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寂寞的教授生涯
在一般人眼里,沈从文始终是作为一个小说家而存在的。一个因夏志清而蜚声海内外的著名小说家。沈从文与湘西、《边城》,已经融为一体。可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尤其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后,沈从文的正式职业却是大学教师。他一边写作,一边渴望成为一名大学教授,融入知识分子圈子。他先后在五所大学执教,中国公学、武汉大学、青岛大学、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从一个普通讲师一直升到教授。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就在他成为一名大学教授,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时,却突然从大学校园里消失了,成为一名文物专家,给后人留下许多谜团。他是个半途出家的教授,最终又半途离开了校园。对于大学校园来说,他只是个过客。
沈从文走进的第一所高等学府是胡适主持的中国公学。关于沈从文如何去的中国公学,有几种说法,比较可信的一种说法,是得力于徐志摩的大力推荐。
其实,最早发现沈从文的当属郁达夫,第一个评论沈从文的是林宰平,郁达夫、林宰平、陈源、徐志摩对沈从文走上文坛都提供了一些帮助。但对沈从文帮助最大、影响最深的当数徐志摩。徐志摩的提携对沈从文进入主流社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正是在徐志摩的大力推荐下,沈从文成为《晨报》副刊和《现代评论》的作者,并进入了新月圈子。除了写作上的提携,徐志摩在工作上对沈从文的关照也很大。当时即使像沈从文这样的名作家,仅靠稿费也是无法维持生活的,所以徐志摩一直有意替他在大学里谋个教职,当时大学教师的薪水远远高于作家的稿费收入。虽然三十年代初期,沈从文已经是文坛上一位名作家,但在那个学历森严的社会,以沈从文这样的小学学历在那个时代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当胡适入主中国公学后,机会便来了。徐志摩向好友胡适推荐了沈从文。可以说,如果没有徐志摩力荐,沈从文要进入中国公学是完全不可能的。也许因为这层关系,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徐志摩在山东因飞机失事去世时,沈从文只身从青岛大学赶到济南福缘庵徐的停灵处,帮助处理善后事宜,这也算是对徐生前关照自己的一种回报吧。
沈从文与张兆和一九三四年合影
从有关史料看,沈从文到中国公学的时间大约为一九三一年前后。因为徐志摩的关系,沈到中国公学后很受胡适器重和赏识。据沈从文当年好友施蛰存回忆:“他在中国公学任教,为《新月》和《现代评论》写小说,都是胡适的关系。随后,胡适又把从文介绍给了杨振声。当时教育部成立一个教材编审委员会,杨振声负责编审各级学校语文教材,就延聘从文在那里工作。”(《滇云浦雨话从文》)施、沈二人相识多年,一九二九年十月,施蛰存在上海松江举行婚礼时,沈从文和冯雪峰、丁玲、胡也频、戴望舒等人都参加了施的婚礼,二人后来在昆明时过从甚密,施蛰存的话当是可信的。
胡适之所以聘任沈从文,一方面自然是看在徐志摩的面子上,另一方面,胡适也希望借此对中国公学的教学内容进行一番改造,注入新鲜血液。沈从文被中国公学聘为讲师,主要课程是主讲大学一年级的“新文学研究”和“小说习作”,相当于现在的公共语文,倒也算知人善任,用人所长了。在当时门禁森严的高等学府,以沈的资历来说,这应该是比较高的待遇了,算是破格录用。如果没有徐志摩的力荐和胡适的胸襟,也许沈从文一辈子都进不了大学的门墙。从这一点来说,胡适对沈有再造之恩。自称“乡下人”的小说家沈从文一下子进了高等学府,从此至少在形式上进入了知识分子的圈子,开始了与胡适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往来。
