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俗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唯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我的母亲
中国文化馆要我写一篇《我的母亲》,并寄我母亲的照片一张。照片我有一张四寸的肖像,一向挂在我的书桌的对面。已有放大的挂在堂上,这一张小的不妨送人。但是《我的母亲》一文从何处说起呢?看看我母亲的肖像,想起了母亲的坐姿。母亲生前没有摄影取坐像的照片,但这姿态清楚地摄入在我脑海中的底片上,不过没有晒出。现在就用笔墨代替显影液和定影液,把我的母亲的坐像晒出来吧:
我的母亲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
老屋的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是母亲的老位子。从我小时候直到她逝世前数月,母亲空下来总是坐在这把椅子上,这是很不舒服的一个座位:我家的老屋是一所三开间的楼厅,右边是我的堂兄家,左边一间是我的堂叔家,中央是没有板壁隔开,只拿在左右的两排八仙椅子当作三家人的界限。所以母亲坐的椅子,背后凌空。若是沙发椅子,三面有柔软的厚壁,凌空无妨碍。但我家的八仙椅子是木造的,坐板和靠背成九十度角,靠背只是疏疏的几根木条,其高只及人的肩膀。母亲坐着没处搁头,很不安稳。母亲又防椅子的脚摆在泥土上要霉烂,用二三寸高的木座子垫在椅子脚下,因此这只八仙椅子特别高,母亲坐上去两脚须得挂空,很不便利。所谓西北角,就是左边最里面的一只椅子,这椅子的里面就是通过退堂的门。退堂里就是灶间。母亲坐在椅子上向里面顾,可以看见灶头。风从里面吹出的时候,烟灰和油气都吹在母亲身上,很不卫生。堂前隔着三四尺阔的一条天井便是墙门。墙外面便是我们的染坊店。母亲坐在椅子上向外面望,可以看见杂沓往来的顾客,听到沸反盈天的市井声,很不清静。但我的母亲一生坐在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这样不安稳、不便利、不卫生、不清静的一只八仙椅子上,眼睛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母亲为什么老是坐在这样不舒服的椅子上呢?因为这位子在我家中最为重要。母亲坐在这位子上可以顾到灶上,又可以顾到店里。母亲为要兼顾内外,便顾不到座位的安稳不安稳、便利不便利、卫生不卫生和清静不清静了。
我四岁时,父亲中了举人,同年祖母逝世,父亲丁艰(注:遭逢父母丧事)在家,郁郁不乐,以诗酒自娱,不管家事,丁艰终而科举废,父亲就从此隐遁。这期间家事店事,内外都归母亲一个人兼理。我从书堂出来,照例走向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的母亲的身边,向她讨点东西吃。母亲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伸手除下挂在椅子头顶的“饿杀猫篮”,拿起饼饵给我吃;同时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给我几句勉励。
我九岁的时候,父亲遗下了母亲和我们姐弟六人、薄田数亩和染坊店一间而逝世。我家内外一切责任全部归母亲负担。此后,她坐在那椅子上的时间愈加多了。工人们常来坐在里面的凳子上,同母亲谈家事;店伙们常来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同母亲谈店事;父亲的朋友和亲戚邻人常来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同母亲交涉或应酬。我从学堂里放假回家,又照例走向西北角椅子边,同母亲讨个铜板。有时,这四班人同时来到,使得母亲招架不住,于是她用眼睛的严肃的光辉来命令、警戒,或交涉;同时又用了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来劝勉、抚爱,或应酬。当时的我看惯了这种光景,以为母亲是天生坐在这只椅子上的,而且,天生有四班人向她缠绕不清的。
