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文革”期间的阅读

四 “文革”期间的阅读

张新颖:我看你那篇《隐居的时代》,里面谈到“文革”当中的阅读,我觉得这个写得蛮有意思的。

王安忆:那都是发生在我们当时生活里的情形。

张新颖:我们通常会很简单地以为,“文革”当中没有书好读,大家就好像没有读书一样。

王安忆:我跟你说就是杂。没有教育,没有老师,没有文化设施,却什么书都有,都能到手,因为没有管辖。图书馆都已经漫无秩序,谁都可以跑进去拿两本书出来,书就在社会上乱七八糟地通行着。我觉得那时候的人比现在的人生活得文学,比现在的人生活得有文学性。没有别的娱乐,就看书,拿到一本书很宝贝的,看得倒背如流。

张新颖:看的都是什么书呢?

王安忆:我的整个古典文学的阅读都是在那时候完成的,比如说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屠格涅夫的东西在那个时代看,是特别的养料。

张新颖:正好和那个时代背景特别不一样。

王安忆:可是和青春期是有关系的,我觉得在那一阶段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是屠格涅夫,另一个是托尔斯泰。高尔基的东西吧,太沉重,因为高尔基的东西和我们的特别像,就是你会觉得,哎呀,这个“人间”是一样的;而屠格涅夫的东西很诗意的,是很诗意的,你会觉得精神上有个逃避的地方。

张新颖:那个时候主要看的是十九世纪的经典作家?

王安忆:经典的,经典作家。

张新颖:其他的呢?

王安忆:我一向喜欢看翻译过来的西方小说,但是那些男孩子他们喜欢看《三国演义》《水浒传》《儿女英雄传》什么的,我是比较倾向西方译作,普希金的全部译作那时候全部看完了,都不知道是哪来的这些书,破破烂烂缺章少页,但一点都不缺书。

张新颖:这不是从你自己家里找出来的?

王安忆:很多书不是家里的。自己家里边的书已经给我妈妈卖了好多。

好像那时候真的是不缺书。还有《约翰.·.克里斯朵夫》,也是那个时候看的。托尔斯泰就是那个时候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那时候看的。大仲马、小仲马也是那时候看的。还看那个《月亮宝石》,这样惊险的神秘的东西;福尔摩斯也都看的,这是很好的书,非常有趣味。

张新颖:就那个时候的阅读,你说的是你个人的情况,还是一个带有点普遍性的知青的情况?

王安忆:我觉得是相当普遍的,那时候凡是青年都是苦闷的;凡是苦闷的人,他只有看书。我就觉得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比现在更加有文学性。无论具备何种才能的人,比如科学、技术、体育、绘画,他们怎么处理他们的苦闷?还是看书,看文学书,所有的有志向的人,哪怕志向是和文学背离的,满足自己情感,宣泄自己情感,还是看书,看小说。不像现在,现在的文学职业化了,只有职业里的人才和文学有关;他如果是搞理工的,就完全和文学不沾边了。

张新颖:现在人看书没有那个激情了。

王安忆:阅读吧,是个习惯,我觉得如果你在二十岁以前没养成这个习惯,你在二十岁以后真的是很难培养起来了。我们已经是一种生活习惯,我到一个地方去,如果没有些文字可以让我入目的话,就觉得日子很难熬很难熬的。年前,我到日本访问,带去的书都看完了,就到处找能够读的,找到些哪里有吃东西的,哪里有玩的英文的导游的宣传品,看看也好,看到后来连这个也看完了。我觉得没有可以进入视野的文字,就很苦闷,真的很苦恼,这是一种习惯。

张新颖:你出去旅行的时候,到国外去时间稍微长一点,都带书?

王安忆:我都带书。

张新颖:带很多?

王安忆:那么我就要选择,一般带比较难读的,什么《五代诗话》啊,或者明清小品啊,就是读一些不能顺畅阅读的东西,可以维持较长时间。这次去日本就是吃了一个亏,我到那边去要和渡边淳一对话么,我想他的东西我一点都没看过,那我就是带了本他的书,他的书看起来很快,半天就看完了,那么就没书了,这很苦恼。

张新颖:怎么会和渡边淳一对话?