虽然此前沈从文已经发表了大量的作品,但当作家与当大学教授完全是两回事,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对胡适的关照,沈从文既感激又惶恐。在他给胡适的信中便流露了这样的心态:“昨为从文谋教书事,思之数日,果于学校方面不至弄笑话,从文可试一学期。从文之所以不敢作此事,亦只为空虚无物,恐学生失望,先生亦难为情了。从文意,在功课方面恐将来或只能给学生以趣味,不能给学生以多少知识,故范围较窄,钱也不妨少点,且任何时候学校方面感到从文无用时,不要从文也不甚要紧。可教的大致为改卷子与新兴文学各方面之考察,及个人对各作家之感想,关于各教学方法,若能得先生为示一二,亦实为幸事。事情在学校方面无问题以后,从文想即过吴淞租屋,因此间住了家母病人,极不宜,且贵,眼前两月即感到束手也。”
胡适是一九二八年四月三十日,到中国公学接替何鲁担任校长的。胡适到校后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改四院十七系为二院七系,加强了实力。据曾任中国公学副校长的杨亮功回忆:“胡先生在学校积极提倡学生写作,他认为这样可以引起学生读书兴趣。”由于这种办学方针,教授中作家较多,学校办有《吴淞》月刊,学生还办有《野马》杂志,创作气氛十分浓厚。胡适认为理想的大学教育方式是:“大学之中国文学系当兼顾到三方面:历史的;欣赏与批评的;创作的。”而沈就占了其中两个方面。因此,胡适聘请沈从文就不难理解了。据杨亮功回忆:“公学有一位教授(实为讲师)沈从文未在任何学校毕业,亦无教学经验,且讷于言。胡先生请他到公学担任教授。他第一次上课站在课堂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后来他成为一位很受欢迎的教授。”(《胡适之先生与中国公学》)杨亮功的回忆显然有误,在中国公学,沈从文的正式身份只是主讲现代文学选修课的讲师。
从沈从文致胡适的信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到大学上课并没有多少自信,甚至可以说十分自卑。虽然做了充分准备,也许因为心理因素,第一次登上大学讲台沈从文就遭遇了一次“滑铁卢”。这位文坛上赫赫有名的新锐作家,虽然在创作时十分自信,但当他走上讲台,面对台下黑压压的大学生时,居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就这样一直呆呆地站了十分钟之久。到底是作家,后来他急中生智,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我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这堂课,他准备了一个多小时的内容,结果慌乱中只花了十几分钟就讲完了。对沈从文来说,这无疑是一次痛苦的经历,甚至对他后来的教授生涯也产生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这次失败的教学经历自然传得尽人皆知,有人把这件事反映到校长胡适那儿。胡适的回答却十分有意思:“上课讲不出话来,学生不轰他,这就是成功。”这话很符合胡适宽厚的性格,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这位小说家的偏爱。作为大学教师,沈从文当初显然并不合格,就连张允和晚年都说:“可我们并不觉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师,不过是会写写白话文小说的青年人而已。”(张允和《从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
作为一名大学教师,沈从文显然还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和知识准备,这也与他的性格有关。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十分害羞,这样的性格并不妨碍他写作,但作为教师,显然并不合适。一年后,他在给胡适的信中这样写道:“一年来在中公不至为人赶走,无非先生原因。现在觉得教书又开始无自信了,所以决计在数日内仍迁上海,暑期也不敢教下去了……”好在胡适的宽容与鼓励,使他挺住并坚持了下来。时间一久,沈从文逐渐恢复了自信,也适应了大学讲台,并成了一个受学生欢迎的教师。这在胡适一九三四年二月十四日的日记中也得到了证实:“北大国文系偏重考古,我在南方见侃如夫妇皆不看重学生试作文艺,始觉此风气之偏。从文在中公最受学生爱戴,久而不衰。”
