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学与就业
江山县属衢州府,地当浙、闽、赣三省之交,县境内有仙霞岭,万山环列,一望无际。须江发源于县之石鼓,流经鹿溪,与常山县同江汇于钱塘,东流入海,以上二者为本县最突出的名胜。至于全县境内山明水秀,风景甚佳,尤以仙霞岭为著名险要、浙东屏障。只是在清末民初之时,本县仍因交通不便,与外界几乎隔绝,风气未开,教育落后,对女子教育,更不注重,故我幼时无机会受当时的新式这校教育。
蒙馆受教
七岁时,父亲请了一位徐老先生来家教蒙馆,这是我初次启蒙,教读《三字经》,学描写“上大人,孔乙己”红字,同时父亲邀来附近小女孩共读。蔡一锷夫人李馥梅女士便是那时蒙馆同学,至今还有书信往来(蔡全家移居美国)。大约在一年后的夏天,有一次我背不出书,老师用竹片做的板子打我的背,致背上有两条红印,我向祖母哭诉,她大怒说:“女孩子不能考状元,读什么书?”命父亲辞退徐老师,停办家塾,于是我失学了。
西河女校
辛亥年革命军起,推翻清朝,创建民国,当时全国学校停课。江山有少数在杭州、北京等地求学的男学生纷纷回乡,如:毛常(夷庚)、毛准(子水)、毛咸(子正)、毛应麟、朱斌魁(君毅,我的中表兄,详见第三章“逃婚记”)、胡维鹏、胡之德等。这些青年从各大都市都得了不少新知识,眼看本县尚无女校,女孩无处求学,故商议办一女校。乃经费无着,校舍及设备无从筹办,束手无策。幸江山县城内,西河毛氏宗祠是一个有钱的机构,且有余屋。这批青年以毛咸为首,向宗祠主事者磋商借用空屋,开办女校,得其应允并协助,便因陋就简,居然办成,命名“西河女校”。那些发起的青年都是教师,公推毛咸为校长,当时仅有二十几个女生,我是其中之一。民国二年初,全国各校复课,我们的青年教师各回原校求学,西河女校由朱叶氏(我的舅母,她的名字好像是叶德桔)接办。
这个女校既非完全小学,也非正规中学,没有学制,只靠教师能教的便教,课程中有国文、算学、地理、历史、体操、唱歌、女红等。女生多半在家学过方块字,或读过《三字经》、《千家诗》,多多少少有点国文根底,故校方对国文特别重视,有《论语》、《孟子》及选读《古文观止》的文章,并背诵《诗经》等功课。
杭州女师
清朝推翻,民国起始,但百废待举,尤以教育未普及,民智未开为大问题。各县急于添办小学,无奈小学教员奇缺,因之各省教育厅共谋补救办法。浙江省教育厅令杭州女子师范学校加办讲习科二班,两年毕业,由各县县政府在县内女校中选择一名女生保送入学,完全免费,以年龄20岁至35岁为合格,毕业后回各县做小学教员。我幸而被选上,可是虚岁16,冒填20岁。
我被选上是有原因的:一是我能勉强写点通顺的文字。二是民国二年春全县发起天足运动,定期在城隍庙开大会。事先徐光国先生(朱君毅的舅父)写了一篇演说稿,要我背熟,上台演说。我费好几天工夫把它背得滚瓜烂熟,光国先生及我自己都以为没有问题了。不料那天城隍庙挤满了人,姚应泰县知事和地方士绅一排坐在台上,我一进庙门就被吓倒!等到上台演讲时,讲词完全忘了,只向台后、台前一鞠躬,说:“今天是开天足会”,以下便说不下去了,忽然想起捐一枚银元做天足会基金是事先预备好的。急忙从衣袋取出银元一枚,放在台上,说:“我先捐一元。”便鞠躬下台了。此时姚知事问旁边的人:“这女孩是谁家的女儿?她背不出讲词而没有哭,知道怎样下台,真是聪敏。”因之姚知事对我有了好印象。(姚前后做了两任江山县知事,在他第二任时又帮了我大忙,详见第三章“逃婚记”第二节:家庭革命。)所以选拔女生保送去杭州女师,我便被选中了。
我被保送去杭女师,在那时是一件大事。衢州府没有女生入选,该府认为失面子,有些县份也没有女生可选,赶不上江山。衢州周石华女士于半年后自费赴杭求学,各县风起云涌争将女儿送往杭州受教育,本县女生亦相继前往,这对于女子教育是好现象。
那时我虚岁16岁,身体还没有十分发育,矮矮小小的,看上去像是一个小女孩。从未离开过家,满口江山方言,骤然离乡背井,投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教我怎样适应呢?我一向男装,发多而长,拖了一条长及膝的辫子。入校第二天早晨便要把发向前面梳成一个大圆饼的样子顶在头上,我愈梳愈梳不起来,于是哭了。在旁边的蔡任玉(叔慎)同学看见了(女师的盥洗室是大家住在一起共同用的),帮我把长发剪短并剪少,方才梳成。以后好久都是她帮我梳的,我们成了好友,出了校门交往也未中断。后来她与蒋志澄先生结婚,伉俪情深,有一子。抗战胜利的第二年,蔡任玉偕儿子、媳妇在上海搭机赴港,因飞机出事,三人丧生。蒋志澄先生在上海服毒自杀,真是惨绝人寰!