我十七岁离开母亲到远方求学,临行的时候,母亲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告诫我待人接物、求学立身的大道,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关照我起居饮食一切的细事。她给我准备学费,她给我置备行李,她给我制一罐猪油炒米粉,放在我的网篮里。她给我做一个小线板,上面插两只引线放在我的箱子里,然后送我出门。放假归来的时候,我一进店门,就望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她欢迎我归家,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探问我的学业,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晚上她亲自上灶,烧些我所爱吃的菜蔬给我吃,灯下她详询我的学校生活,加以勉励、教训,或责备。
我二十二岁毕业后,赴远方服务,不克依居母亲膝下,唯假期归省。每次归家,依然看见母亲坐在西北角里的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像贤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师一般教训我。
我三十岁时,弃职归家,读书著述奉母。母亲还是每天坐在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只是她的头发已由灰白渐渐转成银白了。
我三十三岁时,母亲逝世。我家老屋西北角里的八仙椅子上,从此不再有我母亲坐着了。然而,每次看见这只椅子的时候,脑海一定浮出母亲的坐像——眼睛里发出严肃的光辉,口角上表出慈爱的笑容。她是我的母亲,同时又是我的父亲。她以一身任严父兼慈母之职而训诲我、抚养我,从我呱呱坠地直到三十三岁,不,直到现在。
陶渊明诗云:“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我也犯这个毛病。我曾经全部接受了母亲的慈爱,但不会全部接受她的训诲。所以现在我每次在想象中瞻望母亲的坐像,对于她口角上的慈爱的笑容觉得十分感谢,对于她眼睛里的严肃的光辉,觉得十分恐惧。这光辉每次给我以深刻的警惕和有力的勉励。
梦痕
我的左额上有一条同眉毛一般长短的疤,这是我儿时游戏中在门槛上跌破了头颅而结成的。相面先生说这是破相,这是缺陷,但我自己美其名曰“梦痕”,因为这是我的梦一般的儿童时代所遗留下来的唯一的痕迹。由这痕迹可以探寻我的儿童时代的美丽的梦。
我四五岁时,有一天,我家为了“打送”(作者家乡风俗,即亲戚家的孩子第一次上门来做客,辞去时,主人家必做几盘包子送他,名曰“打送”)某家的小客人,母亲、姑母、婶母和诸姊们都在做米粉包子。厅屋的中间放一只大匾,匾的中央放一只大盘,盘内盛着一大堆黏土一般的米粉,和一大碗做馅用的甜甜的豆沙。大家围坐在大匾的四周。各人卷起衣袖,向盘内摘取一块米粉来,捏做一只碗的形状,夹取一筷豆沙来藏在这碗内,然后把碗口收拢来,做成一个圆子。再用手法把圆子捏成三角形,扭出三条绞丝花纹的脊梁来,最后,在脊梁凑合的中心点上打一个红色的“寿”字印子,包子便做成。一圈一圈地陈列在大匾内,样子很是好看。大家一边做,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笑。有时说谁的做得太小,谁的做得太大;有时盛称姑母做得太玲珑,有时笑指母亲做得像个塌饼。笑语之声,充满一堂。这是一年中难得的全家欢笑的日子。而在我,做孩子的,在这种日子更有无上的欢乐。在准备做包子时,我得先吃一碗甜甜的豆沙。做的时候,我只要噪闹一下子,母亲们会另做一只小包子来给我当场就吃。新鲜的米粉和新鲜的豆沙,热热地做出来就吃,味道最好不过的。我往往吃一只不够,再噪闹一下子就得吃第二只。倘然吃第二只还不够,我可嚷着要替她们打寿字印子。这印子是不容易打的:蘸的水太多了,打出来一塌糊涂,看不出寿字;蘸的水太少了,打出来又不清楚;况且,位置要摆得正,歪了就难看;打坏了又不能揩抹涂改。所以我嚷着要打印子,是母亲们最怕的事。她们便会和我商量,把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一小粒米粉给我,叫我“自己做来自己吃”。这正是我所盼望的主要目的!开了这个例之后,各人做圆子收口时摘下来的米粉,就都得照例归我所有。再不够时还得要求向大盘中扭一把米粉来,自由捏造各种黏土手工:捏一个人,团拢了,改捏一只狗;再团拢了,再改捏一支水烟管……捏到手上的龌龊都混入其中,而雪白的米粉变成了灰色的时候,我再向她们要一朵豆沙来,裹成各种四不像的东西,吃下肚子里去。这一天因为我噪得特别厉害些,姑母做了两只小巧玲珑的包子给我吃,母亲又摘了一团米粉给我玩。为求自由,我不在那场上吃弄,拿了到店堂里,和五哥哥一同玩弄。五哥哥者,后来我知道是我们店里的学徒,但在当时我只知道他是我儿时的最亲爱的伙伴。他的年纪比我长,智力比我高,胆量比我大,他常做出种种我所意想不到的玩意儿来,使得我惊奇。这一天我把包子和米粉拿出去同他共玩,他就寻出几个印泥菩萨的小型的红泥印子来,教我印米粉菩萨。