王安忆:对方安排的,因为他们觉得渡边淳一在中国挺有影响的,同时呢,也有顾虑,好像挺不好意思的,安排一个这么pop的人跟你们对话,于是说你们有些作家要是没兴趣的话可以不来,那我说我们当然要去了,他不管怎么说是前辈了,七十多岁了。我们全体到场和他见面座谈,他也是蛮恳切的。

张新颖:但他确实是一个通俗作家。

王安忆:非常通俗,通俗到极点的一个人。但是我当时带去的一本书是他最好的书,是他写的一本传记,这本传记我觉得他写得还不错,至少让我知道了明治时候的一些情况。我当时带着这个去看,还没到日本就看完了,在北京就看完了。见到他还不错,他送给我一套《失乐园》,台湾版的《失乐园》,结果也很快看完了,因为也很容易看。我就觉得我们这些人已经变成阅读动物了,没有文字的话,就觉得惶惶不可终日,一定要找到阅读的东西才行。

张新颖:在“文革”中阅读的时候,有没有读过二十世纪的西方作品?

王安忆:读不到,那时候。

张新颖:那可能和你在安徽插队有关系。

王安忆:不是,这可能和我们当时的翻译有关系。

张新颖:好像就是北京的一些人,他们在“文革”当中,有的人说读到过一些现代主义的东西。

王安忆:是后来吧,可能是八十年代的时候。“文革”当中怎么可能有,怎么会看到?

张新颖:原来有一些叫白皮书、黄皮书的出版物。

王安忆:白皮书我也看到过,像《解冻》也有。可能我阅读的范围还是小。我不晓得他们怎么会看到,他们可能混淆了,我觉得八十年代很容易就被混淆到“文化大革命”当中去,肯定就是八十年代,这个书还是有一定限制的,没有翻译你肯定看不到的。

张新颖:翻译是有一些翻译的,但是它流传范围是很小的。

王安忆:那可能就是高干子弟。当时西方二十世纪的作品要能看到也就是苏俄的了,《多雪的冬天》什么的,还能有哪里的?

张新颖:你看像多多写了一首诗,是七几年写的,就说到茨维塔耶娃,那时候可以看到茨维塔耶娃。

王安忆:哦,她不是苏俄的么,苏俄的东西好像能看到,包括阿.·.托尔斯泰的东西也能看到。但欧美的几乎看不到,美国的东西比较少。

张新颖:那后来,到了“文革”结束以后,八十年代,你对二十世纪的作品阅读得多吗?

王安忆:不多,我好像在那个少年时代形成了一个阅读基础,像一个堡垒一样的,我对后来的东西有一点排斥,好像有种抵抗力了,挺奇怪的。

张新颖:我觉得这一点你和别人有点不太一样。我读西方作品当然很晚了,我八十年代中期上大学,那个时候呢就自己订一份《外国文艺》,订一份《世界文学》,订了很长时间。后来我知道,那个时候的作家,你们这个年龄的作家,很多人都在看这两个杂志,我能够从他们的作品里面看到非常清楚的影子。不是个别作家,比较普遍的。但你好像不是。

王安忆:我就觉得二十世纪的作家或者说现代派的作家,他告诉人们的都是方法,就像教科书一样。余华曾经写过一篇非常短小的文章,在一个外国文学的期刊上,他就讲到卡夫卡和托尔斯泰,他说托尔斯泰好像是一个银行,也就是说他可以是取之不尽的,可以再生的,不断不断地在繁生,而卡夫卡就只是一笔贷款。他说得很好,我很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东西大多就是方法,教给你很多方法,古典作家他给你的是教养,是整个教养,所以我现在很怕别人分析作品,拿出十八般武艺来解构,好作品不能分析的,真的就是不能分析的一些东西。其实读书就是教养的培养,教养还是得从小培养起,你大了以后水都泼不进了。现在这代作家吧,真的还是比较缺教养,这也是有的时候后劲不足的一个原因。学来的方法很快就用完了,而且你看到进来一个方法会有那么多人用,哗,都挥霍掉,再进来,再挥霍掉,挥霍得特别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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