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

激情
The Passion

爱,狩夜者,猎血之人,肉身的苦刑,常俗的对立面。

爱,横亘在实用与绝望之间。

爱,岁月静好之敌。


创作《激情》时,我正不顾一切地爱着一个年长我二十岁的有夫之妇。为了应对这份爱情所激起的感受(当我谈到“激起”时,那就像一种魔力),我做了作家通常会做的事情,并改换了真实的情境。

我回到了拿破仑战争时期,机缘巧合之下,年轻的士兵亨利结识了一个长着脚蹼的女孩维拉内拉。后者与亨利相识,亦曾与一名对婚姻感到厌倦的神秘年长女性有染。故事发生在威尼斯,写完这个故事后,我才第一次造访威尼斯。

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或写作过程中,我认为完全没理由去威尼斯。这是一本小说,不是旅行指南,而且,19世纪的威尼斯已经消失了,我无法访问此地,我能做的就是去创造它。

艺术不是在模仿生活。是创造力将生活从时间与重力的束缚之下释放——事件可以被扭转,结局可以被改写,压在我们所做之事上的一切重担都被解除了。


《激情》是个好故事。它讲述了爱、性、友情、战争、政治和一群我们为之牵肠挂肚的角色。电视剧和电影的出现让讲故事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广告和市场操控全都围绕着故事。没有人能够拒绝故事——我们生下来就坐在营地的篝火旁,听着说书人讲故事。

尽管如此,对我来说,是文本真正让我感兴趣,而故事像一条魔毯将我带向别处。别处不是故事,是更远处——故事为我们引路。

《激情》的最后一句话,没错,被印在了很多件T恤上:


我是在给你讲故事。相信我。


在这个后真理[9]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要相信小说呢?

在写《激情》时,我们还没有身处一个后真理的世界,或者,我们认为我们没有。那一年,市场解除管制,二十年后那场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金融危机[10]自此祸根深种。如果真相是持续、真实、可靠且可证的,那么我们被告知的一切,我们亲身经历的一切,都不蕴含着真相。

但我们当时对此毫不知情。撒切尔夫人和里根总统统治着世界,爱人如己[11]被“爱己”所取代,社会契约已死。


三十年后,想到《激情》,以及虚构与说谎的区别,我领悟到一个关于创作的、显而易见的真理——创作是为了触及更深层次的真相,而说谎是为了彻底掩盖真相,或者更糟,去建立一个噩梦般的世界。在那里一切都不是看上去的样子,一切都不可靠。我们都知道,人类的大脑无法忍受这些,于是,我们将本能地依附于“强人”,而那些人通常是最大的骗子。

这一切都再清楚不过。

只有一个问题不甚明了——故事本身是一个途径,而不是终点;是一张地图,而不是一个目的地。


这就是故事与爱的相通之处。

爱是一种途径,而不是终点;爱是一张地图,而不是目的地。正因如此,并没有所谓“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正因如此,莎翁喜剧的第五幕[12]经常令人感到不自在。我们知道,当一切尘埃落定,在欢声笑语之后,是另一幕戏剧、另一程旅途。

爱是一张折叠地图上可见的角落。


所以,我投身于讲故事,正如我投身于爱,两者都是苦差,不是安逸;是去冒险,而不是耽于满足;是去探寻可能性,而不是苦寻答案。

你会注意到,因为一切如此明显,必须被宣之于口——谎言往往被矫饰成答案。

脱欧、特朗普、边境管制。列出你自己的清单吧。


真相是个充满疑问的地方。


故事里充满了疑问。如果这样,那么会怎样?这是什么?我是谁?你是谁?什么是我所信仰的?我为什么有此信仰?


当然了,我们也用其他方式提出这些问题——政治层面、哲学层面、精神层面,我们与这些问题迎头相撞。

我猜这就是不同之处,正如20世纪初弗洛伊德发现人类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一直面对面地正视强大、黑暗、困难、羞耻、内疚、罪恶和疯狂。我们不得不绕路,往下,远离而不至于逃跑。我们使用代理或者化身,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


在爱中,我们感觉被理解,既感到踏实,又感到被扰乱。恋人的手掌和声音在我们的身体上翻箱倒柜。

我们被熟知,但不受打扰。

我们被拥抱,但依然自由。


十一月,威尼斯开始进入了鼻喉黏膜炎季。鼻喉黏膜炎和圣马可广场一样,都是威尼斯传统的一部分。很久以前,三人理事会还在以神秘的方式统治威尼斯的时候,任何叛国者或被罢免的倒霉家伙都会被宣称死于鼻喉黏膜炎。这样的处理方式让所有人都心安理得。雾气从潟湖滚滚而来,在广场上四处飘荡,正是这雾气引发了我们可恨的鼻塞。还有雨,安静而忧伤地下着,船夫们坐在湿透了的破布下面,无望地盯着运河。这种天气所能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外国人都被赶跑了。即使是凤凰剧院那光辉灿烂的水门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一个下午,当赌场不需要我,甚至连我自己都不需要自己的时候,我去了花神咖啡馆喝酒,望着广场。能这样消磨时间,我感到心满意足。