后来我们争执起来,他拿了他的米粉菩萨逃,我就拿了我的米粉菩萨追。追到排门旁边,我跌了一跤,额骨磕在排门槛上,磕了眼睛大小的一个洞,便昏迷不醒。等到有知觉的时候,我已被抱在母亲手里,外科郎中蔡德本先生,正在用布条向我的头上重重叠叠地包裹。
自从我跌伤以后,五哥哥每天趁店里空闲的时候到楼上来省问我。来时必然偷偷地从衣袖里摸出些我所爱玩的东西来,例如,关在自来火匣子里的几只叩头虫、洋皮纸人头、老菱壳做成的小脚、顺治铜钿磨成的小刀等送给我玩,直到我额上结成这个疤。
讲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我的回想中印象最清楚的人物,莫如五哥哥。而五哥哥的种种可惊可喜的行状,与我的儿童时代的欢乐,也便跟了这回想而历历地浮现到眼前来。
他的行为的顽皮,我现在想起了还觉吃惊。但这种行为对于当时的我,有莫大的吸引力,使我时时刻刻追随他,自愿地做他的从者。他用手捉住一条大蜈蚣,摘去了它的有毒的钩爪,藏在衣袖里,走到各处,随时拿出来吓人。我跟了他走,欣赏他的把戏。他有时偷偷地把这条蜈蚣放在别人的瓜皮帽子上,让它沿着那人的额骨爬下去,吓得那人直跳起来。有时怀揣着这条蜈蚣去蹲坑,等候邻席的蹲坑者正在拉屎的时候,把蜈蚣丢在他的裤子上,使得那人扭着裤子乱跳,累了满身的粪。又有时在众人面前他偷把这条蜈蚣放在自己的额上,假装被咬的样子号啕大哭起来,使得满座的人惊慌失措,七手八脚地营救。正在危急存亡的时候,他伸起手来收拾了这条蜈蚣,忽然破涕为笑,一溜烟逃走了。后来,这套戏法渐渐做穿,有的人警告他说,若是再拿出蜈蚣来,要打头颈拳了。于是,他换出别种花头来:他躲在门口,等候警告打头颈拳的人将走出门,突然大叫一声,倒身在门槛边的地上,乱滚乱撞,哭着嚷着,说是践踏了一条臂膀粗的大蛇,但蛇是已经钻进榻底下去了。走出门来的人被他这一吓,实在魂飞魄散;但见他的受难比自己更深,也无可奈何他,只怪自己的运气不好。他看见一群人蹲在岸边钓鱼,便参加进去,和蹲着的人闲谈。同时偷偷地把其中相接近的两人的辫子梢头结住了,自己就走开,躲到远处去作壁上观。被结住的两人中若有一人起身欲去,滑稽剧就演出来给他看了。诸如此类的恶戏,不胜枚举。
现在回想他这种玩耍,实在近于为虐的戏谑。但当时他热心地创作,而热心地欣赏的孩子,也不止我一个。世间的严正的教育者,请稍稍原谅他的顽皮!我们的儿时,在私塾里偷偷地玩了一个折纸手工,是要遭先生用铜笔套管在额骨上猛钉几下,外加在至圣先师孔子之神位面前跪一支香的!
况且,我们的五哥哥也曾用他的智力和技术来发明种种富有趣味的玩意儿,我现在想起了还可以神往。暮春的时候,他领我到田野去偷新蚕豆。把嫩的生吃了,而用老的来做“蚕豆水龙”。其做法,用煤头纸火把老蚕豆荚熏得半熟,剪去其下端,用手一捏,荚里的两粒豆就从下端滑出,再将荚的顶端稍稍剪去一点,使成一个小孔。然后把豆荚放在水里,待它装满了水,以一只手捏住其下端而取出来,再以另一只手用力压榨豆荚,一条细长的水带便从豆荚的顶端的小孔内射出。制法精巧的,射水可达一二丈之远。他又教我“豆梗笛”的做法:摘取豌豆的嫩梗长约寸许,以一端塞入口中轻轻咬嚼,吹时便发喈喈之音。再摘取蚕豆梗的下段,长四五寸,用指甲在梗上均匀地开几个洞,做成豆的样子。然后把豌豆梗插入这笛的一端,用两手的指随意启闭各洞而吹奏起来,其音宛如无腔之短笛。他又教我用洋蜡烛的油做种种的浇造和塑造,用芋艿或番薯镌刻种种的印版,大类现今的木版画……诸如此类的玩意儿,亦复不胜枚举。
现在我对这些儿时的乐事久已缘远了。但在说起我额上的疤的来由时,还能热烈地回忆神情活跃的五哥哥和这种兴致蓬勃的玩意儿。谁言我左额上的疤痕是缺陷?这是我的儿时欢乐的佐证,是我的黄金时代的遗迹。过去的事,一切都如梦幻一般地消灭,没有痕迹留存了。只有这个疤,好像是“脊杖二十,刺配军州”时打在脸上的金印,永久地明显地记录着过去的事实,一说起就可使我历历地回忆前尘。仿佛我是在儿童世界的本贯地方犯了罪,被刺配到这成人社会的“远恶军州”来的。这无期的流刑虽然使我永无还乡之望,但凭这脸上的金印,还可回溯往昔,追寻故乡的美丽的梦啊!