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不仅仅在教学上得到胡适的帮助,胡适给他的另一份大礼是在爱情上的全力支持。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胡适,也许根本就没有沈从文和张兆和的爱情,文学史上也就少了一段佳话。沈从文在中国公学那次令他终生难忘的尴尬经历,却使他发现了一个令他动心的女人。当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却在台下人群中捕捉到一双善良的目光,那就是张兆和的目光。当时张兆和只有十八岁,刚从预科升入大学一年级,是公认的校花。因皮肤有些黑,沈从文私底下称她“黑凤”。沈开始对张穷追不舍,几年中给她写了无数情书,但都如泥牛入海,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绝望之余沈从文一度甚至表示要自杀。沈张之恋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张兆和不得不带着沈写给她的情书找到胡适,请求胡适的帮助。然而这位开明的校长,不仅没有摆出道学家的面孔,反而认为这个师生恋很有意思,鼓励他们交往下去,甚至还在张兆和面前把沈从文大大地吹捧了一番。这在张的日记中可以得到证实。沈当时给张的同学和朋友王华莲信中这样写道:“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作。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我还想当真去打一仗死了,省得纠葛永远不清。”一九三〇年七月八日,张兆和的日记中也有类似的记录:“他还说了些恐吓的话,他对莲说,如果得到使他失败的消息,他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这是一条积极的路,但多半是不走这条的,另一条有两条分支,一是自杀……”
张兆和的拒绝使沈从文痛苦不已,绝望中,他对胡适说,如果没有结果,他只好远走他乡,胡适让他不要急于走,他来想想办法。所以张来时,胡适已经知道了两人之间的事。当着张的面,胡适“夸沈是天才,中国小说家中最有希望的”,“他又为沈吹了一气,说是社会上有了这样的天才,人人应该帮助他,使他有发展的机会!他说:‘他崇拜张倒是真崇拜到极点’”。可是张兆和对此并不买账,张说:“我顽固地不爱他!”胡适却回答:“我知道沈从文顽固地爱你!”虽然胡适一直帮沈从文说话,但张兆和不为所动,说这样的人太多,她无法一一应付,否则无法读书。以张的个性,当时就要退回沈的全部书信,是胡适劝阻了这件事,让她先存放着,和沈交往交往再说,还说如果家庭方面有问题,他可以出面解决。可以说,沈张二人后来之所以能发展下去,胡适功不可没。这可以说是沈从文到中国公学的意外收获。
一九三〇年五月,因批评当局,引发了与当局的矛盾,胡适辞去中国公学校长一职,同年九月,沈从文也辞去了教职。不久,应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陈源之聘,到武汉大学任教。当时武大校长王世杰也是现代评论派的人,胡适的朋友,所以在胡适和陈源的推荐下,沈从文顺利地到了武大。陈源在致胡适信中说:“我极希望我们能聘从文,因为我们这里的中国文学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考据家,个个连语体文都不看的。”还说准备聘沈为讲师(相当于别的学校的副教授)。当时讲师的月薪是二百元,助教为一百二十元。
虽然是第二次登上大学讲台,沈从文对教学仍然不够自信,但为了生计又不得不接受教职。经过一番犹豫,最终沈从文还是到了珞珈山。他在给胡适信中说,“我在此一个礼(拜)三小时,教在中公一类的课,我说不教,但已经定了,不教不行,所以只好教。”在珞珈山时,他最好的朋友便是陈源和凌叔华。他业余的消遣便是到凌叔华家看画,或者到古旧书店买字帖玩。珞珈山的教学风气当时还是十分守旧的,沈从文在珞珈山的生活显然并不快乐,时刻想走,所以一九三一年一月寒假一到便离开武汉,到上海与张兆和会合。
