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旧之间

新旧之间

孙郁

我们这代人与学问的路很远,书读得有限。想起自己的读书生活,空白点多多,至今还是浅薄得很。比如近代史吧,很晚才知道一点真实的遗存。“文革”期间只晓得一点革命史,非革命的文化著述几乎都被烧掉了。上世纪70年代初因为偶然的机会读到《胡适文存》,显得神秘,那是在一个同学家里,并被告知不得外露。那年代胡适的书是被禁的,在我来说,初次的接触也有偷窥的忐忑。但那一次阅读,改变了我对“五四”文化人的印象,看到那么多整理国故的文章,才知道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乃深味国学的一族。后来接触鲁迅、陈独秀、周作人的著作,吸引我的,不都是白话文的篇什,还有古诗文里的奇气,及他们深染在周秦汉唐间的古风。足迹一半在过去,一半在现代,遂有了历史的一道奇观。奇怪的是,我们在50年代后,不太易见到这样的文人和作家,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亲近那些远去的人物,没有旧学的根底,大概是不行的。

而不幸,我们这代人,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根底。我意识到知识结构存有残缺的时候,是80年代。那时候阅读汪曾祺的作品,才知道其文字何以具有魅力的原因。因为他把失去的旧绪召唤到自己的文本里了。那些对我们来说,已经十分陌生。我所经历的教育理念是,传统乃封建余孽,没有新意。这看法今天看来并非都错。可是不了解传统,大概也会生出问题。而汪曾祺身上的士大夫意味,对他的小说不是拖累,倒成了积极的因素。那时候流行的理论无法说清这些,但隐隐地知道我们的时代出现了问题。也由于此,我忽然有了沮丧的感觉。好像搭错了车,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不该到的地方。这种感觉,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消失。

80年代对我来说是知识恶补的时代。还记得集中阅读周作人的时候,曾被他沉潜在文字里的绅士气与鬼气所打动。我也奇怪,何以被这位潦倒的文人所吸引,好似内心沉睡的因子被唤醒了。难道自己的深处也有消极的欲求不是?而那时候也暗自发现,我的心里的确藏有对旧人物的亲密感。那些时隐时现、时续时断的情思,或许是自己渐渐亲近书斋的原因?我曾把这个看法告诉给汪曾祺,他笑了笑,说道:对周作人那个圈子里的人,也是很留意的。

于是便对百年间文化史的另一面有了兴趣。在驻足于各类文本的时候,其实更愿意看的是作家的尺牍、旧诗与题跋之属。那里可能看到人的更直接的、隐秘的存在。这很像人们的喜读野史,在正襟危坐的文本里,其实没有真的人生。越到中年,这种感觉越浓,也许自己真的有些老气了。

自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脚步越来越快,革命几乎成了时髦的话题。其实这样的态势,早在孙中山的时代就已经开始,以新代旧,新旧交替,在我们的国度里一直是道复杂的景观。革命的人,多是从旧营垒来的。因为深味传统的弊病,才有了摧枯拉朽的渴望。激进主义固然是域外文明的一种,而我们传统中的因子有类似的倾向,也是不能不看到的。

早期搞文化革命的人,旧学的基础差不多都好。陈独秀那样的激烈反旧学的斗士,模仿俄苏与法国的革命理论,都有点皮毛,而文章的气象,似乎是六朝的,有韩愈的影子也说不定。至于胡适,就把“五四”的求实精神与乾嘉学派联系起来,也并非没有道理。1921年之后,《新青年》分化,在孤独的路上前行的不多,鲁迅、陈独秀还保持着进击的激情,而周作人、胡适、刘半农、钱玄同则向士大夫的一面靠拢了。他们虽然也写白话文,情调却在魏晋与明清之间,精神与许多白话作家是隔膜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革命的前沿,那些新事物的迎接者,文章不都是新的,行文间也不免旧文人的习气。他们在最时髦的新世界里,表达方式还在清末的时期。1924年,罗章龙与陈独秀、李大钊出席共产国际第五次大会。会后他访问了俄、法、德、荷、比、丹等十国,可谓是浪漫之旅。所到之处,都留下一些诗文。看不到多少共产党人的严肃的面孔,倒有点古代读书人的样子,趣味似乎和马克思主义无关。同时代的毛泽东、陈毅、朱德的墨迹,儒生的气息不是没有,只是造反者的气象更浓罢了。他们在乌托邦的梦想里,还残留着孔老夫子的习气。反传统的人其实是站在传统的基点开始起航的。