静观人生
一
我似乎看见,人的心都有包皮。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略略遮蔽一点,然而,真的赤色的心的玲珑的姿态,隐约可见。有的人的心用纸包,骤见虽看不到,细细掴起来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时纸要破,露出绯红的一点来。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不会破,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显露了。
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常是赤裸裸而鲜红的。
二
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我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只得默默不语。
安得几个朋友,不用下棋法来谈话,而各舒展其心灵相示,像开在太阳光下的花一样。
三
花台里生出三枝扁豆秧来。我把它们移种到一块空地上,并且,用竹竿搭一个棚,以扶植它们。每天清晨为它们整理枝叶,看它们欣欣向荣,自然发生一种兴味。
那蔓好像一个触手,具有惊人的攀缘力。但究竟因为不生眼睛,只管盲目地向上发展,有时会钻进竹竿的裂缝里,回不出来,看了令人发笑。有时一根长条独自脱离了棚,颤袅地向空中伸展,好像一个摸不着壁的盲子,看了又很可怜。这时候便需我去扶助。扶助了一个月之后,满棚枝叶婆娑,棚下已可纳凉闲话了。
有一天清晨,我发现豆棚上忽然有了大批的枯叶和许多软垂的蔓,惊奇得很。仔细检查,原来近地面处一枝总干,被不知什么东西伤害了。未曾全断,但不绝如缕。根上的养分通不上去,凡属这总干的枝叶就全部枯萎,眼见得这一族快灭亡了。
这状态非常凄惨,使我联想起世间种种的不幸。
四
十余年前有一段时期流行用紫色的水写字。买三五个铜板洋青莲,可泡一大瓶紫水,随时注入墨匣,有好久可用。我也用过一会儿,觉得这固然比磨墨简便。但我用了不久就不用了,我嫌它颜色不好,看久了令人厌倦。
后来,大家渐渐不用,不久此风便息。用不厌的,毕竟只有黑和蓝两色。东洋人写字用黑。黑由红、黄、蓝三原色等量混合而成,三原色具足时,使人起安定圆满之感。因为世间一切色彩皆由三原色产生,故黑色中包含着世间一切色彩了。西洋人写字用蓝,蓝色在三原色中为寒色,少刺激而沉静,最可亲近,故用以写字,使人看了也不会厌倦。
紫色为红、蓝两色合成。三原色既不具足,而性又刺激,宜其不堪常用。但这正是提倡白话文的初期,紫色是一种蓬勃的象征,并非偶然的。
五
有一回我画一个人牵两只羊,画了两根绳子。有一位先生教我:“绳子只要画一根,牵了一只羊,后面的都会跟来。”我恍悟自己阅历太少。后来留心观察,看见果然:前头牵了一只羊走,后面数十只羊都会跟去。无论走向屠场,没有一只羊肯离群而另觅生路的。
后来看见鸭也如此。赶鸭的人把数百只鸭放在河里,不须用绳子系住,群鸭自能互相追随,聚在一块。上岸的时候,赶鸭的人只要赶上一二只,其余的都会跟了上岸。即便是在四通八达的港口,也没有一只鸭肯离群众而走自己的路。
牧羊的和赶鸭的就利用它们的模仿性,以完成他们自己的事业。
给我的孩子们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婉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都想拼命地用全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去普陀山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它、喂它;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它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broken heart(心碎)、如丧考妣、全军覆没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笛。宝姐姐讲故事给你听,说到“月亮姐姐挂下一只篮来,宝姐姐坐在篮里吊了上去,瞻瞻在下面看”的时候,你何等激昂地同她争,说:“瞻瞻要上去,宝姐姐在下面看!”甚至哭到漫姑面前去求审判。我每次剃了头,你真心地疑我变了和尚,好几时不要我抱。最是今年夏天,你坐在我膝上发现了我腋下的长毛,当作黄鼠狼的时候,你何等伤心,你立刻从我身上爬下去,起初眼瞪瞪地对我端相,继而大失所望地号哭,看看,哭哭,如同对被判定了死罪的亲友一样。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直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坐火车、坐汽车、办酒、请菩萨、堆六面画、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大人们的呼号“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依样画几笔画,写几篇文的人称为艺术家、创作家,对你们更要愧死!