一月十七日,胡也频被捕,二月七日被杀。在胡也频被捕期间,沈从文曾积极参与营救工作,但一切均告无效。营救失败后,他所能做的惟一的事情便是帮助丁玲母子。三月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由于来去路上花去了大量时间,误了回武大教书的时间,便主动辞职了。一说是因迟回学校被武大解职的。这样,沈从文在武大一共只教了一学期,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文字。
在珞珈山的那段生活对沈从文来说显然是一段并不愉快的记忆。他在写给胡适的一封信中透露了个中消息:“在此承通伯先生待得极好,在校无事做,常到叔华家看画,自己则日往旧书店买字帖玩。惟心情极坏,许多不长进处依然保留,故很觉自苦。若学校许可教半年解约,则明春来上海或不再返,因一切心上纠纷,常常使理智失去清明,带了病态的任性,总觉得一切皆不合式。”同时,他与张兆和的恋爱还没有结果,他觉得:“因为在上海我爱了一个女人,一个穿布衣、黑脸、平常的女人,但没有办好,我觉得生存没有味道。一面也还是自己根本就成为一种病态的心,所以即或不有这件事,我也仍然十分难过。现在还是很不快乐,找不出生趣,今年来,把文章放下了。到任何地方总似乎不合式,总挤不进别人那种从容里面去,因此每个日子只增加一种悲痛。”(致王际真信)他把这种状态归罪于他所受的教育:“我近来常常想,我已经快三十了,人到三十虽是由身体成熟向人生事业开始迈步的日子,但我总觉得我所受的教育——一段长长的稀奇古怪的生活——把我教训得没有天才的‘聪明’,却有天才的‘古怪’,把我性格养成虽不‘伟大’,却是十分‘孤独’。善变而多感,易兴奋也易于忘遗……”
沈从文走后,他这门新文学研究的课便由另一位新文学作家苏雪林接任。苏雪林是因为散文集《绿天》和自传体小说《棘心》出名的,当时在武汉大学任讲师(相当于副教授)。作为新兴学科,新文学研究当时基本上是块处女地,所以陈源特地把沈从文用过的几篇讲义拿给苏雪林做参考。苏雪林回忆说:“沈的讲义仅数页,以人为主,我觉得并不精彩,他尚能教,我或者也可以,便答应了。”从上述情况来看,当时很多人是看不起新文学课的,沈从文当年在珞珈山也并不得志。在那个以考据小学为学风的环境中,沈从文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可能受到重用的,这一点后来从苏雪林的亲身经历的一件小事也能反映出来。苏雪林因为上课时读错了几个字,被人告到学校,几乎落聘,后来还是校长王世杰主持公正,苏雪林才被留了下来。据苏雪林回忆,当年沈从文在武大的正式身份并不是讲师而是助教,这一点从沈从文的信中也得到了证实:“从上海到这里来,是十分无聊的,大雨是大教授,我低两级,是助教。因这卑微名份,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式也是自然的事。”“因为我在中国,书又读不好,别人要我教书,也只是我的熟人的面子同学生的要求。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致王际真信)
一九三〇年六月,杨振声出任青岛大学校长。杨效法蔡元培提倡学术自由,兼容并包,希望把青大办成全国一流大学,广纳贤才,于是聘请闻一多任文学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梁实秋任外文系主任,同时聘请的还有游国恩、洪森、李达、童第周、老舍、孙大雨、陈梦家等一大批教授。其中不少是新月同人。同年九月,应杨振声之约,沈从文也到青岛大学任教。杨振声是胡适的学生,非常尊敬老师胡适,从各种资料看,沈到青大,显然是胡适的结果。杨振声不仅是教育家,也是现代文学早期著名作家,著有小说《玉君》等。北大毕业后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国后曾任清华中文系主任,为人博雅,性格温和,与胡适有师生之谊,所以他接受沈从文也就十分自然了。
沈从文与张兆和
沈从文在青大时,住在福山路3号,小楼坐落在八关山东麓,离海滨浴场仅一箭之遥。他给自己的居室取名“窄而霉斋”。此时的沈正是而立之年,在国文系担任讲师,月薪一百元,主讲“小说史”和“散文写作”。这已是沈从文第三次登上大学讲台,显然他已经适应了大学工作,开始有了几分自信。听说著名小说家沈从文来校上课,学生十分踊跃。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沈从文已经能应付裕如,课讲得自然生动。除了上课,还指导学生写作,帮学生修改文章。在青大两年时间,因为气候好,心情舒畅,基本上做到了教学写作两不误。他自己说:“可能是气候的关系。在青岛时觉得身体特别好,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写作情绪特别旺盛。我的一些重要作品就是在青岛写成或在青岛构思的。”如反映大学知识分子生活的《八骏图》和《记胡也频》等都写于这一时期。
