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

晏几道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初见^①，两重心字罗衣^②。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③。

注释

①小：歌女名，即作者眷恋的旧好。②心字罗衣：用一种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寓含心心相印的意思。③彩云：美人的代称，比喻小。李白《宫中行乐词》中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赏析

本篇是晏几道为怀念歌女小而作，是作者词的艺术的最高成就，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起笔“梦回”与“酒醒”点名作者曾经醉入梦乡，在梦回酒醒后寻找曾经欢宴的踪迹，却发现因斯人已去而“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往昔的欢会依然历历在目，但却又是咫尺天涯，不可重来。在这样的情境中，必然会感到寂寥凄清，故而因何而醉、所梦为何也就不言自明。“去年春恨”一句承上启下，说明佳人的离去已经是去年的恨事，今年忆起，此恨依旧，从而过渡到眼前的春景。“落花”点明春将尽，令人伤感；“微雨”点出天色阴郁，迷蒙中流露着一种悲凉。而在这样的景色中，一个人孤单地站在微雨中，看着燕子双栖双飞，再想起欢会时的场景，心中的酸楚尽在不言之中！

下阕随着情绪的流转，文字也由绵密而变得疏淡起来。“记得”二字总摄，写回忆中初见小时的情景。“两重心字罗衣”明写服饰之美，同时暗示着心心相印的美好愿望，用语委曲婉转。“琵琶弦上说相思”则变得直率，描述小通过琵琶声声来倾诉钟爱之情，表明两人心音已通。然而造化弄人，有情人竟不能如愿以偿，佳人终于像彩云一般飘然而去，不可追寻，如今只有曾经照耀过她的那轮明月依然散发着清辉，使人不禁睹物思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感伤之中。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①，当年拚却醉颜红^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③，犹恐相逢是梦中。

注释

①彩袖：代指女子。玉钟：酒盏的美称。②拚（pàn）却：不惜，甘愿。③剩把：尽把，只管把。银（gāng）：银灯。油灯的美称。

赏析

这首词写和一位思念已久的歌女的重逢，是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上阕追忆当年欢会时的场景：歌女身着盛装，光彩照人，手捧玉盅殷勤劝酒，词人则毫不顾惜身体而畅怀豪饮，并忘情于听歌赏月的逸兴之中，以至于连绿杨掩映的楼头之月什么时候低垂、桃花扇底的歌声什么时候停止都完全不晓得，那份沉醉、那份专注不言自明。上阕用词浓艳，“彩袖”、“玉钟”、“醉颜红”、“桃花扇”等组成了一幅绚烂的图卷，将往事之欢愉渲染到了极致，为下文相见之喜埋下伏笔。下阕章法一变，改用回环、淡远笔调，将悲喜杂错的真情迤逦写来，使得浓艳一转而为轻灵。“从别后”三句描述别后相思相忆之深，以至于经常在梦里相逢。这里所说的相逢是回忆中的初次相遇，由于它在词人脑海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魂牵梦萦。“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才是现实世界的相逢。由于在梦境中相逢是虚，却疑为真，以至于在现实中相逢的时候却怀疑是梦，因此拿着银灯照了好几回才放下心来。久别相思、重聚乍疑的曲折心态，就在这层层推进、层层渲染中，被极为细腻地描摹了出来。