在校约一星期,有一天学监沈兆芝女士叫我去问话,她问:“毛彦文,你今年几岁?”等了好久,我答不出,反而流下泪来,勉强说:“20岁。”沈说:“20岁就20岁,为什么要哭?”这叫做贼心虚,自己知道是虚报说谎。
经过测验,这新开办的讲习科分甲、乙两班。乙班因程度太差,改为三年毕业,甲班二年毕业。我被分在甲班。这班有三十余人,我年纪最小,同班同学叫我“小姥”。最年长者为孙朗玉,已三十多岁,杭州人。次之应品仙,永康人,及谢镐,她们已二十五六岁。我们四人因常名列前茅,很快便成为好友。第一个月,月考成绩发表:应品仙第一名,谢镐第二名,我第三名,孙朗玉第四名。孙大起恐慌,私下跟我商量,把第三名让给她,因我年轻,名次低点不要紧,她不能落在“小姥”后面。我答应她的要求,好几门功课代她做枪手。可是到了毕业发榜时(榜是贴在学校大门外的),孙还是第四名,我依然第三。
民国四年夏,我从杭州女子师范学校讲习科毕业,秋间应永康县女子讲习所之聘,教了一年书。杭女师的二年讲习科是专为训练小学教员而设,不是为升学。我志在读大学,故非另择校肄业不可。这个讲习科是专门为栽培小学教员而设的,所有功课都要配合这个目标。学生毕业只能做小学教师,如果想投考大学,程度是不够的。
湖郡女校
民国五年夏,朱君毅从清华学堂毕业,秋间赴美留学。暑假回家,我们有五年不见了。他住在我家,彼此有说不完的话,最重要的是选学校,(当时两方家长都主张我们先结婚,然后君毅赴美,我去升学。我们二人均不同意,因为时间太匆促,在新婚期间便赋骊歌,对二人的心理上、精神上都不好,宁愿忍痛久别。)最后选了浙江吴兴的湖郡女校。这是一所教会学校,选此校是为了想多读点英文。君毅将于七月放洋,我们于六月中旬由江山乘帆船去杭州转上海。君毅与一批同学在上海候轮出发,湖郡于七月初先开学,他送我去由上海开往吴兴县的船码头,当两人握别时,我几乎放声大哭,君毅则黯然呆立岸上,频频挥手。这一别便是六年!
湖郡女校在海岛(地名),为吴兴县有名学校,当地人称它为贵族学校,规模不大,风景甚佳。有男女两校,中间隔一礼拜堂,校长是一位美国女传教士。这是中学(四年)及小学混合的学校,没有向我政府立案,课程由学校自由编排,与立案的中小学课程不一样。学生约一百五十人左右,中学生住宿。我从未接触过教会式教育,对于《圣经》一无所知,做礼拜更为茫然。刚听讲道及唱赞美诗,以为前者是天方夜谭,后者好像一群人在哭喊,非常不习惯。同学多半是教徒,她们称我为“外教人”。幸而一个月后朱曦来了,(后为朱庭祺夫人,她系熊秉三先生夫人朱其慧女士的内侄女,民国二十年朱夫人逝世,二十四年我与熊先生缔姻,完全是朱曦促成的,详见第四章“奇缘此生”)她也是“外教人”,对于教会一切也一无所知。我们年龄相若,教育背景相似,很快便成知己。
朱曦好像没有进过小学,她的耽误入学是为了要在家侍奉年高的外祖母马太夫人,马太夫人无子,仅育一女,那就是朱曦的母亲。传闻朱曦的父亲因暴病逝世,当时瞒了即将临盆的太太,不知为了什么,朱太太甫生产不久,便知道了丧夫的消息,以致一恸而亡。遗下一群子女均由外祖母抚养长大,迨哥哥姐妹相继离家远道求学,只有朱曦自愿失学在家陪奉外祖母,直至马太夫人逝世后,才由长沙去北京姑母家。
朱曦所以去湖郡女校,也许因为其堂妹朱 (字君允)及同乡刘菊淡在该校肄业的缘故。她初去校时完全是闺阁式美人,举一例证明,她穿的是平底绣花缎鞋及白竹布短袜,在那时女学生已没有人穿那种鞋和袜了。她与我都是由A、B、C、D开始学英语的。教员是本校前一年毕业生邱丽英女士,吴兴人。
第一学年朱曦、俞雅琴(后为陈鹤琴夫人)、高英凤及我四人同一寝室。民国七年秋,即第二学年,我与朱曦二人得了一间仅容两人的寝室,于是我们朝夕相处,交情又进一步。二人都没有家及任何亲友在吴兴,故周末及假日仍住校内。闲时我们在寝室内话家常,朱曦和我谈她的家世甚详,尤其常谈及她的姑父(秉三公)及五姑母(朱其慧夫人),她对他们的感情好像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那时其姑父五旬生日将近,她一有空便在房中绣花,绣的系两个黑缎子靠垫,一绣黄菊花,一绣红梅花,都非常雅美。
民国七年,秋季开学时,来了两位新同学,都是上海人。一是张维桢(后为罗家伦夫人),一是张佩英(后为邵雨湘夫人),她们两人原是好友,和我及朱曦很谈得来,于是我们四人便成为好友了。