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绝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当你蹲在榻上注视你母亲动手毁坏的时候,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煞风景而野蛮”吧!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吧!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让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来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让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吧!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谢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样出肝胆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的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作“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什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可以暂时放下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历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
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美与同情
有一个儿童,他一走进我的房间里,便给我整理东西。他看见我的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给我翻转来。看见我的茶杯放在茶壶的环子后面,给我移到口子前面来。看见我床底下的鞋子一顺一倒,给我掉转来。看见我壁上的立幅的绳子拖出在前面,搬了凳子,给我藏到后面去。我谢他:“哥儿,谢谢你这样勤勉地给我收拾!”
他回答我说:
“不是,因为我看了那种样子,心情很不安适。”是的,他曾说,“挂表的面合覆在桌子上,看它何等气闷!”“茶杯躲在它母亲的背后,教它怎样吃奶奶?”“鞋子一顺一倒,教它们怎样谈话?”“立幅的辫子拖在前面,像一个鸦片鬼。”我实在钦佩这哥儿同情心的丰富。从此,我也着实留意于东西的位置,体谅东西的安适了。它们的位置安适,我们看了心情也安适。于是,我恍然悟到,这就是美的心境,就是文学的描写中所常用的手法,就是绘画的构图上所经营的问题。这都是同情心的发展。普通人的同情只能及于同类的人,或至多及于动物,但艺术家的同情非常深广,与天地造化之心同样深广,能普及于有情、非有情的一切物类。
我次日到高中艺术科上课,就对他们做这样的一番讲话:
世间的物有各种方面,各人所见的方面不同。譬如一株树,在博物家、在园丁、在木匠、在画家,所见各人不同。博物家见其性状,园丁见其生息,木匠见其材料,画家见其姿态。
但画家所见的,与前三者又根本不同。前三者都有目的,都想起树的因果关系,画家只是欣赏目前的树本身的姿态,而别无目的。所以画家所见的方面,是形式的方面,不是实用的方面。换言之,是美的世界,不是真善的世界。美的世界中的价值标准,与真善的世界中全然不同,我们仅就事物的形状、色彩、姿态而欣赏,更不顾问其实用方面的价值了。
所以,一枝枯木、一块怪石,在实用上全无价值,而在中国画家眼里是很好的题材。无名的野花,在诗人的眼中异常美丽。故艺术家所见的世界,可说是一视同仁的世界,平等的世界。艺术家的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都给予热诚的同情。