至于新文学家的写作,更带有这样的多面性。其面孔也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们对旧传统有自己的看法。不喜欢的东西就攻击之,喜欢的也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就后者来说,他们是通过借用旧学的经验来确定自己的审美观的。后来的京派文学,其实就是这样延伸下来的。

旧学的经验,触发了新文化的发生是无疑的,虽然这在其间究竟占多大成分还不好说。可以说,它是现代新精神可以借用的思想资源。胡适在白话文的提倡中,不忘对旧体诗的研究,对文言文也有心得。朱自清授课的内容是古代文学,精神就是有历史的厚重了。闻一多后来一心研究神话与诗经楚辞,都是在寻找我们民族内心核心的存在。他们知道,在新文人那里,有旧有的遗存,不是什么都没有价值的。

当知道那些弄新文学的人多是旧学问的专家时,我才知道,我们对新文学的发生与解释,似乎少了什么。对他们的另一面,我们知道的真不多。

上个世纪30年代伊始,鲁迅介绍郁达夫加入左联,遭到一些青年的反对。原因是过于旧式的才子气,非革命者也。鲁迅觉得旧式的才子气没有什么不好,有真性情与现实精神那才是可贵的。鲁迅自己,就中过老庄、韩非子的毒,嵇康、阮籍的调子也含在其间。革命固然有外来思想的侵扰,而士大夫的不羁的忧患意识则生根于读书人的世界。我们说鲁迅也有骚人的慷慨激昂,那也不错的。

顺着那段历史看下来,总有意外的收获。我注意到郁达夫的文章,在他大谈无产者的文学的时候,不都是俄国式的忧郁不满,还有明清文人的洒脱。他的小说很好,散文亦佳。这是别人不及的。可是他的旧体诗,成绩更高,古人的积习很深,空灵、凄婉的意境让人心动。在革命的时代,还藏有旧文人的积习,正是那个时代文化驳杂的一个例证。

郁达夫的旧体诗是自然的,有沉郁儒雅的哀凉在。哀伤有哀伤的韵致,奔放有奔放的激情。有唐诗的清丽,也含明人的聪慧。没有一点老气,反显得极为年轻和清秀。他自己说,现代人应写新诗为主,但旧体诗也不是没有价值,恐怕一时不会退出历史舞台的。这就给传统的审美留下一条路来。在白话文八股化的时候,也可能补救文坛的单调吧。

郁达夫说:

至于新诗的将来呢,我以为一定很有希望,但需向粗大的方向走,不要向纤丽的方面钻才对。亚伦坡的鬼气阴森的诗律,原是可爱的,但霍脱曼的大道之歌,对于新解放的民族,一定更能给与些鼓励与刺激。

中国的旧诗,限制虽则繁多,规律虽则谨严,历史是不会中断的。过去的成绩,就是所谓遗产,当然是大家所乐为接受的,可以不必再说;到了将来,只教中国的文字不改变,我想着着洋装,喝着白兰地的摩登少年,也必定要哼哼唧唧地唱些五个字或七个字的诗句来消遣,原因是因为音乐的分子,在旧诗里为独厚。(《郁达夫诗词集》,325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按照郁达夫的理解,不管社会如何进化,旧的审美总有一席之地。

那是30年代,大众的革命文学还没有兴起。他的判断,总有些代表性。郭沫若、茅盾、郑振铎、阿英后来都保留了旧文人的雅兴。只是那时候他们的话语在激进的世界流淌,旧文人的积习变为小道,遂不被世人关注了。

这是个有趣的现象。我们查看现代史,这样的一新一旧的文人和作家很多。冯沅君的小说在“五四”后颇受欢迎,可是她最引人的作品是《中国诗史》,那是世人公认的。在冯沅君那里,新文学的激情和旧式学问的关系如何,是个可琢磨的话题。这里的转换内在的机制如何真的有趣。像废名那样的人,一面研究写白话小说,一面大谈六朝文学,并从六朝文学中找自己的话题,的确是有趣的。没有旧式文学的参照,新文学也建立不起来,这是一个不刊之论。至于周作人、俞平伯、废名等人与旧学的关系,那就更不用说了。