1920年湖郡女校同学合影:前排左起张维桢、王会悟、陈达人,后排左起张佩英(蓓衡)、毛彦文
当时,礼拜堂的牧师是江长川先生,(后成名牧师,据说他是为蒋公介石施洗礼的人)我入学约一星期,他邀我晤谈,问我懂不懂“道理”,我说不懂,他便讲上帝如何如何地爱世人,信上帝的人将来会上天堂等等,要我多听道,多读《圣经》。从此隔些时就要我去他办公室,考问懂了多少道理,读了多少《圣经》,渐渐地他要我领洗礼,我总以让我多读点《圣经》,多听点讲道再说。直到最后一学年,有一天江牧师又要我去见他,他一开口便说:“毛彦文,你到底领不领洗?如果不领洗,你上不了天堂,将来会下地狱……”我冲口而出:“我还年轻不想死,不要上天堂。”江气极了,说:“你这女孩子真调皮,你的灵魂不会得救的!”(因为江牧师这句话,我终身没有入教。)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在北京发生了以北京大学学生为首的学生运动,抗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巴黎和平会议对于我国不公平的待遇,即将以前德国人在我国青岛取得的特权让与日本。初则北大学生联络北京其它学校学生罢课游行示威,逐渐扩展到全国工商界罢课罢工,这便是“五四”运动。
那时吴兴县中小学也联合起来响应罢课游行。湖郡女校系教会学校,非常保守,洋校长是不许我们参加的。有一天,一群男学生在我们校门外大喊:“有胆量的洋奴滚出来!”我们听了非常激动,认为这是奇耻大辱,立即要求洋校长让我们参加游行,终被拒绝。校长说:“你们这些女孩子,如果要出去游行,那么全体离开学校,我把校门关起来。”于是全校骚然,不顾一切,立刻召集全校紧急会议,为首的学生是朱曦、张维桢、张佩英、陈达人、毛忆春、毛彦文六人。同学推我们六人为代表,向吴兴县学生联合会求援,请他们协助我们全校一百五十余人迁出学校。他们替我们找到一所会馆(忘其名),我们六人即引导全校同学离开湖郡女校。洋校长此时无法阻止,自悔说错了话。大约离校一星期光景,校长觉得无处世经验的年轻女孩,如果在外出了差错,她得负很大责任,故派人来与我们商量,要我们搬回学校,照常上课,倘学生会通知游行、演讲等事,允许我们参加。校长已让步,我们在外不舒适,乐得答应回校。于是,我们忙着写标语、演讲、游行,还办了一份《吴兴妇女周刊》,由我编辑,这些活动对于功课当然有妨碍。
校长在我们搬出学校时,去信通知我们六个代表的家长,要他们把我们接回家。去信后只有朱曦的姑母熊夫人朱其慧女士采取行动,立即来电报,说她的三姑母病危,要她速回北京。朱曦信以为真,匆匆北上,到家才知道被骗,但家人已不许她回湖郡。因此她改进天津中西女校。彼此友情,并不因分离而中断,我们仍不断地书信往返。
北京女高师
我于民国九年夏在湖郡女校毕业,是年秋季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开始招收女生(也许是国内第一所男女兼收的高等学校),我很兴奋,有此机会,即去报名。但不数日报名证件(文凭等)被退回,理由是:湖郡女校系教会学校,未向政府立案,没有资格参加国立学校入学考试。我非常失望,正在一筹莫展时,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招生,并且每省考生中有免费名额,即去报名。考试是在杭州省教育会举行,考试结果,我是浙江省第一名录取。这使我想起同是国立高等师范学校,为什么南京的高师,我连参加考试的资格也没有,而北女高师竟录取我第一名?当时南高师的教务长是陶知行(后改为陶行知),我气愤不平,写封公开信登在上海《时事新报》“学灯栏”质问他为何南、北高等师范有如此不同的标准?此信一发表,引起好多同情者,年轻学生(男的居多)纷纷投稿责问。陶寄一私人信,略谓他是限于法令,不是有意拒绝我,如果我向往南高师,可先去北女高师读一学期,然后以北女高师学生资格申请转学,他一定欢迎我。我认为既被拒绝入学考试于前,绝不愿申请转学于后,于是北上入学。