在青岛时,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也有了结果。一九三二年夏,沈利用暑假时间去苏州看望张兆和,特地绕道上海,请巴金替他挑选一批中外文学名著作为送给张兆和的礼物。到苏州时,张兆和只收下了《父与子》和《猎人笔记》两本书。沈到张府拜访,张父与沈相谈甚欢,对沈为人十分赏识。张父是个开明的人,声称只要女儿同意,他并不反对这门亲事,事实上等于默许了两人的婚事,这让沈看到了成功的希望。临回校前,沈写信对张兆和说:“如爸爸同意,就早点儿让我知道,让我这个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沈从文在昆明
一九三二年年底,经过三年九个月的马拉松之恋,他们终于有了结果。张父同意了两人婚事,张允和和张兆和一起到邮局按事先约好的给沈从文发报,张允和发的电报只一个字“允”,张兆和的电报更有意思:“乡下人,喝杯甜酒吧。”俏皮而浪漫。沈从文收到电报后欣喜若狂。
一九三三年年初,沈张二人终于订婚,不久同去青岛,张兆和到青大图书馆从事英文编目工作。同年九月九日,二人在北平中央公园水榭结婚,没有仪式,也没有主婚人。新房里只有梁思成夫妇送的一床锦缎百子图罩单。
一九三三年夏,杨振声辞去青大校长一职,不久沈从文也辞职去了北平,寄居在北平杨家,跟杨一起编写教育部委托的中小学教科书。
七七事变后不久,北平沦陷,许多知识分子都流亡西南各省。一九三八年,沈从文也辗转来到昆明,最初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执教,被西南联大聘为教授,第二年转入北大任教授。
西南联大成立时,杨振声任叙永分校主任。初到昆明时,沈一段时间与杨振声家住在一起,据张充和回忆:“‘七七事变’后,我们都集聚在昆明,北门街的一个临时大家庭是值得纪念的。杨振声同他的女儿杨蔚、老三杨起,沈家二哥、三姐、九小姐岳萌、小龙、小虎,刘康甫父女。”当时沈除了教书写作,仍继续编教科书。地点在青云街六号。杨振声领衔,沈为总编辑,朱自清负责选散文。就是在这个时期,沈从文对文物发生了很大的兴趣。据张充和回忆:“沈二哥最初由于广泛地看文物和字画,以后渐渐转向专门路子。在云南专收耿马漆盒,在苏州北平专收瓷器,他收集青花,远在外国人注意之前。……每次见面后,不谈则已,无论谈什么题目,总归根到文物考古方面去。”(张充和《三姐夫沈二哥》)
不久,沈从文在云南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屋子。“从文只身一个,未带家眷,住在一座临街房屋的楼上一间。那种楼房很低矮,光线也很差,本地人做堆贮杂物用,不住人。从文就在这一间楼房里安放了一张桌子、一张床、一只椅子,都是买来的旧木器。另外又买了几个稻草墩,供客人坐。”(施蛰存《滇云浦雨话从文》)当时沈从文还经常与施蛰存一起到福照街购买古玩。这段时间的业余爱好,为他五十年代从事文物工作做了一个铺垫。
因为昆明常遭敌机轰炸,不久,沈从文一家迁到昆明附近呈贡县的龙街,距城十余里的乡下。每周三天住城里,上课、编教科书、教导学生,三天住乡下,主要是写作。和当时许多住在昆明乡下的教授一样,他先要坐火车到呈贡,然后再换一匹马骑十余里地到乡下租住屋。由于战时经济紧张,当时张兆和除做家务外,还在一所中学教书,沈还得帮着做些家务活,连九岁的龙朱和六岁的虎雏都得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即使这样,吃饭还常常成问题,有时夫妻俩只好让孩子先吃。这可能是沈一生中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当年沈从文穿的是一件从房东手里买来的旧皮袍改制的皮大衣,经常到学校对面米线铺子吃一碗一角三分的米线充饥。