多年来我一直注意一位早逝的老人顾随。他的白话小说是有特点的,对艺术的理解也有天分。可是后来只研究旧诗词,写作呢,也是渐渐与白话文没有关系了。我读他的旧体诗,很有意思,有唐人之风,诗句苍凉者为多,比许多文人的弄烂古文是好的。他的解析古诗词的文章,才华横溢,鉴赏水准不在王国维之下,有的甚至高于前者。我想,他的不凡,大概也是借鉴了古人的智慧,又参之西洋的学术。不是站在古人的角度去写古人,而是站在今人的立场使用古文。那就与晚清的文学不同了。

其实,按照李陀的理解,新文学作家中是有一批老白话作品的。这是从鸳鸯蝴蝶派作品发展而来的群落。周作人、废名那些人继承了一点余绪,到了张爱玲那里,发展得有些丰厚,带有暮色里的凝重了。在这些作家作品里,有旧时才子的腔调,古诗文的声音流转,学来了唐宋人的步履,又加之洋人的外表,遂衣带飘洒,有脱俗之气。问题是有时过于隐曲、古奥,便不被理解,很少进入文学史的话题里的。

“五四”后的学者的文字处于新旧之间,这些人的论文与随笔,最好地表现了旧学与新学之关系。梁启超、陈寅恪、冯友兰,就是这样的文体。他们的意识是新的,但作文的办法却是辛亥革命前后的文人体,把士大夫的趣味也含在其间。典型的是周作人,喜欢以明人的笔法为文,章法上也有他所译的希腊与日本文章的逻辑性。以主情缘志为主,东方的感觉和性灵都有,是别开新路的。

像鲁迅这样的人,在新文化的大本营里讲的是《中国小说史略》,讲义用文言。谈对小说的感觉都是《文心雕龙》的传统,没有勃兰兑斯的笔法,连他欣赏的厨川白村的理论方式也没有,真的是士大夫的语态。他对《红楼梦》的看法,就很带诗话的意韵,连审美的态度都是东方的,绝不是洋人的样子。我觉得这个手段,是旧习气的延续,他似乎觉得,不这样表达是有问题的。后来在厦门大学讲课,写下的《汉文学史纲要》,也是沿袭旧路。

有一些作家喜欢白话小说与散文,但业余爱好的是古典文学版本的搜集与研究。这样的人可以举出许多例子。郑振铎、阿英就是这样。他们最好的文章不是小说,而是书话,专讲学问,是谈学问之乐。这些人对文坛掌故有些兴趣,文章的套路是明清间文人的题跋、尺牍一类的东西,加之一点现代理论。像俞平伯、浦江清的文字,就透着智慧与古雅的诗趣,他们的白话文背后的古典文学基础,是有相当的作用的。后来我们看姚雪垠的历史小说,写得那么博雅,也与旧的修养有关。新文学家的旧学识,有时不都有副作用,反倒增加了语体的张力。在新旧间的徘徊与选择,便把叙述的语体多样化了。这个现象很有意思。讲新文学的产生而不涉及此类话题是有问题的。

白话文的产生自然有民间口语的力量使然,可是古语与翻译语内在的碰撞也有一定的作用。这里还有个现象值得一提,那就是西学的内核与国学的思路的汇合也滋润了白话文的生长。典型的例子是陈寅恪,文章介于南学、北学之间,思想有东西方理念的杂糅,都很有特点。他的文章有古奥的一面,但今人的思想也在此奔放着,有融会贯通古今中外的气象。作家格非说读《柳如是别传》像读小说,看到了其内在之美。

其实也证明了白话文是可以与古语结合产生魅力的。钱锺书的文章与书,也是如此。他们都是借了洋文和古文,把白话文的书写丰富起来。

总结那些历史,的确不像一般的教科书说的那么简单,仿佛白话文是古文的背叛。白话文是对古文的超越没有疑问,但是说白话文与古文可以没有关系,那就失之浅薄了。

语言的问题还好说,新旧之间一个重要的话题其实是旧思想究竟在新文学中占有多大位置。那些看似时髦的文人,内心是不是还有一点士大夫的东西?这是久久吸引我的话题。我觉得这个话题在今天,对作家来说已显得陌生。现在的文学的低俗与缺乏韵味,和远离传统的审美意识大有关系。