故普通世间的价值与阶级,入了画中便全部撤销了。画家把自己的心移入于儿童的天真的姿态中而描写儿童,又同样地把自己的心移入于乞丐的痛苦的表情中而描写乞丐。画家的心,必常与所描写的对象相共鸣共感、共悲共喜、共泣共笑。倘不具备这种深广的同情心,而徒事手指的刻画,绝不能成为真的画家。即使他能描画,所描的至多仅抵一幅照相。
画家须有这种深广的同情心,故同时又有丰富而充实的精神力不可。倘其伟大不足与英雄相共鸣,便不能描写英雄;倘其柔婉不足与少女相共鸣,便不能描写少女。故大艺术家必是大人格者。
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诗人常常听见子规的啼血、秋虫的促织,看见桃花的笑东风、蝴蝶的送春归。用实用的头脑看来,这些都是诗人的疯话。其实,我们倘能身入美的世界中,而推广其同情心,及于万物,就能切实地感到这些情景了。画家与诗人是同样的,不过,画家注重其形式姿态的方面而已。没有体得龙马的活力,不能画龙马;没有体现松柏的劲秀,不能画松柏。中国古来的画家都有这样的明训。西洋画何独不然?我们画家描一个花瓶,必其心移入于花瓶中,自己化作花瓶,体得花瓶的力,方能表现花瓶的精神。我们的心要能与朝阳的光芒一同放射,方能描写朝阳;能与海波的曲线一同跳舞,方能描写海波。这正是“物我一体”的境涯,万物皆备于艺术家的心中。
为了要有这点深广的同情心,中国画家作画时先要焚香默坐,涵养精神,然后和墨伸纸,从事表现。其实西洋画家也需要这种修养,不过不曾明言这种形式而已。不但如此,普通的人,对于事物的形色姿态,多少必有一点共鸣共感的天性。房屋的布置装饰,器具的形状色彩,所以要求其美观者,就是为了要适应天性的缘故。眼前所见的都是美的形色,我们的心就与之共感而觉得快适;反之,眼前所见的都是丑恶的形色,我们的心也就与之共感而觉得不快。不过共感的程度有深浅高下不同而已。对于形色的世界全无共感的人,世间恐怕没有;有之,必是天资极陋的人,或理智的奴隶,那些真是所谓“无情”的人了。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doll)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
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俗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唯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西洋艺术论者论艺术的心理,有“感情移入”之说。所谓感情移入,就是说我们对于美的自然或艺术品,能把自己的感情移入于其中,没入于其中,与之共鸣共感,这时候就体验到美的滋味。我们又可知这种自我没入的行为,在儿童的生活中为最多。他们往往把兴趣深深地没入在游戏中,而忘却自身的饥寒与疲劳。《圣经》中说:“你们不像小孩子,便不得进入天国。”小孩子真是人生的黄金时代!我们的黄金时代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可以因了艺术的修养而重新面见这幸福、仁爱而和平的世界。
随感
一
有一种椅子,使我不易忘记:那坐的地方,雕着一只屁股的模子,中间还有一条凸起,坐时可把屁股精密地装进模子中,好像浇塑石膏模型一般。
大抵中国式的器物,以形式为主,而用身体去迁就形式。做椅子的靠背与坐板成九十度角,衣服的袖子长过手指。西洋式的器物,则以身体的实用为主,形式即由实用产生。故缝西装须量身体,剪刀柄上的两个洞,也完全依照手指的模断面的形状而制造。那种有屁股模子的椅子,显然是西洋风的产物。
但这已走到西洋风的极端,而且过分了。凡物过分必有流弊。像这种椅子,究竟不合实用,又不雅观。我每次看见,常误认它为一种刑具。
二
散步中,在静僻的路旁的杂草间拾得一个很大的钥匙。制造非常精致而坚牢,似以巩固的大洋箱上的原配。不知从何人的手中因何故而落在这杂草中的?我未被“路不拾遗”之化,又不耐坐在路旁等候失主的来寻;但也不愿把这个东西藏进自己的袋里去,就擎在手中走路,好像采得了一朵野花。
我因此想起《水浒传》中五台山上挑酒担者所唱的歌:“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这两句怪有意味。假如我做了那个牧童,拾得旧刀枪时定有无限的感慨:不知那刀枪的柄曾经受过谁人的驱使?那刀枪的尖曾经吃过谁人的血肉?又不知在它们的活动之下,曾经害死了多少人之性命?
