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赏梅

超山赏梅

听说超山的每一瓣梅花,都有十个画家在画,二十个诗人在写。这令人神往的夸张,竟使我踏上自行车,足足冒了五十余里的严寒。

然而我似乎有点失望了——被誉为江南三大观梅胜地之一的“十里梅花香雪海”,既无想象中那种绚丽斑斓的景色,也不见自己梦里描绘的浩阔无垠的境界;没有看到一个背着画夹的画家,偶尔间交臂而过的几个男女,非但无些许诗人的模样,反倒觉得像虔诚的香客。

同行的Y君与Z君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古人讲‘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而超山的梅花却是‘山底梅树方成蓓,峰前万朵已盛开’呀!”我半信半疑:“真的?”Y君却煞有介事地问:“我可是第三次上超山了,你不知道?”我于是兴致骤然大添,沿着整洁幽静的石级,弯转着向山顶捷步登去。

远远地,透过竹林高低参差的叶子,我隐隐约约看到了峰前兀立的几块巨石,还有一个搭着脚手架的未完工的新亭子,还有光光的青石栏杆、高高的飞檐黑瓦……唯独不见有什么盛开的梅花。我顿时感到自己被骗了。回头一看,他俩果真朝我哈哈哧哧地大笑着哩。

十二月的天气竟也变得如此之快。山顶的风,像是从云缝里直钻下来的,格外寒冷,要不是刚才一阵长跑,我想这风一定会长出冰刺来。抬头望望灰暗的天空,我懊悔自己来得太早了些。

“喂,小伙子,是来赏梅的吧?”一个和蔼的声音飘进耳朵。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手里攥着一把精巧的小尖锤,面带笑意地站在亭子边瞧着我。

“是的,”我转身走过去,“不过,我们来得太早了点,梅花都还没开呢。”

“是早了点,是早了点,你瞧,我这亭子还没完工哩!”老人朝我笑笑,那模样半是惋惜,半是庆幸。

“老师傅,您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在家休息休息,好好享受一下晚年?”

“休息?——噢,小伙子,你不知道啊,半个世纪前,我读书的时候,自己就曾立下了一个誓言:不到七十不休息!”

“您读过书?半个世纪前?”我有点儿不相信,便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

“是啊,我读过书,而且是建筑专业。五十年前,我大学肄业后,便一头钻进古建筑的设计、建造中来了。我总认为,我们民族几千年优秀文化中最了不起的东西之一,就是传统的建筑艺术。她的地位和价值,是世界上其他民族无法替代的,而且影响十分广泛、深远。因此,我从大学时候起,就打算为这干一辈子啦!……”

望着眼前这位健谈又颇有学识的长者,我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敬意:“那,您这么多年来一定有了不少杰作吧?”

“杰作?哪谈得上!不过,说起来到今天为止,大大小小的亭台楼榭也确实建了不下百十处了。”他似有感慨地停了停。

“如今想起来,自己几十年奔波大江南北的心血,能够同好山好水连在一起,特别是看到那些来自异国他乡、五湖四海的游人,能愉快地置身于自己亲手设计建造的楼台亭榭中——尽管他们从不会问是谁设计的、是谁建造的——可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最好的享受喽!”说完,老人竟哈哈哈哈地朗笑起来。

我也不由跟着笑了几声:“老师傅,看您身子骨挺结实,着实还能干上几年的。”

“结实?不行喽。再过二十多天,我就到古稀之年了,像树叶一样,到该凋谢的时光啦!不过——”老师傅扬了扬苍老却微微显得红润的两颊,用小尖锤指了指头顶脚手架上的几个年轻人,“我这几个徒弟,有文化,又肯钻研,水平技术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计划过了元旦,就真的结束自己干了五十年的建筑生涯,像你说的‘休息’去了,怎么样!”

我不禁重重地点了点头,心想:是啊,人老了,难道就一定意味着“黄泉在望”吗?假如……

“小伙子,”他打断了我的思绪,“你是头一回上超山吧?我说啊,你观赏不到梅花不必扫兴,从超山上看大运河,也挺不错的!”说着,他用手向西面指了指。

顺着老师傅手指的方向,我远远地向西望去。朦胧间,一条薄薄的素练,宛如天上的仙女嬉戏时不慎失落的绸绢,向西北角轻轻缓缓地飘去、飘去……而近处的,却又像一面溜亮的大铜镜,上边画了些原始拙朴的符号,仿佛告诉你:这,就是“鱼米之乡”四个字的最古老的写法。

我这般望着、想着,慢慢地转过头来,忽然,我的眼睛,不,应该说我的心,倏地一下像被一团团滚烫的东西紧紧地攫住了——那是什么?!那山腰间火一样通红通红的,那一大片把四周的寒气烧得无影无踪的,那一簇簇、一团团把我整个胸腑从这寒冬里拥出来去沐浴秋阳、去放号夏天、去高唱春歌的,是红枫树吗?不是红枫树,又是什么会长出这样的叶子点亮我爱的心窗呢?我上来时还是从它怀中穿过的,却在此刻才真正看见!

我忍不住一口气奔过去摘了一枚枫叶,红红的别在胸口,然后依依走下山来。

Y君与Z君,却在后面一、二、三、四……从山顶到山脚,居然把石级数了整整一千三百七十下!一千三百七十,是啊,这级级石阶,不知为人们减去了几多艰辛与汗水,但它们毕竟是数得清的,并且还常常得到游人的称赏;可那枫叶呢,那谁也数不清的、往往因游人对梅花的赞叹而被遗忘的红枫叶呢,难道不正是它们默默地用自己的生命之火烧盛了“十里梅海”,然后默默凋谢于腊月之飞雪中吗?哦,多可敬的红枫叶……

我再不觉得自己来得早了些。

况且,山脚吴昌硕先生墓旁的梅树已撑起了嫩蕾;

山底的唐梅、宋梅也从枯枝上挺出新苞了……

归途上,风很大,窸窸窣窣的雪霰打在脸上、身上、脖子上,冰冷冰冷的;我伸手摸了摸胸前的红枫叶,却不禁感到滚烫,滚烫!

198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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