传统就像罂粟,远看很好,其实是有毒的。对病人或许有天大的价值,而常人久食,便进入病态。鲁迅对此很是警惕。周作人是在古书里泡得很久的人,但因为一直翻译研究希腊与日本的文化,就把古文的老气洗去,换了新的面孔。不懂西学的人浸在古文里,大约有点问题。复古与奴性的东西一旦缠身,则被世间所笑矣。

文体新旧的话题,自上世纪80年代就被关注过,印象是汪曾祺最先提及,而应者寥寥。那时候人们关注的多是伦理与命运等宏大的叙事,如何表达还是一个问题么?孙犁曾经批评过一些作家文字不讲究,内在的思路和汪氏差不多,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一片嘈杂中了。

这也是新旧之变中遇到的审美的意识难题。我留意那时候的文章,只有贾平凹、阿城少数作家带着一种古风,似乎与传统的一部分意象叠合了。汪曾祺的欣赏他们,也因和自己的心绪相似有关。在他看来,旧式语序里伸张的情感,并非都是老调子,还没有死去。

在新的白话中加一点古意,是晚清就有的。那并非游戏使然,而是时代过渡期的痕迹。新文化运动前的文人的文本,有气象者很多,我觉得在此变换之间,梁启超、苏曼殊是很值得一提的人物。

在新小说的建立中,梁启超用情颇深。他的那本《新中国未来记》虽系章回小说,而内蕴已经是现代人的了。他用了文白相间的词语,去憧憬未来的中国,的确有趣得很。笔锋是热的,散着激情。较李伯元、韩元之的笔力不差。梁启超的小说难免有说教气,读起来有生硬的感觉,但他以旧形式写新故事的尝试,多神来之笔。有时候如江河奔涌,是韩愈式的伟岸,自然也有小桥流水,宋词的委婉多少也有一些。他行文有时候并不节制,粗糙是不可免的。总还是把旧文人的酸腐气扬弃了大半。鲁迅之前,在文体上有创建者,不能不提到他。士大夫之文被现代意识所洗刷最厉害的,自他开始无疑。

比梁启超更神奇的苏曼殊,给文坛的惊喜更多,那原因是才子气更烈吧。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苏曼殊的绘画,静穆得出奇,好像有佛音缭绕,看久了心也摇动。他很有才华,诗、小说、散文,都写得好。只是他的生平太苦,若不是疾病的袭扰,也许会留下许多的作品。可惜年仅三十五岁便命丧黄泉,当时不知有多少人为之垂泪。

苏曼殊的形象在文人那里一直是消瘦的样子。因为出身奇特,又是出家人,在文坛显得别具一格。他的文字很有特点,夹杂着日文、梵文、汉语的痕迹,使表达丰富起来了。他是个混血儿,父亲系在日本经商的广东汉,母亲是温顺的日本人。这个奇特的家庭拥有两国的语境,在他那里是交叉的,以致连文字也是混血的。比如他翻译的作品,在内蕴上就旋律多种,余外之音是有的。鲁迅曾谈到其所译的拜伦的诗,很是喜欢,是影响了他自己的。我读过苏曼殊许多文章,都很感动,是才子的情缘在的。德国的汉学家顾彬说,苏曼殊是使古典小说终结的人,那是对的。他的作品已经开始摆脱旧文人的习气,大有欧人之风。感伤而痛苦,诗意里跳着爱意。比较一下契诃夫、莫泊桑的小说,他与之的距离是近的。

关于苏曼殊的翻译故事,坊间有诸多传说。印象深的是与陈独秀、章士钊同居时的争执与互动。据说他的中文水平是得到陈独秀的点化的,章士钊对其亦有影响。但翻译的经验对陈独秀、章士钊似乎没有影响,文体还是很中国的。而苏曼殊的语言则有另外的韵味了。没有翻译就没有现代文学。早期白话文章好的,都懂得一点西文的。或者说西文的翻译刺激了他们的写作。这是个大的话题,我们一时说不清楚。在谈现代作家的写作时,这个话题是绕不过去的。