因去北京太早,学校尚未开学,故暂寄住表妹朱豪夫家,即叶华伯先生家中(叶家于我到北京一个月后即迁回南方)。我初到北京,对它非常陌生,加之语言(纯北京话)有些隔阂,大有飘零异乡的感觉,于是写信与在天津中西女校肄业的朱曦,告诉她我已来北京,她接信后即来看我,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欣悦。朱曦带我去她姑丈家,并把我介绍给她的姑丈熊希龄先生、姑母朱其慧夫人,承他们以长辈之礼招待,这是我初次认识熊氏伉俪。同时朱曦又介绍她的胞妹朱嶷(后为董时进夫人)及堂姊妹朱畹(朱经农胞妹,后为饶毓泰夫人),她们两人都在女高师肄业,这样我不寂寞了,进校后她们便是同学兼朋友。尤其朱嶷照顾周到,她代我买了一小本子,刻了一枚父亲名字的图章,每逢周末,她和我拿了小本子去教务处,打上家长的图章,便去熊府度周末了。(朱家的子侄辈在北京没有家,以熊府为家。)
朱其慧夫人的兄弟辈都英年早逝,遗下孤儿、孤女都由姑母教养成人,他们全住在熊家,故我有机会认识朱家的姊妹兄弟。
我在北女高师进的是英文系,系主任吴贻芳,名教授如:毛子水、陈钟凡、李大钊、刘廷芳、张耀翔、徐亦蓁等都是本校的教授。北女高师造就不少人才,现在在台湾知名度较高的有江学珠、苏雪林,前者为教育家,后者为文学家,她们都与我同时(苏与我同学一年即毕业,江同学两年)。当年在北洋军阀时代,教育经费不充裕,教育部常发不出薪水,国立大学、高等师范等学校欠薪数月是常有的事,所以教授不得已,曾一度全体罢教。
记得在校第二学年的第一学期,教授罢教,我在十分无奈的情形下,去学校对面教会办的培华女校补习英文。有一天早晨刚走到会客室门口,(女高师的会客室设在学校大门前中间,出入必须经过。)有一人站起来行一鞠躬礼,等我走到他面前,阻我前进,要我坐下谈谈。我说不认识他,他说不要紧,既然见到苏梅女士,就是朋友了。(苏雪林在女高师是用苏梅为学名,后改用今名。)我很生气,一冲而出校门,两小时课上完后回校时,径去质问苏梅为什么有这样鲁莽的男友,在旁的同学哄然大笑说:“原来是你冒充苏梅!”事情是这样的,有一谢姓男生登报说将出版白话诗(那时白话诗是很时髦的),可以预约购买,苏梅预约印了一本,迨书出版寄来后,苏梅看完写了一篇批评文章,登在《晨报》上,于是笔战开始,谢写了辩驳文登在《京报》上,连日你来我往,热闹非常。有一男高师学生读了苏梅文章,着了迷,迭次去信苏梅,要求面谈,她置之不理,此人有些精神恍惚起来,亲来女高师求见,不巧碰错了人。当时我离开会客室,这位仁兄也离去,在路边摊上喝了汽水,因付不出钱,跟摆摊的人冲突起来,摔倒受伤,送进医院,一时传为趣谈。后来此男生登报向某女士,即本人,道歉。同时苏与谢的笔战越来越凶,加入笔战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天《京报》忽然登出一篇标题为“呜呼苏梅”的文章,内容不堪入目,不是论诗,而是谩骂。至此胡适之先生出来说话了,要双方停止笔战,此事方告结束。这在当时是轰动学界的新闻,也是我在女高师经历的一段小插曲。
金陵女大
民国十一年秋季,我转学到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那时称大学,在教育部立案后改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因为转学,我在女高师两年选修的功课当中,有几门功课的学分金女大不承认,所以我成为在一年级与二年级之间的未分班学生,有些功课分在一年级上,有些分在二年级上,读完一年后才正式为三年级学生。
英文课我被分在二年级,第二次上课即碰上每月一次的English Club Meeting,那是上课时用英语学习开会程序,临时选一位主席。忽听有人提名“毛彦文”,立刻有人附议,而且全体通过。提名的人是章—即“展”字古写——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女儿,附议的是刘蓉士。我当时几乎哭出来,这种用英语进行的开会方式,我从来没有经验过,当然不肯上讲台做主席,当时英文老师Miss Union(也许不是这个字,记不起怎样拼的了)很慈祥地说:“你上去,我会告诉你怎么做。”我含泪被迫上讲台,糊糊涂涂地过了一小时。可是心中非常愤怒!这是老生欺侮新生的陋习,非报复不可。于是跑到章寝室门口(金女大校规,不能进入他人寝室)大叫,要她出来论理,彼此争吵一番,出出气。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我这举动引起章的好奇心,认为这个新生有胆量。从此,我们成为好朋友。