清平乐

留人不住^①，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②，画楼云雨无凭。

注释

①留人不住：留不住心上人。②锦书：《晋书》记载，窦滔在苻坚的时候做过秦州刺史，他的妻子苏蕙曾在锦上织出回文诗寄给他。后来就以锦字或锦书比喻爱人之间的书信。

赏析

这首词是托为青楼女子送别情人之作。上阕一开始就说“留人不住”，可见挽留之诚意和对方的去意已定。既“留”却“不住”，对方还是“醉解兰舟”而去，可见对方对离别的漠然，双方对比鲜明的态度，为后文的怨思埋下了伏笔。第三、四句写女子揣测行客一路上的情形。春水泛着碧波，晓莺啼叫婉转，小舟轻快地前行。两岸风光的宜人、舟中人情绪的飞扬，都从女子的揣度写出，并与女子愁苦的心情再次形成对比，令人感到不平。“渡头杨柳青青”遥应“留人不住”，是兰舟既发后渡头空余的景物。由于被女子主观的情绪所点染，因此“枝枝叶叶”仿佛都含有离情。结尾两句笔调陡然一转，变怨恨而为决绝。“此后锦书休寄”看起来要割断感情的联系，似乎不可理解，但其实是负气之言，也暗含着一种难以言明的隐痛。青楼女子社会地位低下，任人玩弄，没有爱的权利，尽管有时会遇见倾心的男子，但终究是无法长久的。“画楼云雨无凭”既是对眼下的别离情形的怨语，也是对自身低微的社会地位、不幸的命运遭际和不公的感情生活的一种抱怨。全词一波三折，在多情——埋怨——绝望的过程中，将一种不忍割舍的痴情成功地表现了出来。

阮郎归^①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衾凤冷^②，枕鸳孤^③，愁肠待酒舒。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注释

①阮郎归：又名“醉桃源”，双调47字，平韵。②衾凤：即凤衾，绣有鸾凤的锦被。③枕鸳：即鸳枕，绣有鸳鸯的枕头。

赏析

这是一首抒写闺怨的词。不过，与其他同题材的作品相区别的是，尽管全词通篇都饱含着闺中人的哀怨，但是在这怨情的背后，却流露着作者沉静的深思和冷漠的关照。起句“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以物写人，以人比物，出语不凡。“旧香残粉”虽然使用了很久，但是它的香味却始终如故，但是那离人的感情却经不起时间和空间的检验而越来越淡，大不如前了。以物的有情衬托离人的无情，揭示出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这不能不说是词人对人生的一种独特而冷静的思考方式。“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以冷漠的语气将哀怨之情道出，是对前两句的补充和延伸。离人初去时还有几行书信寄回来，可是从春到秋，书信就越来越少了，这也正是“人情恨不如”的原因。

下阕由眼前的忧思而转述到夜间的愁思，诉说其处境的悲凉、相思的痛苦。“衾凤冷，枕鸳孤”是清冷、孤寂之境况的真实写照，也是闺中人的主观体验和感受。锦被上绣的凤凰，枕头上绣的鸳鸯，都曾经见证了这段美好的感情，可是如今物是而人非，怎么能不让人更加痛惜？“梦魂纵有也成虚”是一种冷静地反思和深深的绝望心态的反映。因为梦境就算再甜蜜，也不过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罢了，永远无法把握得住。但是如果梦里能相见，总也聊胜于无吧。最可悲的就是，空有相思却竟然难以成梦，使得这最后的一点可能的慰藉也无法得到。这种欲擒故纵、未发先敛的笔法，使得词意跌宕起伏，造成了极为动人的艺术效果。

六幺令^①

绿阴春尽，飞絮绕香阁。晚来翠眉宫样，巧把远山学^②。一寸狂心未说，已向横波觉^③。画帘遮帀^④，新翻曲妙，暗许闲人带偷掐。前度书多隐语，意浅愁难答。昨夜诗有回文，韵险还慵押。都待笙歌散了，记取来时霎。不消红蜡，闲云归后，月在庭花旧阑角。

^①六幺令：又名“绿腰”，双调94字，仄韵。^②远山：将眉毛画成远山的样子。^③横波：目光斜视。^④遮帀（zā）：周围的意思。

赏析

这首词写一位歌女与情人的约会，选材角度新颖而独特。开篇“绿荫春尽，飞絮绕香阁”不仅点出时令、季节，还喻示着歌女暗约情郎时的兴奋心情。夜晚将至，约会的时间已经临近，于是歌女开始梳妆打扮，学着宫中的远山眉样精心描画。细节的描写，充分体现出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态。“一寸狂心”句以细腻的形象描摹，写出精心装扮之后的歌女难以抑制热切的心情，在席间刚刚寻觅到郎君的所在，便迫不及待地以秋水般横转的眼波频频送情。一个“向”字，一个“觉”字，道出二人的眉目传情，心照不宣。“画帘”后几句写笙歌演出时的情况。在四处都有帘幕遮护的宴席场所，她演奏的新翻曲子精妙无比。由于所爱之人在场，她要用尽所有的本领来演奏，就算曲子被人偷学也在所不惜。