也许,我现在就同“牧童拾得旧刀枪”一样。在这个大钥匙塞在大洋箱的键孔中时的活动之下,也曾经害死过不少人的性命,亦未可知。
三
翻开十年前堆塞着的一箱旧物来,一一检视,每一件东西都告诉我一段旧事。我仿佛看了一幕自己为主角的影戏。
结果从这里面取出一把油画用的调色板刀,把其余的照旧封闭了,塞在床底下。但我取出这调色板刀,并非想描油画,是利用它来切芋艿、削萝卜吃。
这原是十余年前我在东京的旧货摊上买来的。它也许曾经跟随著名的画家,指挥高价的油画颜料,制作出帝展一等奖的作品来博得沸腾的荣誉。现在叫它切芋艿、削萝卜,真是委屈了它。但芋艿、萝卜中所含的人生的滋味,也许比油画中更为丰富,让它尝尝吧。
四
孩子们对于生活的兴味都浓,这个孩子尤甚。
当他热衷一种游戏的时候,吃饭要叫五六遍才来,吃了两三口就走,游戏中不得已出去小便,常常先放了半场,勒住裤腰,走回来参加一会儿游戏,再去放出后半场。看书发现一个疑问,立刻捧了书来找我,茅坑间里也会找到过来。得了解答,拔脚便走,常常把一只拖鞋遗在我面前的地上而去。直到刬袜走了七八步方才觉察,独脚跳回来取鞋。他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搭火车,几个星期热衷于下象棋,又有几个星期热衷于查《王云五大词典》,现在正热衷于捉蟋蟀。但凡事兴味一过,便置之不问。无可热衷的时候,整日没精打采,度日如年,口里叫着“饿来!饿来!”其实他并不想吃东西。
五
每逢赎得一剂中国药品来,小孩们必然聚拢来看拆药。每逢打开一小包,他们必然惊奇叫喊。有时一齐叫道:“啊!一包瓜子!”有时大家笑起来:“哈哈!四只骰子!”有时惊奇得很:“咦!这是洋囡囡的头发呢!”又有时吓了一跳:“哎哟!许多老蝉!”……病人听了这种叫声,可以转颦为笑。自笑为什么生了病要吃瓜子、骰子、洋囡囡的头发,或老蝉呢?看药方也是病中的一种消遣。药方前面的脉理大都乏味,后面的药名却怪有趣。这回我所服的有一种叫作“知母”,有一种叫作“女贞”,名称都很别致。还有“银花”“野蔷薇”,好像新出版的书的名目。
吃外国药没有这种趣味。中国数千年来为世界神秘风雅之国,这特色在一剂药里也很显明地表示着,来华考察的外国人,应该多吃几剂中国药回去。
六
《项脊轩志》里归熙甫描写自己闭户读书之久,说“能以足音辨人”。我近来卧病之久,也能以足音辨人。房门外就是扶梯,人在扶梯走上走下,我不但能辨别各人的足音,又能在一人的足音中辨别其所为何来。“这回是徐妈送药来了?”果然。“这回是五官送报纸来了?”果然。
记得从前寓居在嘉兴时,大门终日关闭,房屋进深,敲门不易听见,故在门上装一铃索。来客拉索,里面的铃响了,人便出来开门。但来客极稀,总是这几个人,我听惯了,也能以铃声辨人。有时一个顽童或闲人经过门口,由于手痒或奇妙的心理,无端把铃索拉几下就逃,开门的人白跑了好几回,但以后不再上当了。因为我能辨别他们的铃声中含有仓皇的音调,便置之不理了。
七
盛夏的某晚,天气大热,而且奇闷。院子里纳凉的人,每人隔开数丈,默默地坐着摇扇。除了扇子的微音和偶发的呻吟声以外,没有别的声响。大家被炎威压迫得动弹不得,而且不知所云了。
这沉闷的静默继续了约半小时之久,墙外的弄里一个嘹亮清脆而有力的叫声,忽然来打破这静默:
“今夜好热!啊——好热!”
院子里的人不期地跟着他叫:“好热!”接着便有人起来行动,或者起立,或者欠伸,似乎大家出了一口气。炎威也似乎被这喊声喝退了些。
八
尊客降临,我陪他们吃饭往往失礼。有的尊客吃起饭来慢得很,一粒一粒地数进口去。我则吃两碗饭只消五六分钟,不能奉陪。
我吃饭快速的习惯,是小时在寄宿学校里养成的。那校中功课很忙,饭后的时间要练习弹琴,我每餐连盥洗只限十分钟了事,养成了习惯。现在我早已出学校,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我常自比于牛的反刍:牛在山野中自由觅食,防猛兽迫害,先把草囫囵吞入胃中,回洞后再吐出来细细嚼食,养成了习惯。现在牛已被人关在家喂养,可以无须如此了,但这习惯仍是不改。
据我推想,牛也许是恋慕着野生时代在山中的自由,所以不肯改去它的习惯。
九
新点着一支香烟,吸了三四口,拿到痰盂上去敲烟灰。敲得重了些,雪白而长长的一支大美丽香烟翻落在痰盂中,“吱”的一声叫,溺死在污水里了。
我向痰盂怅望,嗟叹了两声,似有“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感。我觉得这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两角钱可买二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
十