我觉得苏曼殊夹着太多的谜。他与鲁迅的关系是增田涉、林辰揭示出来的。林辰生前写过许多考据文章,尤以这篇考据为佳,读了印象很深。晚清的文人中,苏曼殊的存在显得很是特别,他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人脉很好。似乎大家都可接受之。

苏曼殊开始写作的时候,林纾的译文已经畅销许久了。林纾自己不懂西文,却译了许多佳作,一时名震四野。但林纾太古雅,是桐城派的中坚,把汉语与西洋故事有趣地嫁接着。苏曼殊则不然,他通西文,东亚的气息亦浓,便找到了精神的入口,东西方的意蕴似乎翕合无间。他谈拜伦,谈雪莱,体贴的地方多,且妙句连连。那就没有隔的意思,似乎融会贯通了。比如《燕子龛随笔集》云:

英人诗句,以师梨最奇诡而兼流丽。尝译其《含羞草》一篇,峻洁无伦,其诗格概合中土义山,长吉而镕冶之者。曩者英吉利莲花女士以《师梨诗选》媵英领事佛莱蔗于海上,佛子持贶蔡八,蔡八移赠于余。太炎居士书其端曰:“师梨所做诗,于西方最为妍丽,尤此土有义山也。其赠者亦女子,辗转移被,为曼殊阇黎所得。或因是悬想提维,与佛弟难陀同辙,于曼殊为祸为福,未可知也。”(《苏曼殊集》,42页,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

因了阅读西文,曼殊的文字便柔软多样,和旧的士大夫不同者许多。“五四”白话文创作出现之前,他的文体,大概可以算是过渡期的代表。其小说文字,无意间也有了新的内蕴在。晚清文人欲在文章里搞出花样者大有人在。因为不懂外文则多被限制。苏曼殊后来写小说,以情为主,没有道德说教的那一套。故事的布局,作品结构,都面目一新,与西洋小说略有似处。鲁迅之前,他是重要的存在。许多新式的表达,在他那里已经萌芽了。

1916年,陈独秀为苏曼殊的《破簪记》写下后叙,对这位朋友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说:

余恒觉人间世,凡一事发生,无论善恶,必有其发生之理由;况为数见不鲜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无论善恶,均不当谓其不应该发生也。食色性也,况夫终身配偶,笃爱之情耶?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个人意志之自由,迫压于社会恶习者,又何仅此?而此则其最痛切者。

古今中外之说部,多为此而说也。前者,吾友曼殊,造《绛纱记》,秋桐造《双枰记》,都说明此义,余皆叙之。今曼殊造《破簪记》,复命余叙,余复作如是观,不审吾友笑余穿凿有失作者之意否耶?(《独秀文存·为苏曼殊〈破簪记〉作后叙》)

陈独秀没有直说作者的小说的审美特点,但对其精神是赞扬的。在陈独秀看来,那是写了现代人的情欲,思想在感伤无奈之间。按陈独秀的性格,未必喜欢缠绵之作,但苏曼殊的精神在真与爱之中还是打动了他的吧。

在苏曼殊眼里,世间的文字,在文词简丽方面,梵文第一,汉文其次,欧文第三。所以他虽然喜欢浪漫诗人如拜伦、雪莱者,可是最可心的却是佛学著作。佛的高深,我们岂能及之?那是高山般的世界,后人只能仰视而已。而他的诗文小说动人的一隅,也是传达了佛音的。在清寂幽怨里淌着幻灭的影,人的渺小无奈都折射此间,真的让人动容。他写过政治性强的文章,印象均不深,不足为论。唯谈艺与小说诗文,情思万种,摇心动魄。见月落泪,听雨暗伤,此才子式的缠绵,真真可爱至极。而文词里玄奥偶存,时有佳句飘来,为晚清之独唱。章太炎、陈独秀、鲁迅对其亲近的感觉,都是有道理的。

我每读苏曼殊的文字,都有种沉潜下去的感觉,因为好似也写出了我们内心的一切。他在精神上的广和情感上的真,形成了一股漩涡,把我们带到冲荡的净地。那是佛的力量还是别的什么,我们真的一时无法说清。

不妨说这个是过渡时代的遗痕,昙花般的谢落很有点可惜。唯其时间过短,才显出意义。六朝文的时间不长,至今让人追忆,实在是个谜一样的存在。晚清的文人给我们后来的读书人的暗示,的确很多。有时候想想那时候的人与文,才知道我们今天的书写,真的是退步了。

