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上的河流

弦上的河流

有一条河流,永不枯涸地在我的心头流淌……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品第61号,这是贝多芬的小提琴曲中最精彩的一首。如果要我为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协奏曲排名次,我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排在第一位。人间可能产生的深挚的感情和绮丽的遐想,在这部作品中都能感受到。我无法想象,贝多芬是在怎样的一种心情下写出了这部作品,高亢和低沉,欢乐和悲伤,明朗和阴郁,同时出现在他的旋律中。如果把这部作品比作一幅画,那么,这幅画把阳光和乌云、暖雨和冰雪、微飔和风暴融合在一起,这是奇妙而自然的融合,水乳交汇,天衣无缝。不管在什么情绪中听这部作品,我的心灵都会产生强烈而悠远的共鸣。

记得在“文化大革命”前,我有一张唱片,是匈牙利小提琴家西格第演奏的这首曲子。唱片非常旧,但声音基本没有变。在那台老式的电唱机里,我能够感受到贝多芬无与伦比的才华,也能感受到西格第的陶醉和激情,还有他那无懈可击的技巧。“文化大革命”中,我常常在无人的夜间,一个人偷偷地打开唱机放这张唱片,这是一件很刺激,也很快乐的事情。后来,斯特恩来中国访问时,我曾经听过他拉这首曲子,但感觉远不如在黑暗的夜间一个人偷偷地听唱片那样美妙。在那场演出中,斯特恩拉错了好几个音符,因为对这首曲子熟,所以他的错误我听得一清二楚。我想,大概是斯特恩老了。后来梅纽因来中国,我也听他拉过这首曲子,感觉还不如斯特恩。我相信,他们年轻时,都曾经把这首曲子拉得精确而又辉煌,就像西格第年轻时在那张旧唱片中拉的那样。不同的人,不同的感情,不同的手,不同的提琴,会使同一首曲子产生不同的效果。然而没有人能够篡改贝多芬的D大调。一个再纤弱的人,沉浸到它的旋律中时,也会变得激情洋溢。我也听过韩国的女小提琴家郑京和拉的这部作品,尽管没有西格第的雄浑和奔放,但她表达出的激情同样光彩四溢。听她的演奏时,我眼前出现了贝多芬雄狮般俯视着大地的沉思的表情,也出现了一双灵巧地操持着琴弓的纤纤玉手,两者的反差是如此强烈,但他们却统一在回旋飞扬的小提琴旋律中,统一在跌宕起伏的D大调中……

台湾小提琴家林昭亮,是我遇到的第五位拉贝多芬D大调的小提琴家。在音乐厅里听他演奏,使我受到了以前未曾有过的震撼。那时林昭亮才二十来岁,但他已经有了大师风范。他站在台上,站在庞大的交响乐队前,那神情却是目空一切,只有小提琴上的四根弦,在他的视野和灵魂中延伸。他不假思索地拉着,D大调仿佛是从他的心里涌出来,通过小提琴的四根弦,流向辽阔的空间。D大调的第一乐章中,有一大段小提琴独奏的华彩乐章。这时,交响乐队隐退了,只剩下一把提琴,在寂静中深情地鸣唱,然而这不是孤独的声音,而是一个清澈透明的灵魂,面对着美妙的人生,面对着清新的大自然,面对着他的善良真诚的朋友们,毫无遮掩地独自倾吐出他心中的激情。这种激情,是悲欢交织的激情,是充满了憧憬和向往的内心独白。拉这段华彩时,我看到林昭亮闭上了眼睛,完全沉浸在琴声里。这时,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抵达了人生的美好境界,也经历了人世沧桑的诗人,从四根琴弦上流出的,是神奇的诗行……

我曾经以为,从此以后,我大概再也听不到更精彩的D大调了,林昭亮已经把贝多芬这一段绮丽曲折的梦想发挥到了极致,然而我终于发现我错了。最近,有朋友送我一张CD,也是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是海菲斯,法国指挥家明希指挥庞大的波士顿交响乐团为他伴奏。以前听过不少海菲拉的小提琴曲,却没有听到他拉贝多芬的D大调。这张CD,我连续听了三遍,海菲斯不仅使我陶醉使我震慑,而且完全把我征服了。这是我听到的最为完美的D大调,该磅礴处气势汹涌,该精微处委婉百转,雷声和微风,咆哮和叹息,呐喊和歌吟,气象万千地在弓弦交吻中产生。我的感觉是,这一曲D大调,已经在海菲斯的心灵深处珍藏酝酿了很久,这样的珍藏和酝酿,使贝多芬的旋律成为他自己的生命和情感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终于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感情涌动,一发而不可收……

有意思的是,海菲斯的这场演出,是六十年代中期的录音,距今也有三十来年了。他在录制这张唱片时,正是我躲在我的小黑屋中偷偷地听西格第的时候。美好的音乐,生命力是多么强大,一代又一代人,一双又一双手,从不同的琴弦上弹拨出同一条河流。这条奔涌的河流漫过了岁月的疆域,超越了国界的藩篱,使无数人徜徉其中,飘游其中,陶醉其中,感叹生命的多彩和世界的奇妙。而这条河流的源头,出自伟大的贝多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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