我坐了大约有一个钟头,然后发觉有人在盯着我看。附近没有别人,但在不远处的纱门后面坐着一个人。我又一次放任了自己。被人看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们总是在看人或是被看。侍者走到我的桌前,手里拿着一只小袋子。

我打开口袋。一只耳环。配对的那一只。

她站到了我的面前。我意识到自己穿着当天晚上的衣服,因为我正要去工作。我的手移到了嘴唇上。

“你剃了胡子,”她说。

我笑了笑。我说不出话来。

她邀请我第二天共进晚餐。我同意了,接过她写了地址的纸条。

那晚,在赌场里,我试着决定自己该怎么办。她认为我是个年轻男人。可我不是。我是否应该用自己的本来面目去拜访她,就这个错误开几句玩笑,然后优雅地离开?我为这个想法而心痛。这么快就要再次失去她了。而我自己到底是谁?穿着马裤和靴子的我,比穿着吊袜带的更缺乏真实性吗?究竟是我身上的哪一点吸引了她?

开局,赢。开局,输。再开局。

我小心翼翼地偷了足够多的钱,去买一瓶最好的香槟。


爱人们在最要紧的时候状态总不是最好的。嘴唇发干,手掌出汗,口拙词穷,整个过程中连心都恨不得飞出身体腾空而去,不再回来。据说坠入爱河的人容易受到心脏病的困扰。他们因为紧张而喝得太多,变得无法自持。他们吃得太少,以致在热烈的夙愿得偿的完满时刻昏厥过去。他们忘记了见风使舵的伎俩,卸下自己所有的伪装。这还不算什么。你的衣着,你的晚餐,你的诗歌,所有你曾予以重视的都会出错。


她的大宅坐落在一条安静的水路上,华丽、时尚,但不粗俗。客厅宽敞得不可思议,两头安着巨大的窗户;壁炉大得足够塞进一只无所事事的猎狼犬。除了一张椭圆形桌子和一张躺椅外,客厅里就没有其他家具了。房间里零星地点缀着来自中国的装饰品,她喜欢在过往的船只上搜集这些东西。墙上悬挂着一些古怪的镶嵌在盒子里的各种昆虫标本。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她的收藏热情让我讶奇。

她带我参观房间的时候,靠近我站着,指给我看一些画与与书。走楼梯时,她的手牵引着我的胳膊。我们坐下来时,她并没有按照正式的礼仪安排座位,而是让我紧挨着她,中间只隔着酒瓶。

我们谈论着歌剧、戏剧、游客、天气,还有我们自己。我告诉她我的生父是个船夫。她笑着问我传说是不是真的,难道我们真长着脚蹼吗?

“当然,”我回答。她笑得更厉害了,显然她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笑话。

我们吃完了饭,喝光了酒。她说她结婚很晚,甚至固执地不想结婚,要知道她一直是个独立的人。她丈夫经营着东方稀有的书籍和手稿。标识着狮身鹰首兽洞穴和鲸鱼出没处的古老地图。隐藏着圣杯下落之谜的藏宝图。他是个安静文雅的男人,是她喜欢的类型。

他不在这里。

我们吃完了饭,喝干了酒。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轻松谈论的新话题了。我们已经在一块儿待了五个多小时,我该告辞了。我们站了起来,她去拿什么东西,而我向她张开了怀抱。就是这样。她转身投进我张开的手臂里,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肩胛骨上,她的手放在我的背脊上。好一会儿,我们都保持这个姿势,直到我鼓起勇气在她的脖子上轻柔地吻了一下。她没有躲开。我壮着胆子亲吻了她的嘴,微微地咬了咬她的下唇。

她回吻了我。

“我不能和你做爱,”她说。

如释重负的同时我绝望万分。

“但是我可以吻你。”

就这样,从一开始我们就阻隔了彼此的快乐。她躺在地毯上,我则与她躺成一个直角,这样我们唯一能碰到的只有我们的嘴唇。用这种姿势亲吻真是最奇怪的娱乐。肉体贪婪地渴求着,却不得不依赖唯一的感官得到满足。正如瞎子的听觉更敏锐,聋子能感觉到青草生长,嘴唇变成了爱的焦点,所有的感觉都通过它,并重新获得定义。这真是甜蜜而确切的折磨。

(本章原书节选内容译者:李玉瑶)

读书导航