1921年三姐妹摄于南京。坐者大姐彦文,站立者左五妹同文,右三妹辅文
民国十四年,我在金陵女大毕业之后,便受聘于南京江苏第一中学,为初中部教员兼女生指导(是年该校初次收女生,男女同校)。在该校两年,北伐军兴,民国十六年春,南京被围,学校停课。我偕三妹辅文(在东南大学肄业)和五妹同文(在金女大附中肄业),冒险逃到杭州。原拟回江山家中,乃道路不通,只得暂且在杭州住下。先拟住女青年会,有人说女青年会系帝国主义机构,在被打倒之列,不能住,乃改住城站旅馆。三人挤在一间房内,正一筹莫展时,有一晚我已就寝,忽有人敲门说要看毛彦文,同文请他明天来,那在门外的人说:“我是毛彦文的老师,叫她起来。”相见之下,始知他是前杭州女子师范学校教教育课的张葆灵先生。他看见我们的狼狈情形,便说:“明天你们去省政府司法科(后改为司法厅)看我,我会安排你们的工作。”
浙江省政府
张老师那时任省政府委员兼司法科主管,经他安排,我在司法科当科员,辅文、同文则在省政府图书馆工作,如此有一个月。有一天省政府被包围,自上午八时起至下午五时止,禁止员工进出,我被困在办公室内一天。傍晚解围后出来,才知道是逮捕共产党员,我们事先一无所知。省政府主席宣中华被押去上海枪决。省政府改组,我们姊妹三人依然留下蝉联。同文年幼,不愿继续在图书馆工作,回江山家中,我与辅文留下。
浙江省政府内部大幅改组,约半个月后各厅才正式成立,开始办公。省党部之改组先行完成。我与辅文因省府改组,暂停办公,是否留职,不得而知,十分焦急。适此时同乡姜绍谟需由江西到达杭州,接收省党部,需人孔急,他要我去党部妇女部为秘书,部长是葛武启(妇女部由男人做部长,足见当时妇女人才之短缺)。我告诉姜,我不是国民党员,他说没关系,于是我便做起妇女部秘书来了。不久葛武启他调,杭州名律师沈尔乔接任部长,他特去女青年会看我,面邀继续秘书职,不知何故,没有多时沈又离职了,许宝驹到任,仍留我为秘书,我成了三朝元老。那时省党部对外活动频繁,经常开这个会那个会,妇女部便由我代表出席这些集会,每次都要讲话,所谓部长,其实是挂名的。因之好多人对我的印象很深,这也说明女界人才不多。
不久省政府各厅正式成立,发表职员名单中我为司法厅科员。但我已任职省党部妇女部,能否兼职成问题,于是去见司法厅厅长阮荀伯先生,这位长官非常慈祥,恳切地告诉我,他早知道我在妇女部,所以仍要我为科员,是想栽培一位懂法律的女性。他把两处办公时间替我分配了一下:上午八时至十时及下午二时至三时在司法厅,余时去妇女部。我又告诉他,不懂“等因奉此”的公文程序,他立刻请章绶谦科长来,随时教我拟稿并代为修改。这样像慈父和老师的长官,令我感服莫名。我在司法厅约有半年,有一天阮厅长要我去见他,他说:“昨天民政厅马厅长(马叙伦)来说,查你的履历,在金女大主修教育,辅修社会学,不适宜在司法厅,应调去民政厅。”我听了非常惊惶,好容易把公文程序学得有点头绪,忽然又要他调,冲口而出说不愿去民政厅。阮厅长说,他也不愿我调厅,但我是女的,马厅长既然指名要调,他不便强留,好在两厅都在一幢房屋内(那时各厅都在一处),倘我有疑问,仍旧可以请章科长帮忙解决。
事后才知道,马叙伦厅长调我去民政厅系抵制当时杭州名人王碧华。王指责马不够开明,他厅内连一个女职员也没有,故毛遂自荐,要马任用她。马把我调过去,表示民政厅有女职员了,王便无话可说。
初进省政府时,主席是张静江,当时政局动荡不稳,五日京兆,时时调动。后来蒋伯诚为省府主席(也许代理),有一次总理纪念周,台上坐着全体省府委员,台下站着各厅职员。蒋主席忽然指名“毛彦文同志上台演讲”。事先并未通知,听了愕然!不肯上去,蒋连叫三次,同事劝我赶快上去,不然主席太没面子了。我深感这是对女职员的一种戏弄,非常生气,勉强上台说:“承蒙主席抬举,命令说话,想系临时考试彦文是否合格作省府职员,希望及格,谢谢主席。”鞠躬下台。回到办公厅,刚坐下,有一工友来说:“马寅初委员请。”这是我初次认识马委员,他说:“你刚才表现得很得体,这个地方不适合你工作,为什么不出国深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吗?”我告诉他已向美国密歇根大学申请奖学金,明春才知道是否得着,谢谢他的奖励与关怀。