士大夫文化在晚清的流变,有多条路。一是往上走,进入现代语境,鲁迅、胡适、郁达夫便是。一是往下走,和大众趣味结合起来,鸳鸯蝴蝶派的作家如此。而后者,在时隐时现中可谓命运多舛。

鸳鸯蝴蝶派的名声,其实在民间不一定坏,喜欢的人总比别人多些。原因在于日常人情缠绕,遂有了美音,曲调的引入自不必说。

那些谈情说爱的文字固然没有“五四”人的力度,但切实、贴真是没有问题的。《海上花列传》《九尾龟》都是文白相间,前者以吴语为基调,地方色彩很重。这样的变调的组合,使文字的密度加大,表达的空间也多了。我读包天笑的小说,才知道那派人的审美趣味,完全是旧中国式的,士大夫与市民的气息浓浓,遂有了许多中国人味道。只是太陈旧,有些闷损,新文化领军人物向他们开炮,也是自然的了。

包天笑是个翻译家和报人,晚清的时候译过许多域外小说。后来也写作品,写的是才子小说。多是青楼哀怨、市民苦乐、黑幕内外的东西。文人气是有的,在布局上,功夫未必逊于别人。《同名》写一男子久别妻子,独自在上海苦住,被人领进青楼,当得知陪伴自己的小姐与自己妻子同名后,良心发现,从迷途返回来了。《无毒》也是男子去苏州不幸与妓女相遇的故事,对沦落街巷的职业妓女的理解很深。所谓社会持证上岗云云,不过污泥一团的东西。《误绑》是黑社会的写真,穷弟弟被误认为其富裕的哥哥被黑道绑架,在囚禁中被意外礼遇。弟弟一时称快,哥哥逍遥在外。有点传奇的意味,但至于市民情调,幽微的内心都不得展开,文章就平平了。

有的作品本可以摇曳生姿,可是却沉到市民的庸常趣味里,不被理解也是对的。比如《武装的姨太太》,本有传奇色彩,又是梨园之趣,可是嫁给外交官后,只是在家庭大小房间的斗气,故事就消沉了。三姨太武功好,是武旦出身。这样的叙述本来有社会纠葛,包天笑却偏偏不。一切与社会无关,不过儿女情长,余者不可多谈。这是他的美学观。而“五四”的作家以为人是社会存在,怎么能够不涉猎社会矛盾呢?后来的新文学越来越激进,越来越革命,儿女伦常倒被淹没了。包天笑被人遗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鸳鸯蝴蝶派不是不关心社会,他们只是视角不同,不用道德的话语讲话而已。像《夹层》写穷人的疾苦,惨矣不可触目。隐痛是有的。

《沧州道中》整篇写火车所见洋人与乞丐的面孔,未尝不是良心的发现,批判的意识是隐隐的。只是不带党派的意味,是个人独自的发言。

那真切感和无力感都有。小说《黑幕》谈论出版社只注意社会黑暗诸事,看出文化的世俗观念的强度,忧患的意识还是浓的。《云霞出海记》对几个青年女子不幸命运的描述,笔力不亚于叶圣陶诸人,森然的气息流动在文字间。在塑造这类人物形象和故事的时候,笔触是看客似的。读者从中会有更真切的感受。历史的叙述与市民生活的叙述,倘以中立的态度为之,观众可能普遍接受。自然,叙述者可以有道德的立场与价值态度,隐秘起来的表达,百姓自然是觉得朴实无华,有真切的感受在。

喜欢纯小说的人,会对包天笑的作品觉得单调,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但他结构小说的手段和文字功底,亦不可小视。《一缕麻》的叙述视角和文采,都有特点。其内功比郁达夫、茅盾不差,文字是好的。只可惜情绪一直徘徊在旧才子与新佳人之间,动人的图景竟未能出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包天笑和新文人的界限是显然的。没有明显的政党意识和学术偏向,写的故事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他的文本是新旧杂陈的,现代的语境不太明晰。可是境界是大众式的,迎合大众而不是提升大众。个性的高蹈绝不出现,自我的内心在常态中。鸳鸯蝴蝶派不都是儿女情长,那里的精神朴素得不逾越社会的道德底线。只是过于沉闷,像说书人的陈述,市井的风四散,一切不幸与欢快,过去就过去了吧。