在西南联大时,沈从文主要教三门课:各体文写作、创作实习和中国小说史。沈从文是属于那种半途出家的教授,并不擅长像一般大学教授那样一招一式的讲解,他摸索出一套自己独有的教学方法。沈从文的教学方法很有特色,通过言传身教,教授学生实际经验与写作技巧。教写作课时,他不搞命题作文,而是让学生自由发挥,根据自己兴趣爱好来写作,以此提高学生观察事物的能力。他还与学生一起动手写,他的许多小说都是为了教学实验写出来的,所以他的一些小说集干脆叫“习作集”和“从文习作”。虽然沈在外多年,但一口浓重的湘西口音却很难改变,学生听得不太清楚,多少影响了讲课效果。不过总体上,他的教学还是受到学生尤其爱好写作的学生的欢迎。
沈从文当时教二年级的课。各体文习作是中文系二年级必修课,其余为选修课。据汪曾祺回忆:“沈先生把他的课叫做‘习作’、‘实习’,很能说明问题。如果要讲,那‘讲’要在‘写’之后。就学生的作业,讲他的得失。”“沈先生是不主张命题作文的,学生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但有时在课堂上也出两个题目。沈先生出的题目都非常具体。我记得他曾给我的上一班同学出过一个题目:‘我们的小庭院有什么?’有几个同学就这个题目写了相当不错的作文,都发表了。他给比我低一班的同学曾出过一个题目:‘记一间屋子里的空气’!……他认为:先得学习会车零件,然后才能学组装。”(《汪曾祺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关于沈从文在西南联大上课的情景,汪曾祺曾回忆说:“沈先生的讲课,可以说是毫无系统。前已说过,他大都是看了学生的作业,就这些作业讲一些问题。他是经过一番思考的,但并不去翻阅很多参考书。沈先生读很多书,但从不引经据典,他总是凭自己的直觉说话……他的湘西口音很重,声音又低,有些学生听了一堂课,往往觉得不知道听了一些什么。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沈先生教写作,写的比说的多,他常常在学生的作业后面写很多的读后感,有时比原作还长。……沈先生教创作还有一种方法,我以为是行之有效的,学生写了一个作品,他除了写很长的读后感之外,还会介绍你看一些与你这个作品写法相近似的中外名家的作品看。……学生看看别人是怎样写的,自己是怎样写的,对比借鉴,是会有长进的。”
为了教学生写作,沈从文自己还做示范,“他称他的小说是‘习作’,并不完全是谦虚。有些小说是为了教创作课给学生示范而写的,因此试验了各种方法”。有时为了教学生写对话,小说通篇都是对话,如《若墨医生》,有的一句对话也没有。他甚至还把一篇小说一条一条地裁开,用不同方法组织,看看哪一种形式更为合适。当时为躲避日本飞机空袭,沈全家移住呈贡桃园新村,每星期上课,进城两天,文林街二十号联大教职员宿舍他有一间屋子。他利用自己文坛的关系,把学生优秀作文推荐发表,其中汪曾祺的最多,汪的《灯下》就是沈修改后推荐发表的。为学生寄稿子时,沈特地把稿子的纸边裁去,只留下纸心,这样可以省邮资。沈从文对学生的关心是真诚的。据他当年的学生回忆说:“沈从文的路子是寂寞的!他是默默地固执地走着他的寂寞的路子。至于接近年轻人,鼓励年轻人,……只要你愿意学习写作,无时无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当时在国内发表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经过沈先生润色过的,全篇发回来重写也是常有的事。”(林蒲《沈从文先生散记》)沈虽然对教学十分认真,但对生活却极其马虎,汪曾祺说:“沈先生在生活上是极不讲究的。他进城没有正经吃过饭,大都是在文林街二十号对面一家小米线铺吃一碗米线。有时加一个西红柿,打一个鸡蛋。”
抗战时期沈从文一家在昆明乡下
在西南联大时,汪曾祺是沈最得意的弟子。据许渊冲回忆,汪“在联大生活自由散漫,甚至吊儿郎当,高兴时就上课,不高兴就睡觉,晚上泡茶馆或上图书馆,把黑夜当白天”。一年级时,他与同宿舍的一位历史系同学上下铺住了一年,由于作息时间不同,几乎没有见过面,成为天方夜谭。据说因为懒散,毕业时中文系想留汪当助教,遭到朱自清一口拒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呢?”这也反映了朱自清认真的一面。但汪与沈却气味相投,据许渊冲回忆,沈对汪的才气十分赏识,甚至对人说汪曾祺写得比他自己还要好。一次,汪的“课堂习作”沈从文居然给了一百二十分,可谓赏识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