下阕前四句先补叙歌女约会情郎的原因。因他“多隐语”、“有回文”的频注释频书信、诗歌使她难以作答，所以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这几句补叙明了两人交往的亲密程度，也说明了今晚约会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最后几句叮嘱约会的时间、地点，写得生动而精彩。“都待笙歌散了，记取来时霎”是告知在笙歌散后去约会；那么地点呢？就在“庭花旧阑角”。用云、月、花来装饰这个约会的地方，更为这一段甜蜜的恋情增加了几分情趣，更能衬托出花前月下一对幽会情人的愉悦心情。全词笔触细腻，角度新颖，将人物的心理活动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出来。

御街行^①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阑干倚尽犹慵去^②，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注释

①御街行：又名“孤雁儿”，双调，仄韵，有76字及78字两种调式。②慵：不情愿。

赏析

唐代诗人崔护在《题都城南庄》中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名句，后世经常化用这两句的意境。晏几道这首词也写故地重游恋旧情怀，并化用了崔护的句子，不过他并没有落于崔诗的窠臼，而是能自出新意。与崔诗直接追忆往事的叙述方式不同的是，晏词直接从眼前的景象咏起，然后逐渐进入记忆深处最打动人的东西。开篇“街南绿树”四句描摹了一幅生动的晚春图景：绿柳如烟，飞絮蒙蒙，千树万树的花朵犹如少女美丽的面庞，在明媚的春光中摇曳着迷人的风姿。从这一片似锦的繁花中，一眼就能认出那疏帘高卷的朱户，可见对故地的熟稔程度。“北楼闲上”照应上面，点出观看上述风景的视角和行踪。正因为是在高楼上俯瞰，所以看得见那么多的柳树、飞絮和繁花，才能从花丛中一眼认出那熟悉的朱户。作者使用倒装笔法先写出俯瞰的画面，再写出楼头人引颈颙望的行踪，传神地表现了一种急切寻觅的情态。

下阕由摹景转入抒情。在这样充满惆怅的张望中，作者“阑干倚尽”，甚至于在“几度黄昏雨”之后，也不愿意离开，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接下来的“盘马”两句说明了原因：原来在这样的晚春三月，他曾经盘马于那青苔之上，深驻于绿荫遮蔽下的那个“朱户”。如今落花依然铺满小径，画屏也像往日一样空掩着，可是伊人又在何处呢？全片不说幽情而欢娱自见，不说愁苦而惆怅自在，显示出晏几道驾驭题材的高超能力。

留春令^①

画屏天畔，梦回依约，十洲云水^②。手捻红笺寄人书，写无限伤春事。别浦高楼曾漫倚。对江南千里。楼下分流水声中，有当日凭高泪。

注释

^①留春令：双调50字，仄韵，另有52字、54字体，句法略异。^②十洲：汉代东方朔《十洲记》载，十洲为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为神仙之所在。

赏析

晏几道之词善写梦境，这首抒写怀念意中人的小词却一反常法，只写梦回之后，梦里的情景只从侧面写来，别有一种风情。起笔“画屏天畔”突发奇想：梦回天畔，依稀见到那十洲的青山绿水，梦回之后依然隐约浮现在脑海中。近在咫尺的画屏，被抒情主人公幻化成迷离的仙境，主人公追求的无望，怀思的痛苦，就在这一远一近、一虚一实的对比中被凸现了出来。梦回之后的怅惘，和心中对远方人的痴情，都促使他拿起红笺来，把伤春的情事都写下来。残梦和现实，画屏与红笺，十洲山水和伤春事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丹青，创造出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下阕通过写别后的殷切思念而追忆往事。在两人分别的水边高楼上，他曾经随意地伫立，怅望辽阔的江南大地。“高楼”与“江南千里”的对比，显出空旷、寂静的效果，也衬托出独倚者的落寞。结尾两句话用晁元忠的诗句“水从楼前来，中有美人泪”，将怀思更加推进一步。水的分流，就像人的分别；当日凭高之泪，流水中载着昔日的相思之泪，缓缓东流。伤心人眼中所见，无一不是伤心之物，相思之深、伤心之痛也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