旧派小说家的弊病可能是在日常性里陷得太深,不能跳将出来,殊乏创意。但他们将古文和大众口语结合起来,形成了新的白话体。那些故事与隐喻有时候让我想起宋词的语境,市井里的繁华与闺房间的清寂都有,在根底上还是古文表达的延伸。士大夫气与市民气一旦合流,酸腐的与灰色的因素也同时涌来,真的是泥沙俱下,美丑杂陈的。上世纪30年代,人们强调大众化的写作,就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想寻找一种纯粹的民间体。这个倡导,因为后来掺杂了诸多政治因素,后来的路反与先前的设想迥异了。

新文化运动后,文人出现了新旧的分化。新文人普遍不喜欢鸳鸯蝴蝶派的文字,将其看成落伍者言。道理不是没有,只是把他们的价值低估了。鲁迅回到北京省亲,给母亲带的是通俗小说,知道那是母亲喜欢的。大众有大众的阅读,精英文人可以嗤之以鼻,可是百姓还是买他们的账,没有办法,文学的生态就是这样的。

所以我想,1917年的文学革命,是必然的事,总是要发生的。看多了鸳鸯和蝴蝶,才子与佳人,眼睛也生涩了,于是希望有新的作品出来。而到新文学阵营里的,就有旧派的人物。

刘半农是新文学的健将之一,写过鸳鸯蝴蝶派的作品。他后来的转向,大可以深究。与古文为敌,是一种什么精神所为,今人未必了然。

不过从他的积极参与白话文运动的文章看,对古文和半文言的小说是生厌的。那么说古文有黑色的幽魂,与人不利也有其道理。晚清后的读书人,是有一种厌恶士大夫气的内心在的。刘半农、钱玄同都是这样。因为八股取士的历史长,文章的风格都坏了。他们和周氏兄弟谈天的时候,议论到古文的优劣,对林纾的桐城遗风不以为然。在这些人看来,中国文人那时有两个倾向都不太好。一是林纾的桐城气,过于古雅,和今人理趣甚远,不足为道。一是鸳鸯蝴蝶派的市民情调,士大夫和庸民的习气四散,让人沉静到无我中,也是有问题的。问题在于,古文可否推陈出新,注入人的鲜活的气息?深味域外文学的人意识到了此点,走白话文与译介文字结合的路,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五四”那代想象的白话文,和后来出现的语体不太一致。后人渐渐把那代人的思想忘记了。早期白话文倡导者以为,文章与艺术乃“自我表现”,释放精神的潜能。周作人介绍过“美文”,那是中国读书人少有的文体,对士大夫是一种冲击无疑。鲁迅则把自己的文章称为杂文,六朝的短札与日本小品,及日耳曼的玄思都有,和旧式文人的距离就远了。造就新的国文,不能没有这样的创造性的劳作。而李伯元、林纾都有点老旧了。那原因是拘泥于一点,似乎有点问题。周氏兄弟的不凡,是古今中外打开,文章就通达多致、颇有意思。周作人在《古今中外派》中说:

中国大抵是国粹主义者,是崇古尊中的,所以崇尚佛教是可以的,崇尚孔教是可以的;甚至于崇尚丹田静坐也是可以的,各学校里的许多蒲团可以作证;崇尚灵学也是可以的。除《新青年》的几个朋友以外,大家原都是默许了。

我不想提倡中国应当崇尚外国的宗教与迷信,但我觉得这种崇尚尊古的倾向,为中国文化前途计,不是好现象。我希望下一世代的青年能够放开眼界,扩大心胸,成为真的古今中外派,给予久经拘系的中国思想界一点自由与生命。(《周作人文选》一卷,155页,广州出版社,1996年版)

周作人后来真的成了古今中外派,鲁迅、胡适亦复如此。他们搞新文化运动,自己是亲自尝试各类文体的。但每个人,都保留一点古风。比如胡适晚年一直研究《水经注》,还抱着乾嘉学派的那一套。鲁迅在辑校古籍时,透着嵇康的风骨。“五四”新文人身上绝少迂腐的文气,他们把古老的语言置于盐水与血水里浸泡着,文字有了火辣的一面。西洋文字里鲜活的自我觉态出现了。