密歇根大学
民国十八年秋,我因得到美国密歇根州安娜堡的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Ann Arbor)的Barbour Scholarship赴美。这个奖学金系由美人Levi Lewis Barbour设立。1912年,他偕夫人周游世界各国,到了远东的中国、日本、朝鲜、印度等国家,发现当地女子教育落后,而且医药情形更差,回国后拨出一笔现金在密歇根大学设立奖学金,专为远东女生而设。该大学设一奖学金委员会管理之,名“Barbour Scholarship Committee”。这个奖学金的委员会经营捐款得法,为东南亚各国造就不少女界人才。最初要学医的女生方可申请,后放宽标准,只要该女生在本国大学毕业平均分数八十分以上,有两位教授的介绍信,经该奖学金委员会审查合格便给予。在20年代这是很优厚的奖学金,每月80美元,学杂费由委员会缴付,有些节省的女生,每月还有余钱。1920年除普通奖学金外,又加Fellowship,每名每年2000美元,得此种奖学金的人,须在本国学术界已有成就,由该国学术团体或大学推荐。
半世纪以前,我国女子高等教育已较任何东南亚国家为进步,所以被选中的女生较多。国人得是项奖学金,最早的有丁懋英和吴贻芳,丁学医回国后在天津开妇科医院,吴回国后为金女大校长。我那年各国得奖学金的女生共有二十二人,中国即占七人。与我同时得奖学金的,有郭美德(沪江大学)、刘菊淡(南开大学)、张肖松(金女大)、吴鼎(由日本去美,其母为日本人)。稍早几年去的而仍与我同在密大的,还有朱滶、包自立、丁懋英、高君珊。葛成慧于1929年得到,与我同时在密大,彼此过从甚密,成为好友。
我于民国十八年七月乘美国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S.S.President Cleveland)赴美。船上有一百五十余名男女学生,几乎全是清华毕业的官费留学生,约二十余名来自其它学校,女生不到十名。那时邮轮规定学生须坐头等舱,头等有两种,第一种是真头等,每人一房;第二种系头等中的两等,两人一房。我们全体学生都是两人一房,我与王粲芝(秋瑾的女儿)共一房。上船第一晚上有Captain Dinner(船长请宴),很是隆重,乘客须穿礼服,王粲芝上身穿短圆角衣,下身穿长裙,一出现便引起男生哄然大笑,因为那种衣服已过时,旗袍为当令衣着。自从那晚以后,王即不出房门,每餐都由仆役送至房中。我因同船有金女大同学,日间便与她们混在一起,晚上才回房中,王粲芝常跟我闲谈,说了好多当时的掌故,很为有趣,举一例:她问我认识张默君及邵元冲吗?我说认识前者,不认识后者。她告诉我她因找邵元冲担保两千美元保证金(当时美移民局要留学生付两千元保证金),连去他家三次,门房都说邵先生不在家,最后一次她火了,说要坐在邵家等邵回来才走,门房这才偷偷告诉她,应说拜访邵先生及夫人,不能只说要见邵先生一人,依言通报进去,邵氏夫妻果然接见了。
船行二十多天到了西雅图,梅贻琦先生那时为清华留学生监督来接船,第二天大家便各奔前程。我到校已迟,女生宿舍没有空位,租了一间校外住处,不能举炊,三餐都要在外觅食,很不习惯。安娜堡冷得非常早,九月初便飘雪。初次下雪时,我打电话给朱滶,告诉她不出去赴约共进晚餐了,朱坚持要我去她处,我打了伞去,她见状大笑,说这儿没人下雪打伞的,要我赶快把伞收起来。雪自九月下到第二年三四月间,地上全是冰,一不小心就滑倒,树上结的冰柱,十分美观,用“冰天雪地”来形容此大学城,最为恰当。第二学期搬进女生宿舍Helen Newberry Hall,一人一房,非常舒适。每天除三餐外,下午还有茶点,晚上九时后有点心,每月付膳宿费三十元。安娜堡是一个以学校为重心的小镇,几乎所有商店都为学生而营业。
当时我国男女学生在密大的约有四五十人,有学生会之组织,每学期开会一次,餐叙、跳舞、聊天,大家心情欢乐,但也仅此而已,平常各忙所忙,很少往来。与我交往较密切的同学有朱滶、郭美德、包自立、曹用先(查良鉴的元配夫人)等。曹与查去密校时系未婚夫妻,1930年夏他们在安娜堡结婚,这是我国同学在密大的大事,大家都喜气洋洋,多方协助,令婚礼尽善尽美。曹用先是一位学识丰富、待人诚挚的人,朋友中我最欣赏她,不幸她来台不久便病逝,至今我仍有失去知己之痛!
