(这成为这位母亲以后屡犯过错以致制造罪恶的心理根源);黛玉不以为然,因为不可能“沾惹”,况且她对这位“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哥哥并无丝毫反感和戒备之心。甲戌本眉批云:“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宝玉矣,幻妙之至。”[4]宝玉出现前,黛玉只是心中疑惑:“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待宝玉进来时: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宝玉也早知黛玉。当贾母告知“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时: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似曾相识,一见如故,这当然是由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前世情缘,是作者创造的美丽神性幻想的现世回应。但同时,这又是一对纯真烂漫的小儿女初见之时心灵契合情景的真实描述,前述童性年龄和少年青春气息的二重性特征,在这里水乳交融地呈现,写实与表意实现了完满结合。从心理学角度看,童年黛玉心中“在姊妹情中极好”的理想小男孩的“预拟图像”、童年宝玉心中“水做的骨肉”的理想小女孩的“预拟图像”,都在对方身上实现了完全吻合。黛玉没有兄弟姐妹;宝玉兄长早逝,长姐入宫,贾政妻妾矛盾,影响了异母兄弟之间的关系。两人都处于精神孤独,渴望同伴的状态。黛玉的到来、气质的投合,特别是黛玉对被看作“孽根祸胎”“疯疯傻傻”的宝玉的理解接纳,让他们灵犀相通,找到了知己。比起贾母把黛玉搂入怀中,心肝肉儿地大哭,宝黛相见,黛玉一“惊”,宝玉一“笑”,似乎平静得多,但前者只是骨肉亲情的迸发,后者却是灵魂深处的回响,其中包含着前世情缘的奇妙呼应。

刚进贾府,众人对黛玉的感受只是“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从王熙凤的夸赞“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可知其美貌出众。但只有贾宝玉才细看形容,注意到她的“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超逸神韵,看出“林妹妹眉尖若蹙”这种灵魂外化的特点。至今,这种眉目神韵还成为林黛玉型女孩魅力的不二标志。

在完全放松的环境和喜得知己的心态下,宝玉兴高采烈,又问可读书,又给妹妹取表字,又杜撰《古今人物通考》的出处,又借机发表“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的讽世怪论(这显然是“溢出性”笔墨,借宝玉之口,质疑理学)[5],充分显示自己的才华和独特识见。然而,当得知黛玉竟没有“玉”时,却发生了惊心动魄的“摔玉”一幕:

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

……

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

儿童从“独有”“独享”开始形成自我意识,这就是所谓自私本性。何况被贾母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然而宝玉不同。他的观念是,好物共享,独有无趣。平等无我似乎是其本能情怀。但他以前不曾摔玉,这次发“痴狂病”是因为连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劳什子”绝不是好东西。这表明刚来的黛玉在他心中的超越地位。“摔玉”既是宝玉孩子气爆发的写实事件,也是一种反叛不公平现实和秩序的行动象征。黛玉为此第一次流泪也成为还泪的现实起点。从此,“我有你无”成为横亘宝黛关系的心结,一次次的冲击、激荡,直到木石成梦、金玉缘悭、悬崖撒手。

“摔玉”风波平复以后,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

贾母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幮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幮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哩。”

怎样睡觉?这不是小问题。黛玉此前“自然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合理想象居然被颠覆。贾母安排兄妹同处一院,但宝玉还得寸进尺,他要离林妹妹更近一些,一板之隔。这使得宠爱他们的老祖宗也还“想了一想”,说明此事颇费斟酌。“男女之大防”毕竟是礼教的根本。然而在从小“在内帏厮混”的宝玉心中,“性别”从来不是界限(由于母亲教育,黛玉会多一些拘束)。纠缠要睡在碧纱幮外的床上,正是一种无“性”的童真心理。如果不是宝黛都处于童年,老祖宗也决不可能答应。如果不是儿童时代的天真纯净、朦胧稚嫩,宝黛的日夜相处、耳鬓厮磨怎会有那么多动人故事?当他们渐渐长大,自然萌发爱情。这是人性成长的过程。黛玉六岁进府,与七岁宝玉童年共处,正是作者苦心孤诣地设计人物年龄的用意所在。

礼的“大防”高墙,一旦打开了“情”的缺口,就会轰然垮塌。祖辈慈爱,也能成为孙辈童真“情”的保护伞。那些神经质地日夜看守高墙的长者,到头来会发现自己只是徒劳。

提心吊胆的“孽根祸胎”,其实是冉冉升起的人性明星。


注释

[1]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59页。

[2]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59页。

[3]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6章第2节。

[4]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第76页。

[5]参见刘上生:《走近曹雪芹——〈红楼梦〉心理新诠》,第143~1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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