鲁迅、郁达夫、冰心的白话文里都有古文的成分,可是绝没有包天笑那样的老气,和魏源式的古雅也大异其趣。他们不用士大夫的语言来表述思想,总想摆脱一下旧的语言的束缚。比如翻译外国作品,主张直译,要引进新的文化表达式,就是再造新的句法。鸳鸯蝴蝶派也有翻译家,但他们的特点用包天笑的话说是“提倡新政,保守旧道德”。李楠在《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研究》中介绍周瘦鹃译莫泊桑《伞》,看出他的士大夫气的要命的地方:

原作只说乌利太太脸色通红,周译成:“两颊通红,一腔怒火,早从丹田里起来,直要冒穿了天灵盖,把这保险公司烘成一片白地,寸草不留,连这总理也活活烘死在里头。”小报文人的译作充满着传统语汇与腔调,使用负载大多文化联想的陈词套语,给人满篇滥调,而读不出西方原著新鲜的美感,无法传达西方原作的风格与情境。(《晚清、民国时期上海小报研究》,8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士大夫的语言只有古意,而乏现代人的生命质感,是很大的问题。新文化要革的,就是士大夫的命。可是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大概在1925年,鲁迅在《咬文嚼字》里,就讥讽过翻译中的附会古人的旧习,以为那是不好的。古而且新,有今人的温度,是一些人的渴望。这样的文体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乃一份财富。胡适、鲁迅的深切的地方,就是既保留了古人的智慧,又去掉了读书人的迂腐气。不知道为何,后来的作家都不太有这样丰厚的韵致,似乎故意远离这些,文字越发无味,渐渐和他们隔膜了。只是汪曾祺出现后,古雅的一面和清秀的存在同现,文学才有了爽目的风骨。

我们现在看鲁迅的小说,觉得与鸳鸯蝴蝶的距离甚远,是真的知识界的文本。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我们现代文学,真的没有久远的亮度。

鲁迅是超人,他走得远远的,我们跟他不上。他的路,不是唯一的,不要因为鲁迅的成功而否认别样的存在。鸳鸯蝴蝶的那一套,并非没有可取的地方,倘改变一下路径,也许会有新的特质,即把生命的感喟和人间的图景立体地描述出来。远离玩世的心态,精神在盘旋里飞升,有力量地冲击。张爱玲的出现,就使旧派小说从死胡同里走出,有了异样的风采。在这个民国女子的文字里,日常的那些存在,都获得了诗意。虽然不乏旧派小说的男女恩怨,可是笔锋才气袭人,总是有力度在的。她的作品像欧洲的一些古典的油画,忧戚里带着无望的寂寞,仿佛日暮下的街市,无奈地等着黑暗的到来。张爱玲的文字是明清式的才女的遗痕,《红楼梦》的大观园气被洋场的香风代替了。她有了切肤的痛感,那种个体生命的无奈,也有塞尚和莫奈色调的出没。于是便从旧派的滥调里走出,完成了一场革命。到此,与鲁迅不同的存在开始闪耀于文坛。远不失古雅的文人气,近弗隔民众的生活。泼墨为文间又拒绝成为党派文化的附庸,鸳鸯蝴蝶派的变调,成了纯文学的一部分,说起来是很有意思的。

古文可以被跨越,也可以被革新。它的古老的幽魂在近代的出出进进,跌跌落落,印证了我们文化的内在冲突的多样性。我们中国人用文言文,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而白话文,也是源远流长的。按照胡适的观点,一部中国文学史,就是白话文学延伸的历史,在古文之外,民间性的写作从未间断过。读书人喜欢游戏,有时候近一点士大夫的情调,遂有才子的诗文在;有时候到民间去,市井的与泥土的气息流散出来,那就是人间情怀吧。还有一条路,是既非士大夫的传统,也非民间小调的传统,乃纯粹的知识分子的写作。鲁迅在20年代说中国没有这样的知识分子,现在有否,还不好说。我觉得自己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无法描述那个世界的东西。但我觉得这是一个文化生态问题。我们的士大夫文化与市井文化已经存活过,只是知识分子的独立精神寥若晨星。

中国未来的艺术总该有另一个样子,但古文化的因子和民间的因子都不会死去,那也是自然的。

原载《收获》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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