初上课有困难,教授的话不能完全懂,笔记写不完全,只有拼命地上图书馆,经过一段时间适应,一切困难都克服了。我主修中等教育行政,辅修社会学。所以选中等教育行政,因有一个愿望,希望回国能办一所够水准的中学校。我认为中等教育最为重要,如果一个学生在中学时代打下各科的良好基础,同时学好道德规范,到了大学将为优秀的大学生,对于功课则事半功倍,对于做人处事将成为一个正直无私的标准好公民。可惜这个愿望,始终未能实现,徒有幻想而已!
第二年拿到硕士学位后,原拟继续攻读,不料此时母亲病重,父亲迭函催促回国。只好于六月间离校,好友曹用先等送行,短短两年,匆匆过去,所学虽稍有所得,终有不够深入之憾。密大良好的教育、宏伟的校园、可爱的小镇、同学诚挚的友谊,都令我依依不忍离去!
返国执教
1931年夏,同学高君珊、葛成慧及我三人偕同回国,取道欧洲旅游。第一站由纽约乘船去英国。英国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国家,她的英语与美国变调的英语不同,初听很不容易懂。我们住的旅馆房间内有三个灯:一个在天花板上,一个在床头,另一个在梳妆台上,三个灯不能同时全亮,床头的亮,其余两灯便不亮了。我们以为电线有毛病,叫来女侍,她说:“你如要梳妆,用梳妆台灯,其余两灯便不必亮了,因为你不能同时做几样事。”在美国房内所有的灯都可同时打开,这证明英国节俭多了。我们在伦敦勾留了两星期,参观了不少名胜,如大英博物馆、西敏寺、圣保罗大教堂、温莎古堡、泰晤士河,及看白金汉宫卫队换班等。第二站去巴黎,巴黎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沿街咖啡座,皆由五颜六色的伞支撑着,一个人可以在此消遣整天,看书、阅报、写情书、与朋友或情侣聊天。这种浪漫气氛是别国少有的。至于古迹,当然很多,最出名的卢浮宫、凡尔赛宫等处,我们也走马看花地参观一下。又去瑞士、比利时等处与法国附近的国家游览,终站是德国的柏林。因我们要在柏林乘俄国的西伯利亚火车,经过俄国,须申请过境签证,痴痴地等了一个月,签证才发下。这期间我们住一私人住宅,房主是两个年过半百的未婚姊妹,很和善且勤快。柏林给我的印象是到处整洁、民风厚朴。那一个月内,我们游览附近名胜,以及看电影、逛百货公司、逛街,有时也学着喝点啤酒,藉以消磨时间。
留学归来的毛彦文
西伯利亚火车分两等:一是硬座,须旅客自备卧具,一间房内上下铺各两个,容四人,男女不分;一是软座,两个铺位,供卧具。前者较便宜,我们三人买了硬座,好不容易找到另一女客,凑足四人。车上没有茶水,不卖膳食,须旅客自己预备干粮带上车。至于茶水,则火车到每一站便停下,旅客自己下车取水。车行甚速,好像都在沙漠中奔驰。车进入俄国境界时,看见俄人大排长龙,等候买黑面包,那副穷苦景象令人心酸。在车上过了约一星期,终于到哈尔滨。下车。一进国门,犹如回到了家,那份喜悦,难以形容。同坐火车的还有三位本国男士,我们去市上饱餐一顿,地道北方菜,其味无穷。勾留一天,随即乘火车去天津,我在天津下车,高君珊和葛成慧径赴上海。
在天津,我先找到一家旅馆,略事休息后,即去拜访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先生,他坚留我住在该校女生宿舍,令宿舍管理员顾如女士招待,盛情可感。由顾女士处得知,熊夫人朱其慧女士新近去世。她在世时曾以侄辈相待,尤以民国十二年夏,她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主持我与朱君毅解除婚约一事,那份爱护的情义,令我深铭五中,故特赴平吊唁。到了熊府晋见秉三先生,他那时悼亡情深,形容悲戚,略慰唁几语,即去晤多年不见的旧同学朱曦。好友重逢,欣快莫名,她留我住在她家叙旧,三天后南下赴南京,住同文家。第二天报纸第一版头条新闻登载惊人消息,沈阳失守,日本军阀已开始武装侵略!这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九一八”事变。