一位开羊行的朋友与我谈羊的话。据说他们行里有一只不杀的老羊,因它颇有功劳:他们在乡下收罗了一群羊,要装进船里,运往上海去屠杀的时候,群羊往往不肯走上船去。他们便牵这老羊出来。老羊向群羊叫了几声,奋勇地走到河岸上,蹲身一跳,首先跳入船中。群羊看见老羊上船了,大家便模仿起来,争先恐后地跳进船里去。等到一群羊全部上船之后,他们便把老羊寄上岸来,仍旧送回棚里。每次装羊,必须要这老羊引导。老羊因有这点功劳,得以保全自己的性命。
我想,这不杀的老羊,原来是该死的“羊奸”。
韶华之贱,无过于今日
1969年4月28日致新枚
你一定天天候好音,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我今天把详情告你,以资慰藉。并有好消息,即林××报告中提及:“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或一批二看,或一批二用,或一批二养,不作为敌我矛盾,而作为内部矛盾(大意如此,想你已看到了)。”近一二月来,变化甚多,总之是一步一步地使斗批对象与群众接近:起初拆牛棚,与群众住在一起;改请罪为请示;改三鞠躬为一鞠躬;与群众一起学习;今天又废止劳动(本来每天早上劳动半小时,我是揩玻璃窗),前天起,大家戴像章——总之,是渐渐地使我们与群众相融合。看来是逐步进展,直到解放。前天有工宣队声言,即日要定性定案,但二三天来杳无消息,想来是被“九大”耽搁了。总之,时间不会长了。我身体甚好,每天早上六时四十分出门,二十六路电车常有座位。星期一、三、四、六,五时下班。星期二、五,八时下班。但今天(星期二)忽然六时下班了,可见此例也将改变。贺天健每天来,有时请病假。陈××捉进派出所了。马公愚病死了,此外无变化。我每天二十六路去,四十二路回家。“走资派”程亚君隔离了一年多,最近放出来了,和我们住在一起。
1969年5月17日致新枚
我很健康。生活也习惯了。北面房间,上星期已还给我,现在家里很舒服,我同母睡在北室,前室当作吃饭间,阳台空着。可惜你不来看看。我单位“文革”进行迟缓,别的单位也如此,听说五月内要定性定案,但是否实现,很难说。总之,我现在不希望它早结束,反正总有结束的一天。林××报告第四部分中指出对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一段,你想必看到了。这证明党处理从宽。我放心了。我近来相信一条真理: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想,对现在就满足,而心情愉快。例如你,远在石家庄,不得见所亲的人,但退一步想,如果到了更远的地方,还要苦痛,则现住石家庄,可满足了。你不在此,家中全靠阿姐,凡对外对内种种事体,都是阿姐主持。她近日观察,她不会下放插队落户。故可放心。我劝她重温日本文。
我们请罪已改为请示,鞠躬取消,身戴像章,劳动废止,与群众混在一起。只欠缺“解放”二字。由此看来,这不是一刀两断的,而是逐渐逐渐的,近日来,我完全无事,全面交代早已通过。现在天天看别人交代,也快交代完了,故前途看来不很远了。总有一天将好消息报告你。
1969年8月23日致新枚
久未写信给你,有许多话想对你讲,拿起笔来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政策拖延,上周解放了三人,我不在内。还有二人未解放,不知何日轮到我。反正时间问题,我现在也不盼望了。我把上班当作日常生活,注意健康,耐心等候,我准备等过国庆,等到春节。
秋天到石家庄,已成泡影,明春一定可靠。其间,好毛要来生产,你要来探亲,见面有期了。今天阿姐说,她也许要派外码头工作。我劝她要求派到石家庄,我与母跟她走。倘能如此,我们可以长久团聚了,至于石家庄物质生活条件,我实在看得很轻,不成问题的。只要有酒(威士忌也好),我就满足了。近我酒量甚好,每日啤酒一瓶,黄酒半斤。
唐云撤销隔离已久,我与他很投合,互相勉励,得到安慰。我们近来星期一、二、三到博物馆,四、五、六到药厂或画院劳动。劳动很轻便,而且有兴味,往往三四点钟下班。我闲时用各种方法消遣,有时造“平上去入”四言句(前已告你),有时作“一声诗”,即个个字用平声,或上声,或去声,或入声。古人有“全仄诗”:“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人我席,暝色亦已退。此景最可爱……”以下忘了。我近作了“去声诗”:“种豆又种菜,处处要灌溉……”未完,真乃无聊消遣也。
前日有人评一画,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画一人坐看红叶,是画错了。因为“坐”是“为了”之意,非真坐也。例如“坐罪下狱”,即为了犯罪而下狱也。此“坐”字我过去亦不解,以为真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