旬日前我曾经过哈尔滨、沈阳那些地方,不料转瞬间便成沦陷区!沈云龙先生在他《抗战十四年,胜利四十年》(登载《传记文学》第47卷第3期,1985年9月号)一文内说:“一般所习称的‘八年抗战’系指起自民国二十六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以迄民国三十四年‘九九’南京受降而言。然按诸抗战史实,殊有未谛。溯民国二十年‘九一八’沈阳事变!突发之初,日军首袭北大营,我守军第六二〇团团长王铁汉即予还击,此时抗战实已开始。”从此,日本军阀蚕食华北,渐侵全国,我举国奋起抗战,不计牺牲,不辞艰苦,终于得到胜利。
未回国前,即致函前女高师及金女大教授陈钟凡先生(在这两校,我都选他的课,他对我很奖励),恳他代找一教职,那时陈在上海任国立暨南大学文学院院长,校长为郑洪年先生。很顺利地得他复信,谓已在暨南大学教育系为我谋到一个教授职位,不久即寄来聘书,并要我九月前到上海见郑校长。陈先生与郑校长约好八月底某日,由他陪我去郑公馆。我们二人进入客厅时,郑坐在沙发上阅报,并未因有客人放下报纸。陈钟凡先生说:“校长,我带毛彦文先生(当时称老师为先生)来拜见您。”郑说:“请坐。”仍旧阅报,并没看我们一眼。约有一刻钟光景,郑放下报纸,朝我观看一下说:“毛先生,你是专任教授,月薪二百元,每星期教六小时课,校中需要女生指导,所以请你担任此职,住在女生宿舍,你必须严厉管理女生,有什么问题和我磋商。”
我在上海无住处,做女生指导可住在校内,很为满意。可是隔了几天,陈钟凡先生寄来快信,要我立刻去见他。见面后他告诉我,郑校长说,我年纪太轻,女生指导恐不能胜任,己另聘他人,加六小时课,每周12小时,仍为专任。当时又气又失望!于是去看在复旦大学任教的同学郭美德女士,向她诉苦。美德说:“复旦正在物色女生指导,我陪你去见李登辉校长,也许他会请你。”李校长系华侨出身,毫无官僚气派,爽真诚恳,系一恂恂儒者。一见面便肯定请我做女生指导。可是他说只做女生指导,怕女生轻视,还须教几点钟课,于是马上找来教育系主管安排科目与钟点,每周教五小时。李校长又用英语对我说:“Don't push the girls too hard.You work slowly but steadily.”这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同时得了两所大学的职位,复旦大学在江湾,暨南大学在真如,每周一、三、五三天在暨南,余时在复旦。
开学不久,在暨南校园内,忽然遇到以前女高师同班同学胡淑光,问她为何来此,她说:“在南京很闷,出来找点事做散散心,郑校长请我在大学部做女生指导,在中学部教六小时课。”于是恍然大悟,郑洪年校长把女生指导改聘胡淑光,是为应酬,因为当年胡的丈夫是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司长,亦即暨南大学的顶头上司。大约隔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我在暨大下课后去找胡淑光,她已离去,女生宿舍内到处贴着“打倒泼妇胡淑光”的标语。我找到胡,问她原因,她愤怒地说:“郑校长要我严厉管理女生,我照办,引起女生反抗,去找他,他说:‘你不要做女生指导,专教中学部的书好了。’”听了心悸不已,如果郑没有改聘胡,我也许会跟胡遭受同样的打击!
我每周往返于两大学之间,一切顺利,与复旦女生相处融洽,亦师亦友。几年下来,相安无事。至今在台湾尚有女生邵梦兰、姚兆如、施祖佩等与我时相往来,尤其邵梦兰校友非常多礼,这是她以身作则的美德。至于在两大学授课,也很顺利,师生感情融洽,直到民国二十三年寒假辞去两校教职,大家还依依不舍。当时复旦李校长不允许我辞职,理由是聘约要翌年六月才到期。经秉三先生亲去校磋商,并向校长秘书长金通尹先生关说,才得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